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东番之战所有的奏捷文书和塘报中,都提到了新兴号的参战。虽然,沈有容说是商船被倭寇围攻,官兵乘机打垮了海盗,但是他私下里向巡抚朱运昌请令,要查一查尹峰的底细。巡抚大人并不认为这样一个商人有什么可疑的,本地有的是拥有船只的出洋商人。
他摇摇头:“不过是一个通事,出洋商人尔,何必大动干戈。随他去吧。”
待沈有容退下后,朱巡抚展开桌上一份文书;这是关于泉州曾家为水师官兵从倭寇手中解救自家商船新兴号事,自愿捐纳报效军饷2000两银子的报告。朱运昌大略看完,随手批复:福建都司可以自行决定这笔费用的用途。
他不知道的是;曾家和尹峰实际捐纳了3000两银子,福建都司衙门只扣掉1000两已经很不错了。
不过,此时的尹峰正在病痛中煎熬,时常不省人事,没空去关心这些烂事了。
尹峰在除夕夜前一天回到了自己家。他是被抬下船的,因为肩部的枪伤发作,尹峰在战事结束的第二天就发起高烧。伤口感染发炎使他左手臂肿的粗了几乎一倍。
这个时代治疗火器伤的方法,全世界都还在摸索中,更别提什么治疗细菌感染了。尹峰这次可算吃了苦头了,心里一直在后悔不该那么冲动张扬。曾家来接船的人见状大吃一惊,连忙派人向曾家报信。
婉儿惊惶地冲出大门,正好看见尹峰被人抬下马车。她不管不顾地拨开人群,看见尹峰正在昏迷中,脸色铁青,双眼紧闭。婉儿忍不住死死抓住尹峰的手,嚎啕大哭起来,众人都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些都是新兴号的水手,还有麦大海在内,林晓和黑人马加罗,都是尹峰的手下。婉儿再怎么说也是老大的女人,大家伙拉也不是,劝也不是,都往麦大海这里看:你是他哥!
麦大海为难地犹豫了一会,不知怎么办才好。幸好,这时夫人曾婧出来了,带着一帮丫鬟仆人,一声令下接过了尹峰,抬入了内宅。
尹峰受伤重病的消息一传开,曾家的老少爷们从对门过来了;各位和尹峰合股做生意的商家们来了,新兴号的水手来了。一时间尹峰家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不是富商大贾,就是尹峰的部下、商行的伙计、账房先生,还有曾家的亲戚。
第三天,李旦的结义兄弟许心素和李华宇也赶来了,本来是要向尹峰报账——李旦和尹峰合开的丝织作坊今年生意不错。
李旦如今人在马尼拉过冬,许心素和李华宇就是他在国内的代表。
尹峰正在让林晓扯开包扎的伤口,已经发炎脓肿的左肩正在流出污血和脓水,散发出阵阵恶臭。
许心素虽然年轻,才16岁,但从小就是海盗窝长大,对这种血腥伤口毫不畏惧。李华宇则是文人派头,虽然也不过18岁,但稳重和气,见过的血腥场面不多,见到尹峰的伤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
尹峰此刻还能保持清醒,他身边此时只有跟班林晓,马加罗。他努力支起身子,对两个年轻人说:“李老大说你们都见过血?”
两个小伙子不明所以,一起点点头。
“好的,拿起那把匕首,在蜡烛上反复烧烤。”
林晓脱口而出:“船主,不成啊……”
尹峰打断了他的话:“你干不了,就让这两位小兄弟试试!再迟几天,我的小命就要完蛋了!”
尹峰已经彻底失去对这个时代治疗枪伤的信心。
曾柯从中左所(厦门)请来一位据说全福建水师最好的军医——实际当时军队中军医极少,每个卫所才有一名军医,平均一万名士兵才有一位。而且当时医生地位尚不及士兵,平常在军营也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这名姓郑的军医也没多少治疗火器伤的经验,一边翻看《行军方便方》,一边用冰片、回香加上烧研蚌壳为粉,涂在尹峰伤口,再开了点内服的清火药,就算完事了。他根本不会动手术,也从没动过外科手术,可是尹峰的肩头还有一粒枪子在肉里啊!光用些外敷的药有什么用啊!
于是,乘着女人们去庙里烧香为他祈福,尹峰决定,在自己脑子还清醒的时候,自己救自己。
林晓死活不愿动刀,马加罗怎么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尹峰正在着急上火的时候,李旦的两个小兄弟来了。
许心素小心翼翼拿着那把精致的阿拉伯匕首——这是澳门一个葡萄牙商人送给尹峰的——一遍又一遍用白酒洗着。
“一切按我说的做,先拿白酒洗一下刀。”尹峰半依在床头,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酒,继续说:“用酒倒在我伤口上,冲洗掉血和脓水!光泽,你按住我,我如果挣扎,你一定要按住我!”
