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公主离开半晌，裴卉才从外头进来，轻手轻脚挨到床边，看看面朝床里侧卧而眠的秋娘，去纳柜里取了一条凉被抖开给她盖在腰上，窗子都打开散散药气，在玉蛤炉里添了些香块，跪坐在床边，一下一下给她摇着扇子。
秋娘这一觉醒过来，已过了吃午饭的钟头，连日闷热无雨，人也没什么胃口，半桌子素餐，她只尝了小半碗鲜烩汤饼便吃不下了，让人撤下来，西院两位老尚人到翡翠院来见。
秋娘腿伤的事，包括那天在马场上的一闹，宫里几位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但这等私怨，非是必要，皇上根本就不会去多管，好像当初郑杜两家闹的不可开交，郑老夫人大闹杜家宗祠，杜老爷子放下狠话，两家子丢脸都丢到朝堂上去，严重影响了朝序，李诵才丢给了大理寺去处理。
也是因此，遗丢同李淳成婚这一个多月里，除了新婚第二天在宫里逛了一圈，就没再被召见过。
戚东眉和刘环今早上进过宫，代秋娘到韦贵妃跟前问候，这会儿回府在秋娘面前回报一通，代了几安抚话，让她好好养伤，不必多虑，等身体好了再进宫去拜见去去。
自打府里大个大侍女被杖刑送走后，戚刘二人就极少来翡翠院，秋娘是有让负责府中食宿的陈曲盯着这两个动静，也不知是被惊着了还是怎的，原本以为要折腾点事的她们，出奇的安分，就连现在同秋娘说话，也没哪个敢向婚前那样拿强调的，都是低眉顺眼的和气。
"这大热的天，劳你们二位往宫里跑了，裴卉。"
"两位尚人。"裴彤折进里间，取了两只红布小囊送到戚刘二人手上。
府里上下都有传，王妃为人大方，翡翠院赏钱向来给的都是银子，果不其然，戚刘二人揣了小囊，朝秋娘拜了拜，便被裴云领着出去了。
两人一走，秋娘就对裴卉道，"下午有空你去找陈曲提醒一下，若这两个有什么异动，就立刻来报我。"
"奴婢晓得。"
裴彤被秋娘派到白府上去问候时，白居易刚走进白丹婷院子里。
同样是因为腿伤足不出户的两名女子，比起秋娘那边天天有人来探的热闹，白丹婷这头相较冷清许多，外头流言碎语正躁，白家最近是多麻烦，并不爱待客，处在这种尴尬的节骨眼上，聪明的都不会送上门来找嫌，哪个也不想被当成是看笑话的。
白居易有一进屋，便是听见呜呜咽咽的哭声，挥手让几名蹲在床边哄劝的侍女都下去，就在床头坐下，伸手拍着埋头在被里的白丹婷，哄道：
"不是昨日才同爹说不再哭了？"
"......爹，您别管我，我心里......难受，忍不住。"
"爹同你说，那些大夫明日起就不会再上门，外头传言是不好听，但谣言总归是谣言，咱们不去理会它，等过一阵子也就散了。"
哪知他刚说完，白丹婷的哭声却更大，她撑起身子，扭头看着白居易，泪眼婆娑，一双猫样的杏眼浮肿，几缕额发被汗湿粘在脸颊上，精致的五官憔悴不少，她不顾腿上刚换好的药，硬是扑进白居易怀里，搂着他哽咽道：
"不一样，大夫们走了，可女儿再没有第二回及笄礼，他们就是不乱说，也忘不掉，他们会一直记得女儿及笄那日是个什么荒唐情形，是凶兆、凶兆......爹，婷儿好难受，婷儿从没这么难受过，爹，您要给婷儿做主，好好的青天白日，哪里来的乌鸦呢，不知是谁要污女儿名声，爹，女儿简直不想活了。"
"乱说话！"白居易低斥一声，手却轻轻拍着她后背，"爹已让人查了多遍，那天的鸦鸟只是个巧合，你不要一天到晚乱想，什么死不死活不活的，你是爹的掌上明珠，即便是被传了几句闲话，又有谁敢小觑你。"
"可是我的腿......爹，您那天说的，说广陵王妃的腿不好，婷儿的也不能好，您是当真说的，那广陵王妃的腿若是瘸了，难道婷儿真要陪她一起么？"
白居易脸色微变，颧骨上下滑动，过了一会儿，听她哭的打起嗝来，方才伸手拍拍她肩背，沉声道：
"傻孩子，爹怎么舍得，你暂且委屈几日，爹自有办法。"
若真是被逼急，他又怕过谁。
