昨晚动静那么大,扬州城里各方眼线不可能没有察觉,但李淳手段放在那里,并没人找到杜家来攀亲带故,打听风声。
睡了一好觉,李淳出门,等到秋娘找去杜老夫人那里时,杜俊已经在了,祖孙两个相见,是比她想象的要平静许多,杜老夫人便是有这本事,不管你再激动再高兴再生气,到了她跟前,被她握着手轻轻拍一拍,心头就会一片宁和。
"你这孩子,竟在我眼皮子底下过了这么些日子,都不舍得回来看我一眼。"
"祖母勿怪,孙儿实有苦衷。"杜俊向秋娘投去求助的目光,看来这个苦衷他是不想同老夫人提。
"二哥是够很心的,"秋娘适当地插话,在老太太面前装委屈,"这两三年消失的没影没踪的,若非是我找见他,他是连我这亲妹妹都不管了。"
杜俊急忙否认,杜老夫人反过来搂着秋娘安慰了一通,至于杜俊流浪在外的原因,就这么揭了过去。
杜老夫人很是享受儿孙绕膝的感觉,精神头不错地陪他们两个聊了一上午,才被贴身的仆妇劝去小憩。
李淳还没回来,秋娘就同杜俊寻了个通风透气的小花间儿,让一凝一华在外面守着,问起压了她一整晚的困惑。
"你说是大哥让你发了毒誓不准去找我?什么时候的事?"
"嗯,"杜俊回忆,道,"爷爷还在时,不是安排我外出历练吗,我那时直接被送到河北,在流放犯人的荒地做了一个月的屯兵,然后就接到爷爷辞世的消息,等我赶回长安,他老人家已经下葬。"
在流放之地当屯兵,秋娘皱眉,那还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她疑惑道,"你那时回来了吗,怎么不来见我们?"
"我被杜耀直接领到大哥那里,他不让我见你们,我那时还不知娘已被郑厉劫走,"杜俊烦躁地舔了舔嘴唇,"就是那时,他逼我在杜家宗祠前发下毒誓,要我离京去南方,三年之内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得主动去找你们,如若不然、他就、他就,"他低下头,"他就死无葬身之地。"
秋娘嘴里发苦,她真的弄不懂杜智到底在想什么了,原来杜俊失踪,竟是他一手安排的。
死无葬身之地,杜智现在又好到哪去,被害死的白涣身为皇亲国戚,他连个光明正大的碑文都不能刻,偷偷摸摸地入殓,尸骨不全。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杜俊伸手落在她肩膀上,拍了拍,安慰道,"不论如何,大哥不会害我们。"
秋娘点点头,杜智的心思,再给她一副脑子也琢磨不透,暂不去想,又问,"后来呢?"
"我无奈去南方,又过没多久,杜耀就找到了我,还带来娘失踪的消息同大哥的死讯,我当时只想冲回长安替他报仇,结果被杜耀制伏,我想着能从祖母这里听到一些你们消息,便在扬州城外的江河岸口当起脚夫,过了一段落魄日子,杜耀行踪不定,他奉了大哥生前之命护我周全,只有在我需要他帮忙的时候,在城郊那棵老树上留信,他才会出现。"
秋娘忽然有些理解杜俊为何会对宋心慈死心眼了,那段有家不能回的日子,生命中最低落的时候,出现了一名温柔似水,又知书达理的女子,弥补了心中的空虚,杜俊很难不动情。
"二哥,有件事我要同你讲,"秋娘犹豫着怎么把郑厉跟着杜氏回了长安,并且住在璞真园的事说了,"郑厉他--"
"我知道,祖母今早和我提过,"杜俊揪起眉头,"他若真是对咱们娘好,我不会寻他麻烦。"
好是够好的,都倒贴成那样子了,只是流水有情,落花无意,娘她看着根本没那意思,秋娘心里嘀咕,嘴上道:"那就好,他们这趟也是要到扬州城来,因为郑叔病了,才耽搁到现在都没到。你失踪这么久,事关大哥,我想等娘回来,你就照实同她说吧,不必隐瞒什么。"