林晓面无人色地点点头。
手术很不顺利,尹峰咬紧牙关、浑身冒出一层层虚汗,许心素颤抖着手拿着锋利的匕首,在划开的伤口中寻找枪子,然后他手一抖,把已经生锈的弹丸挑了出来,连带割掉了尹峰一块肉,鲜血喷涌而出。尹峰身子猛地一挺,大喊一声晕了过去。
林晓吓得赶紧给尹峰脸上泼冷水,一边还骂许心素:“小子你他妈想杀人啊!”
尹峰猛地吸了口气,醒了过来,农历正月的冷水还是很有效的。他此刻已全身上下湿透了。
“小子,快给我包扎,想让我血流干吗!”他有气无力地对呆在一边的许心素说:“记住,先用白酒洗伤口,明白吗?”尹峰长出了一口气,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下面得看自己的运气如何了。
许心素一个激灵,忙放下匕首,赶紧为尹峰包扎伤口。这个倒是难不倒他,他以前在海盗船上也赶过这些活。房间的一角,李华宇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此时,许心素和李华宇,林晓等人看着尹峰,几乎就是用一种崇拜的眼光了。这种用刀割开伤口疗伤的举动,几乎和戏文里的关公刮骨疗毒差不多了。
尹峰实在太虚弱了,终于又晕了过去。在漫长的黑暗中,他似乎觉得自己还在海上,海浪不断晃动着他的船。
等他再次醒来,眼前是自己老婆曾婧姣好的面容正在关切地看着他。两人的眼光不期而遇,曾婧立刻挪开了眼神,站起身,淡淡地说:“夫君醒了,我这就给你叫婉儿来服侍您。”
尹峰叹了口气,这个相敬如冰的老婆是他的无法解决的难题。当初答应娶她是为了现实的利益,也为了她传说中的美貌,感情是谈不上的;而现在想和她谈谈感情,却像面对着一个冰人。婉儿是否是对他感恩多于感情,尹峰也没什么把握。
尹峰能和番人夷人打交道,可以海外贸易做得风生水起,在面对倭寇海盗时能冷静迎战,……但是他承认,自己在家庭生活感情事业上一败涂地,莫名其妙就败了。
不过,他终于活过来了。
那天曾婧回家,看见满地血水,昏迷的尹峰,以及那把匕首,差一点吓晕过去。她逼着林晓说出事情原委,不好意思责怪李家的两个小伙子,只能把林晓赶出了大门,并且说万一老爷醒不过来,就拿他去报官。
曾家的人都过来了,曾岳、曾景山在他床边守了一夜。早晨他的烧退了,虽然人还未醒,但呼吸缓和了很多。婉儿坚守在床前又是一天一夜,才被曾婧命令回屋休息。
尹峰又在在床上躺了一个月,然后才慢慢恢复了体力。这期间他已经开始干活:出海时不用想了,今年由贝尔纳多负责新兴号去日本的交易。他和几个合伙的商人商议了丝织作坊的扩大问题,并且拿出了自己从澳门搞来的一些图样,要让丝织作坊搞来样加工。
麦大海来的时候,报告说他的第二艘船建造顺利。
他的身体能坐起来的时候,他叫人把一张方桌锯短桌腿,放在床上,他又要开始画设计图。这次,他想把“飞剪船”做出来。
在他被家中女人们允许下床走路的时候,已经是五月份了。这大约是这几年里,他在家休息的最长一段时期了。
他走出房门,贪婪地呼吸着室外的空气,看见曾婧正在院子里桃花树边修剪花枝。少妇的头妆下是明媚的眼睛和白皙的脸蛋,淡蓝色的长裙,贴身的交领长袖短衣,束身的长带着坠子。尹峰想到她长裙下柔软的身子细长的腿,立刻有了推倒她就地正法的冲动。
但他不敢动手,其实也是不愿到时面对这个冰冷的脸蛋。
他只好自嘲地笑笑:“看样子,我身体确实恢复了!”
曾婧回过头,淡淡地说:“你出来了。”
尹峰点点头,没话找话地说:“这几天,怎么没见四哥和景山来啊?”四哥就是曾岳了。
曾婧继续整理花枝,慢条斯理地说:“一个月前他们已经去月港,出海去吕宋了。”
“哦!”尹峰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头。
他立马转身闯入后院婉儿的房间,婉儿正在那里梳妆。尹峰用手势止住她发问,急忙说:“把那些手稿找出来,我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