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娘把背囊放在了红木几上打开,里面果然是上好的针线绣料,都是杜氏前几日托李管家从长安城捎带的。
想起两个丫鬟的谈话,好像那个模样俊些的还是李管家的女儿、黑脸小厮李乐的姐姐,秋娘心里便将他们三个人的说话行事一一比较,心下突然发觉他们的言行举止分明就不是一家人,那为什么又要扮作一家人了。
边想着边把针线绣料收好,本想接着练字,可诸多疑问稍稍坏了心情,勾坏了第二个字后,秋娘就停了下来。
看看这会儿已经是将近中午,想着早上杜氏出门时候说要中午回来,该起灶了,便收拾了几案,去了隔间小厨房。
在这小院子里,这个厨房是最让秋娘满意的地方,比起她们在乡下的简陋灶房,这小厨房要宽敞许多,里面一应厨具也齐全的很。
刚抱了柴待要烧,院外敲门声响起,跑出去打开院门后,就见杜氏和刘香香正擦着汗立在门口。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进了屋,秋娘连忙给两人倒了水送上。
一口饮尽茶杯中的水,杜氏这才拿袖子边扇风边答道:"有个孩子来田里送信,说是农工们村里出了事情,然后几个人都回去了。"
秋娘好奇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好像因为南边山下一片林子,"杜氏轻叹一声,"年前他们村子几户人家合伙买了南边山麓下一片地准备植桑,可是入冬栽的苗子入春就开始坏死,今日那照看林子的去照看时见着又死了许多,这才害怕起来,咱们田里雇的几个农工家中都有那地的份子,嚷嚷着要回去讨说法呢。"
刘香香在一旁接口道:"说来也巧,他们走后我同那送信的孩子说话,你道那卖地的是谁?就是咱们现今住的宅子对街那户,徐府。我看那府上也是有钱有势的,既然地已经卖了出去,怕是断不会还钱给他们的。"
秋娘听完杜氏解释,脑中便有一道念头,现在听了刘香香的话,只觉那念头愈发清晰。其他人起身去厨房做饭,她便一人托着下巴在屋子里发呆。
吃罢午饭,三人坐在卧房里做活,刘香香在李镇呆了大年,每日只是伺候流氓郑立饮食起居,并没习过女红。
杜氏说道,“香香,你的绣法不对,我来教你吧,我们祖传的。”
香香听了又惊又喜,竟然落了泪,秋娘故意说了几句笑话,气氛才好起来。
杜氏挑了针线出来,连并一个中号的绷子一起递给秋娘,道:"没买大绷子,先绣些小件出来制手帕荷囊等物,你女红已然不错了,等咱们存了钱就买了绣架,再教你大件的。"
秋娘听了双眼发亮,几年以来早就绣烦了那些个小东西,一是家中没有绣架,一是杜氏总说她针法不够熟练,总也没机会做些大的。
别的姑娘不知道是怎样想的,秋娘却是拿刺绣当娱乐活动来做,既磨练耐性,又能打发时间,成品出来还可以换银钱,这已然是练字之外的另外一项爱好了。
刘香香虽不会做女红,却知道用绣架做的东西都可比绷子难多了,她不清楚秋娘手艺,起初听杜氏这么讲,只当她哄秋娘玩,等到大半个时辰以后,她在杜氏的指导下勉强绣了一朵桃花出来,分神去看秋娘时,只见对方手拿的绷子上竟然已经多了一对拇指大小、精致小巧的白头长尾鸟儿出来,两只鸟儿身下一簇翠绿带红穿插而出,端的是活灵活现。
"干、干娘,"直到秋娘取下绷子开始锁边,刘香香这才扭头对着杜氏结结巴巴地问道:"秋娘小妹这是学了多久?"
杜氏手上针线未停,头也不抬地答道:"是有大五年了。"
刘香香一脸古怪地指着秋娘,问道:"秋娘前个不是才过罢十六岁生辰么,她是十一岁就开始学这个了?"