"嗯。"
说完正事,杜俊才欲言又止地提起了宋家,言辞里是有想去探监的意思,秋娘虽怕他又在宋心慈身上犯了迷糊,可也不能横加阻拦,就给了他一块广陵王府的腰牌,又叫于通到街上找来裘二陪同他去。
杜俊前脚走,杜耀后脚就找了过来,大概是他行踪隐匿,被一凝一华当成挑衅,三个人就在院子里打了起来,引来不少下人旁观,都被裴霞撵走。
"小姐,不叫他们住手吗?"裴卉看着不大的院子里三道人影对话。
秋娘端着一叠剥好的石榴将靠在门框上,摇头笑道,"无妨,他们有分寸,正好长长见识。"
一凝一华不愧是李淳特意挑选给她的侍卫,两人单招强,相互配合也很是默契,但杜耀显然更高一筹,同两人对打,也不落下风,秋娘总觉得他仍有余力。
"够了,停手吧。"她一句话落,三人同时抽身,都没再缠斗,一凝年纪小,不服气地瞪了杜耀一眼,便和一华上前告罪。
秋娘摆摆手让她们下去,扭头打量了杜耀,寻着记忆,他看来很是偏爱苍色,那一身衣衫很能勾起人的回忆。
"小姐。"杜耀的剑没有出鞘,反手后背,对着她一低头,算是行过礼,裴卉不满地撅起嘴,秋娘并不在意,西南一行让她知道一名真正的剑客是有多骄傲难驯。
杜耀是被杜沁一手带出来的,仆身,却不是仆人。
"进来吧。"秋娘转身进了屋子,裴卉紧随其后,她该庆幸这今时候的男女大防疏散,可以见男客,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同男子说话。
秋娘很是认真地询问了杜耀,有关杜智的其他交待,想要从蛛丝马迹中猜测她大哥这么一手安排到底为的是什么,可惜杜耀并不清楚,他只是听命行事,杜老爷子死前将他交给杜智,杜智的命令就是让他看着杜俊,还有--
"主上有言,若是小姐找到二少爷,就让属下听命于你。"
秋娘仔细想了想,点头道,"那你还跟着我二哥吧,保护他安全,若他需要就帮帮他。"
若是换了别人,平白得上这么一把杀人行凶的利器,恐怕做梦都要偷着笑,但秋娘想的却是如何为杜俊打算,李淳必会给杜俊安排出路,她这当妹妹的更要尽心尽力。
听见她平静的语调,杜耀盯着秋娘看了一眼,并不出色甚至有些僵硬的五官柔和一些,"小姐长大了。"
这句话逾越了身份,秋娘倒很是自然地笑应,"过罢年,再开春我就十六了。"
......
"宋家小姐同丫鬟被单独另了一间干净的牢房住,她一见二公子就哭,然后叫二公子屏退了小的,两人说有将近一个时辰的话,"袭二微微抬头,偷看一眼秋娘面色,继续汇报道:"也不知他们说了什么,二公子出来后,脸上笑得奇怪,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还拿了五两银子给那牢头,让他们好好照应宋家小姐,小的就听见那宋家小姐最后问他,明日还会不会来陪陪她,二公子犹豫了一下,说是后天再去。"
手指在香案上轻敲了几下,秋娘抬头道,"到时你也陪着。"
"是。"
"裴卉。"
秋娘唤了一声,裴卉便掏了个小红包上前拿给裘二,这分量可是有个五两不只,裘二大喜,又冲秋娘拜了拜,后退出去。
秋娘脸色这才沉下,"我真是低估人的脸皮厚薄了。"
宋家这一回侥幸逃难,官复原职也有可能,宋家这还贪心地想求什么?换了一个有些羞耻心的姑娘,也不会在那样利用人,又撕破脸后,还眼巴巴地往上赶。
裴卉见她不悦,连忙端茶倒水,又将削好的果子拿银签扎了递上去,秋娘吃了再片,便拿签子在盘里戳戳戳地泄气,李淳从外面回来,就见到她这使性子的模样。
"又怎么了?"
