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苦笑摇头道:“尹先生是聪明人,一语道破天机……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开办了几何数学课程,也不会有人愿意学习?”
尹峰点点头道:“从本质而言,科举取士就是科举选官,本朝中外文臣皆由科举而进,非科举者毋得与官,科举与授官直接联系。在下看了一些史书,发现历代科举授官,宋之御试第一人,不过佥书判官;第六人以下,司户簿尉而已。大明朝科举则第一甲三人,即为翰林等清要官,最下者,亦不失一县守令。因而,大明的读书人读书所为何事?仅仅是做官而已。而做了官,就可以大笔捞钱,民脂民膏,统统揽入怀中。上一次科举,考了五十年 的老举子六十多岁了还要上京师应考,人这一辈子的年华全耗在了科举之中。”
徐光启苦笑:他自己也是科举屡试不第,蹉跎到了四十多岁才进入官场,前半身大多数时候都在各地教书赚点糊口钱,然后就是一次次参加科举考试。
尹峰站起身大声说道:“本朝大多数文士,除四书五经、时文八股之外,全然一窍不通,所谓时文可以取士,不可以行远,非但不知文,亦且不知时矣。然则,科举八股,只与四书五经相关,其余世间万事万物,士子们完全可以漠不关心。徐大人,国子监开几何学科,我以为是好事。然而,这科举考试,并不考几何数学,所以士子们完全可以不去理睬。”
徐光启双拳紧握,下定决心一般地说:“老夫此次回京,必定要上奏天子,开设新科取士,就以算学天文为主科。”
尹峰有点同情地看着徐光启:“徐大人,这可是要全盘改革国朝科举之制,牵一发而动全身。”
徐光启冷笑:“那又如何,事在人为而已。举目看去,这众多科举生员,浑浑噩噩以做官为唯一之愿望,书中自有黄金屋之说,实在是祸害无穷,贻害后世。国朝如今天灾人祸不断,为今之计,需要实干之人才方能救世,而如此就必须学习数学几何之理。”
“合天下之生员,县以三百计,不下五十万人,而所以教之者,仅场屋之文。”这是后世顾炎武的话,尹峰不由地想起了这句话:“徐老大人,你要以算学几何科举取士,这是在和全天下士子生员为敌啊!”
当夜,徐光启在尹宅与尹家众人一齐用晚饭。尹峰把自己的三儿一女全都叫出来,向徐光启行晚辈之礼,还让自己的女人们前来见礼。按照中国传统,这是在向徐光启表示通家之好的亲近之意。徐光启并不在意,只是不断打听尹峰治下地区的教育情况。
尹峰答应,只要徐光启能真正改革科举制度,确立算学几何与四书五经并重的地位,中华军和中华公司就可以派出算学几何教师,进入大明国子监帮助开设几何数学课程。
尹峰满口答应之时,心底里则是非常不看好徐光启的。大明朝由于祖制必遵,“科举必由学校”的根本方针不能更动,八股取士的规则也不可能被改变。几十万生员,几十万正在拼死读四书五经、苦苦研究八股文多年的读书人,忽然听说研习算学几何天文地理也能科举,那还不立刻吵翻天,徐光启立刻就会成为天下读书人的公敌。徐光启到底不是什么政治家或政客,居然想着要动一下天下所有读书人的奶酪,最后的结果恐怕会很惨。
……
这一天,主持国内情报的内务情报局总管许心素接到了手下人的密报:一名大明朝廷钦使的护卫队成员主动向陪同的中华王亲卫队小队长洪旭表示:他愿意为中华王、中华军做内线。
明朝政府、军队内部人员向中华军主动输诚,这不是第一次,但大明钦差使团队伍中有人主动要求为中华军做内线,还是使许心素等人喜出望外,同时还带了一些疑惑。
许心素跟着李旦跑海经商起家,办事谨慎小心,比较善于看风向,在尹峰树旗起事时及时投靠了他,从此许心素一直就在中华公司内掌握与日本贸易的主管权。三年前,在尹峰酝酿对内部的清洗时,尹峰把许心素调出了获利丰厚的公司贸易部,去担任位高实际权力却受限制的内务部情报局主管。对于这事,许心素完全没有发出过任何不满的声音,专心钻研经营新的岗位-他明白,如今他已经正式成为尹峰的嫡系心腹了。
许心素办事唯谨慎,觉得大明钦差使团中有成员主动投靠中华军一事,在上报尹峰作决定之前,首先要了解到确切情况。因此,他把上报此事的洪旭找来了。同时,因为洪旭是亲卫队中小军官,许心素还把尹峰的亲卫队长林天平请来协助质询。
这次讯问在内务部设置在公司总部后院的密室内进行,进行了整整一个下午。
“……你是说,是那个锦衣卫百户把纸条塞在你怀中的?”