杜氏抬头对她一笑,"也不算太早,我是五岁起便开始习女红,只是没她好性子,磨了手也不喊疼,我小时候可是没少因为拿针线对我娘哭鼻子呢。"说完她就看向秋娘,见丫头抬头冲自己露齿一笑,神色愈显温柔。
虽然一个村子里的,刘家同杜家一个村东一个村西,平日并没什么交流。
她对秋娘有印象,还是在流氓郑立派人来村子那天。
杜氏发动村民给杜家捐钱,她看到杜智同秋娘一起坐在门槛态度亲密的说话,被亲哥哥卖掉的她,只觉得羡慕无比。
大半年之后,在李家宅子里同她们母女再次见面,然后又一番波折一起逃了出来。
对杜氏,她当年就存有感激之心,于是才会在对方提出认她做女儿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背井离乡来到这陌生地方,每天下地干活,每日累的只想倒头就睡,半点不比在流氓郑立那里来的轻松,可她却喜欢这样的日子,有亲人关心,有人能说说贴心话,还有人教自己识字念书,这样的日子若是放在一个月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娘,您前个说要给大姐做衣裳,是要用哪个颜色的料子?"秋娘将手上东西放到一边,探了小脑袋去矮案上放着的背囊里翻了翻,看见两种颜色的衣裳料子以后遂问道。
"藕色的,牙白那块准备给你们两人做些贴身衣物。"杜氏抬头看了秋娘一眼才注意到正在发呆的刘香香,轻笑一声,拍了拍她的额头,道:"怎么了,倒是和秋娘学会了,和她一样爱发呆。"
刘香香敛了眼中的茫然,转身对杜氏抿嘴一笑,"没事,干娘,您把这儿再跟我讲讲罢,我总绣不好。"说完她就伸出手指向自己的花绷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垂着头做出聆听的样子。
杜氏并没有注意她低头瞬间那眼中闪过的泪光,温声教导她来。第二日一早,杜氏和刘香香下地去没多久就又回来了,两人脸上皆是挂着苦笑,杜氏坐下后迎上秋娘满脸的疑惑,开口道:
"早上我俩去了地里,平日早到的雇农今日没一个去的,因剩下的活儿都是汉子干的动的,我俩便回来了,走到别院门口就见着对面街上打架的,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被那一群家丁围在中间打的三个汉子正是咱们雇的人,但我香香到底是女子,怎好上前拦架,只能问了一旁看热闹的......"
原来昨日杜氏雇那几个农工回村以后,同买地的几家人一起到那桑林里看了,情况确实糟糕,七成的桑苗全都烂了根,看样子剩下的也都活不长,于是他们今日才找上了卖地的一方,也就是龙泉镇上的徐府,说是徐府故意卖了这废地给他们,嚷着要把这块地退掉,并要徐府赔给他们桑苗子钱。
那徐家老爷一听说他们的来意,仅派了管家出来告诉那些农民,说是他们把地给种坏了,所以他既不会退地也不会赔钱。
双方都咬定是对方的错,争执之下也不知道谁先动了手,徐府到底势大,七八个身强体壮的家丁将那些农民围了起来一顿痛揍,才有杜氏和刘香香看见的一幕。
秋娘听完杜氏讲述,断言道:"那肯定是徐家的故意吭他们了,自家的地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么,怕是知道种不出来东西这才便宜卖给了别人。"那块地在山麓下面,又离河水很近,徐家也是多经营田产的,怎么会好端端把地卖给了别人,想想就知道有问题了。
刘香香也点头称是,道:"那么一大片地,才卖了二十两银子,不是骗人又是什么?"
几人正说着,忽听到院外一阵敲门声,秋娘便跑去把门开了,看见黑脸小厮李乐正地站在外面,忙请了进屋。
杜氏偏头看见是他来了,起身笑道:"可是有什么事交待?"
李乐脸上略带了关心,问:"我爹听说你们雇的农工在徐府挨了打,便使我来问问,可是会耽误了田里事情?咱们院里也有些农工,倒是闲着的,若是用的上,下午就叫他们跟你们下地。"
秋娘听他这么一说,不由心里泛着嘀咕,那李管家是怎么知道挨打的是她家的雇农,这事才刚出就派了他儿子来问,显然是很清楚她们的一举一动,就算对方是出于好意,她心中也难免有些不自在。
杜氏却没想到这层,她也看了今天那几个汉子挨了打的样子,知道他们明天必是不能上工,昨日就没干成活,现下正愁着田里有些活未干完,如今李乐来问,一面又想请了帮忙,一面又不想沾人家这光,垂眼想了片刻,便对他道,"那就麻烦了,需得借上两个人帮衬两日,只是工钱我却是要付的。"
李乐摇头道:"这就不必了,咱们这里的工人都是发了月钱的,不干活就是在房里睡觉,闲着也是闲着。"
他话虽这样说,可杜氏本不是好占他人便宜的,借住在这里已是有些别扭,于是坚持要拿钱出来,两人推让了一会儿,李乐看她态度坚决,没办法只能应了。
杜氏去里屋取了二百个钱出来交给李乐后,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地问道:"可是还有什么事?"