秋娘不吭,裴卉少见地多了一句嘴,"二少爷去牢里探望宋小姐了,明儿也打算去呢。"
李淳从门口走到秋娘身边坐下,喝了口茶,不咸不淡地道,"有何可忧,若是他看得上眼,带回去便是。"
他说话口气,像是带走的不是一名尚有罪身的女子,而是一块石头木头。
秋娘要是原本只有三分不悦,这会儿也被李淳说成七分,不高兴地扭头道,"宋晴嫒如此品行,怎能帮夫持家,若我二哥真娶了她,不是糟心吗,我娘性情直爽,同这样的儿媳妇在一起,不是受气妈?"
"娶?"语调略扬,李淳蹙眉,侧目看着秋娘,淡声道,"你想多了,她是什么东西。"
"嗳?"
见她还没转过来弯儿,李淳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可说出的话却是不客人置缘:"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杜俊是你亲兄,姻亲岂可儿戏。"
这话已经够直白,明晰当中利害,秋娘沉默了一下,忽地有些难受,她缓缓伸出手,去握住李淳的。低头轻声道:"我想让我二哥娶一个真心喜欢,又能对他好的女子。"
李淳轻轻抿唇,头一回没有在她伸手时,将她握住。
杜俊二十了,这个年纪的男人早该娶妻成家,可他现在还是光棍一条,当初兄妹三个还在龙泉镇小院里生活时,杜氏提的最多的就是杜二哥的婚事,因他太过活泼,想着成家立业以后性子会稳妥些。
宋心慈的出现,让秋娘愁起了杜俊的婚事,私心她是想叫杜俊寻一个两情相悦的,可李淳的提醒,有如当头一棒将她敲醒,杜俊的婚事,还真不是他自己一个能拿主意的。
夫妻两个因为杜俊的婚事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外面就有小厮来报,杜氏到了。
杜氏是与郑厉同行,俩人一个是竖着进门,一个是横着被抬进来的。
后院的花厅,闻讯从院子里赶过来的秋娘夫妇、杜俊、杜老夫人,同扶着竹架子的杜氏,还有躺在竹架子上的郑厉打了个照面。
一时间,花厅里乱成一团。
"娘!"杜俊激动地大喊,噗通一声在杜氏跟前跪下。
"岚娘?"杜老夫人伸手摸瞎。
"娘--俊、俊儿?"杜氏红着一双眼睛看着杜老夫人,又颤颤伸出一只手去想要去扶杜俊。
"娘,郑叔这是怎么了?"秋娘扶着李淳的胳膊将重心放在右脚上。
"咳、咳咳。"一脸虚弱的郑厉躺在架子上闷咳了两声,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哦、快,秋娘,快给你郑叔看看。"杜氏手还没挨着杜俊,便猛地抽了回来,环顾一屋子的人,寻到秋娘。
于是久别重逢的感人戏码,愣是被躺在竹架子上的郑厉给搅合了。
郑厉中毒了,或者说是毒发了更合适。
秋娘听过脉,又看了郑厉的眼珠和舌苔颜色,两指并拢探到他后颈,过于冰凉的体温让她皱起了眉头。
"怎么样?"床边一群人围上来。
"是毒发,"秋娘边想边问了杜氏一些郑厉这几日的状况,最后肯定地对着一脸着急的杜氏,解释道,"是一种名为腊月寒士的毒,毒发前并无征兆,毒发后不能近水沾潮,否则会受全身关节刺骨之寒,照他这情况来看,中毒的时日不短。"
"那还有救吗,能治好吗?"杜氏神情憔悴,看着这些天过的也不怎么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