"嗯......婷儿信爹。"白丹婷哭啼声渐小，趴在白居易肩头，抽抽搭搭，眼里除却恼恨，哪有半点忧伤。
秋娘之所以没回信过去，便是怕落下什么口实，裴彤见了白居易，并不怯场，只规规矩矩地将广陵王府这些日子的花费报上，连着又提了自家主上身体虚弱，又为白家小姐劳神不少，几句便宜话说下去。白居易怎么不明白对方意思，当即就让管事去库里提了许些名贵的药材，又并着几支老参，让裴彤提带回去。
裴彤精着，怎么会收，同他客气一番，便说了秋娘最后交代：
"白大人，王妃这些天为白小姐寻医，是打听到几位有真本事的大夫，但凡有能者都傲居，不肯轻易出诊，我家王爷眼下不在京中，广陵王府里又离不开主上，王妃预备等王爷回来，便外出寻医治腿伤，许能求愈，这便让奴婢来代问白小姐的病情如何，不妨月后同行。"
这番话说下来，话里几层意思，这叫原本还在打算，若是秋娘得理不饶人便要如何的白居易，大出所料，他眉心一突，随即笑道：
"多谢王妃挂怀，老夫亦识得良医，小女腿伤就不劳烦府上了。"
裴彤不多问，又答了他几句问候便离开。待她走后，白居易脸上的笑才撤离下来，搁在案头的拳头缓缓收紧，绷起了脸，一旁从头听到尾的管家，犹豫着出声：
"老爷，广陵王妃这意思，便是不再追究，依小的看她腿脚未必便是同探子报的那般严重，适才借着寻医之名给双方找了台阶下，三小姐大可不必陪她扮疾，这事算是结了，您又为何事担忧？"
"正是如此，老夫才会担忧啊。"
聪明人不足为惧，真正叫人不安的，正是能忍能让之辈，一个胸怀机谋的大皇子已经是叫人头疼，再添上这么一个女子，实在是叫人担忧。
隔天傍晚，白居易便差人送礼到广陵王府探望，秋娘在屋里歇着，裴彤去前厅见了白府上的管事，等人走后，直接叫刘总管和杜东来，拿了礼单给他们瞧。
单子上面除了药材便是一些礼品，刘念岁让人开箱清点时候，还在琢磨着白家这是个什么意思，哪想这看是是装了礼品的小箱小盒，一只只打开，里面竟是真金白银，小码了几堆，吃惊中，一细掂量，足有五千之多。
"刘总管，王妃说了，这些钱两都归到库里去，"裴彤一板一眼道，"把前头请大夫的支出填上，剩下的记做私账收银。"
刘念岁拿着那份写了不值这些银块二十之一的礼单，神情怪异地点了点头，天晓得他可从没想过，还能有这么个"赚"钱的法子。
裴彤心里得意，面上半点不显，转而去叮嘱在场的几名侍从管好嘴巴，掏了两张折角的贵票，给刘念岁和杜东一人封了一份，扭脸回翡翠院报账去。
秋娘从裴彤口中详细听说了她见白居易的经过，几乎是一字不落，琢磨了半会儿，点头夸她，"做得好。"
"该说话学的好，主上都教那么明白，奴婢再不会说，那不成呆子了么。"
裴彤不着痕迹地反拍了一记马屁，秋娘笑瞪她一眼，心中大定，她压根就没打算从白元忌那里讨什么公道，就这么花了白居易的银子亏了他闺女一回，已是叫她给自己出了口气。
这么想着，昨日同万寿公主见面后残留的那点儿抑郁一扫而空，晚饭多吃了半张金丝饼，一觉睡到天大亮。
上午她本是打算让下人把药房里的东西搬下来练练手，齐铮却从平藩馆找了过来，在府外求见。
《平藩录》一期的稿子已经落成，李淳走之前是有吩咐过，让人拿来给她先看，齐铮这便是送稿子来的。
照例没让进屋，隔着帷幔立在门外说话，秋娘只听见门外侍女闷笑，没能瞅见齐铮脸上小半个月前被郭小凤痛打一顿之后留下的精彩。
齐铮先是问候了她身体，让随行的小书童把一箱子稿件送到侍女手中，因大兵书楼一案，两人并不陌生，说话也不拘谨。
齐铮有意将平藩馆近日的情况凛报了她，事无巨细，讲了小半个时辰，秋娘也有兴趣听，说着说着，他却把话头引到了那驱虫丸上，是说大兵书楼中文士值夜，常被蚊虫所扰，不能精心文墨等等。
秋娘哪不明白他是个什么意思，便温声道："是我欠考虑，你且先回去，过两日我让人做好送过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