洪旭点头:“必定是他,当夜大家都喝多了,都得靠人扶着走路。我只扶过他一个人,这纸条定时他乘我不备塞入我怀中的。”
“那么,纸条上并无署名,你怎么确定是此人写的?说不定,他和他的上司一齐策划此事……”
“应该就是他。此人粗通文字,我见过他写的家书,字迹和纸条上的一样。”
这是洪旭第二遍回答同样的问题了。
许心素与林太平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然后对洪旭说道:“洪中尉,注意对此事保密,绝对保密!你可以走了……”
洪旭偷偷擦着汗,走出了幽暗的密室。
许心素亲自关上密室的铁门,然后对林太平说道:“我已经查过,这位周翔周百户,曾经在瓜洲城被我军陆战队俘虏过。具体情况可以问问船主大王的私人画师尤文辉先生。至于这位周百户在京师的情况,我打算请求军情局驻京师的暗桩协查,请求协查的报告在此。林上校,请你把这份报告和这些问询记录,一并交给船主大王吧。”
一向沉默寡言的林太平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
大明钦差使团的内部,不单单在护卫武官中出现了一个主动输诚者,文官之中也有人暗地里向中华军这边的谈判代表曾山暗通款曲。这是盛以弘手下某个礼部主事,打着曾棋学生的旗号,主动接近曾山,然后暗地里表示愿意为中华军办事。
同一时期,负责和平协议条文细节修订的谢学成手下,一名绍兴籍的师爷也主动投书中华公司总部,将谢学成给朝廷的秘密奏折底本透露给了中华军方面。
大明朝廷谈判使团中接二连三出现了向谈判对手输诚的人物,这正好映射了如今大明朝廷内外诸人各怀异心、一片混乱的景象。
同一时期,在辽东的中华军防线上,也不断有大明辽东镇士兵叛逃投靠过来。
中华军驻守的西宁堡,原属明军辽东都司镇武营的布防范围。王化贞重建镇武营,其防区包括镇武堡(游击驻地),西平堡(太仆寺衙门,备御公署),西兴堡,西宁堡,平洋堡。原本巡防范围还包括:三岔河(三岔关),牛庄一带(东昌堡),盘山一带,现在只剩辽河以西名义上还属于明军巡防范围。东起三岔关,西到镇宁堡管界的107里边墙,则已经基本荒废,无人驻防。
现任平洋堡守将是明军参将鲍承甫,他统辖的新编镇武营部队是距离西宁堡最近的明军。鲍承甫原先就是镇武营出身,几年前镇武营在与女真八旗作战中崩溃,鲍承甫则是率先带兵逃跑,从而成了镇武营硕果仅存的少数军官。
这家伙贪鄙无耻,对上谄媚拍马,对下属刻薄寡恩。由于他克扣军饷,因此新募的镇武营营兵不断逃亡到了中华军这一边。
在朝廷与海寇招抚谈判期间,西宁堡前线已经多次发生明军侦骑与中华军巡逻哨兵的冲突。张盘担任西宁堡守备后,将中华军侦察范围扩展到了平洋桥,把手头所有的骑兵几乎都派出去当侦察哨用了。
不久,陆陆续续有不少明军官兵投奔到了西宁堡,要求中华军收留。其中,不仅仅有小兵,还有一名明军把总带着十几名亲兵逃到了西宁堡。
张盘一开始还敞开门接待这些明军逃兵,可是当这些逃兵人数达到了上百人时,这些人就开始成为麻烦了。
大部分的明军逃兵很老实,待在张盘给他们划定的屋子里不出来惹事,而后来的一些明军逃兵则乱纷纷地要求回老家—他们都是原先辽东辽阳、沈阳一带的卫所兵丁。
张盘当然不可能就这样把他们放走到自己防线后面去。而西宁堡中华军监军部人手不足,根本不可能处置还在陆续投奔过来的明军逃兵。张盘不得不发文要求辽阳的军情局辽东分所派人来甄别这些逃兵,然后做出处理。
他派出的信使渡过辽河东去之后不过一天,侦骑传来消息:明军广宁军所部五万人已经到达平洋桥。广宁军中军游击祖大寿带领的明军前锋已经过了平洋桥。明军镇武营也已经开始集结,看样子也是要出战了。也就是说,辽西明军主力七万余人已经全军出动,正式开始进攻西宁堡的战役了。
明军的动向一直以来都被中华军掌握,通过内线暗桩的消息、侦查得到的情报,以及对投诚的明军逃兵的审讯,张盘以及中华军辽东行军道的主官们,也早就知道这场西宁堡战役必定会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