李乐遂挠了挠头,犹豫了半天才面色有些微红地开了口,"实是代我大姐同你们赔个不是,她那人说话就是有些口无遮拦的,望你们别见怪。"说完他也不等屋里三人反映,捧着钱小跑出去了。
杜氏被他这么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地摸不着头脑,回头就问两人,"这孩子什么意思,咱们什么时候见过她姐姐了。"
刘香香也是一脸迷惑地摇头,秋娘暗自窃笑,答道:"娘记得咱们初来那天在前厅时候端茶的丫鬟么,模样好点的就是他姐姐。"
杜氏记性也不差,虽然此时已经隔了十几日,但大致也是有个印象,"她姐姐是怎地了,好好地来对咱们道歉,莫不是弄错了。"
秋娘也不挑破,只笑着应了,"许是的呢。"
午饭吃完没多大会儿功夫,就有几个农工来敲了门,杜氏两人便收拾了东西带他们下地去了。
他们走后,秋娘才将院门从里面上好,在厨房的碗橱角落里摸出一大一小两个白色扁方瓷瓶,先将大寸高的那个大点的瓷瓶装满了清水。
她净手之后,才拔下另外一个小瓷瓶口上的塞子,倒了一根尖细的绣花针出来,轻轻刺破了左手食指尖,挤出一颗殷红血珠滴进了装水的瓷瓶里面,又把针尖伸进去沾了沾,才拧上瓶塞,轻轻晃匀。
这两个瓷瓶均是她背着杜氏在镇上杂货铺里拿绣花荷囊换的,一个用来放置热水烫过的绣针,一个用来放她稀释过的血。
说来也奇怪,秋娘三年前就发现,这针扎的小口若是只挤出一两滴血来便会自己凝固了,将上面余的针尖大的一点红迹抹去,竟连个伤口都不见,过上半会儿连痛感都会消了。
可若是多挤几滴出来,或是一日之内再扎第二个口子,那新扎的口子上留个小印子,还会疼上半天。
秋娘摸不透其中道理,但她本身遇到的奇怪事情已经够多了,也就不在意,仅是在需要用时,挤上一两滴出来。
悠院花圃里的那些薄荷,自种下到现在也有十几日,在她的养护下已经长有大寸高的嫩茎,李管家每隔三五日便会来询问一次,见这东西长势不错,不由面上对她们母女更是和蔼。
虽她并不清楚常公子要薄荷干嘛,但却知道现在这事能落到自己头上只是因为人家不熟悉薄荷的生长习性而已,按说这薄荷一年是可以二到三次采收的,秋娘以前养时都是控制在一年大收的,未免以后他们养时发现不对劲,她此时也就比照着以前,并未刻意给它们"添料",介时他们自己移种时少收了两次,也不会怀疑到她头上。
可这会儿她兑的这一小瓶子水,却不是为了院子里那些薄荷。
自昨天听了杜氏说那养死了桑树的地后,她便起了心思,今日又听闻两方因为这事情闹了起来,便知道那块废地怕是已经人尽皆知了,徐府也就是清楚这一点才坚持不愿意退地的。
说来那些农民也可怜,被人骗了钱不说,还糟践了一批树苗,二十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想当初她们一家可是存了整整三年才给杜智攒够了二十几两银子的盘缠。
秋娘将瓶子都重新收好,才回卧房打开了床边的彩绘立柜,在里面翻了半天,抽出一件自己冬日穿的衣裳,将衣裳里袖口处藏着的深色荷囊取出。
她松开这荷囊口的绳结,两指探了进去,捏出一块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层层揭开之后,赫然露出一对雕刻精致的青玉佩环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