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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沉没_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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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户隐山北边的高妻山,位于长野县和新潟县交界的地方。它最初发生爆炸时,小野寺刚好在那里。

因为在大地沟带的东侧和西侧,产生了十余米的错位,这里的公路和铁道被毁坏得七零八落,连糸鱼川沿岸的水系也变得一团糟。大町遭受到了木崎湖水的袭击,梁场以北则受到了青木湖水的冲刷。恰好由于地热升高,飞騨和筑摩两大山系的雪水,比常年水量有所增加。加上喷火和地震等原因,这个春季又比较多雨,从大町到北方的糸鱼川峡谷中的水流,又因四处塌方而被堵住,洪水四溢,惨淡不堪。

富士山火山大爆发后,发生了地沟带地震。当此地沟带的东西地块,在富士河口产生了一米的错位时,有关部门对这一地域发出了警报,居民们开始了经由大町而往松本、长野方向或日本海沿岸方面的撤离。——自撤离开始后,迄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大家都认为这一地域没有一个人了。然而这天早上,供观测地磁气和重力变化用的陆上自卫队的小型直升机,在飞过这一地区的上空时,却发现在北日本阿尔卑斯山乘鞍岳的东边,天狗原的山上营房附近,居然还有一队人在挥着手,不禁大吃一惊。

降落下去询问后,才知道原来这是一支由学生、年轻的工薪族和女性白领组成的三组登山队,共有十三四名成员。

最初对糸鱼川峡谷一带的居民发出退避命令,是在3月15日,随后,居民便开始撤走。由于公路、铁道损坏、塌方所造成的河水泛滥等原因,导致部分人员的撤离极其困难,待全体撤退完毕已是4月2日。随即,国道一四八号线的糸鱼川街道、大町的北边和木崎以北就禁止通行了。

可是,这些人却在禁止通行令发布后的4月23日前后,瞒过警戒的眼目,络绎不绝地从大町市南部汇集过来。他们抄近道经过通向黑四水库的大町收费站向西,然后再北上到达鹿岛枪之岳高原,最后靠近大冷泽。沿爷之岳、鹿岛枪岳、五龙山、缱之岳、白马山脊等一路走来。他们说,因为日本列岛要沉没了,所以想最后再看看日本阿尔卑斯山,于是就……虽然枪岳、乘鞍岳等北阿尔卑斯主峰地区警戒很严无法进人,但后立山连峰却几乎没什么障碍。这些看上去不过二十二三岁的年轻人,全都皮肤黝黑,疲惫不堪。从装备上来看,他们的家庭条件似乎都不错。看着这些在城市里长大的纤瘦青年,小野寺惊讶得张口结舌。

沿山脊从鹿岛枪岳,到白马山脊的这条线路,虽然夏季时东斜面的大雪溪涧的景观非常不错,但中途必须要经过鹿岛枪岳和五龙山之间的山脊危崖。在如此紧急的关头,又是在气候变化多端的初春,这些年轻人,甚至在山岳天气预报都没有播报的情况下,孤军沿山脊行走,确实只能说是胡闹。况且,飞騨山系最近反复出现可怕的轰鸣,在山顶、山脊的斜面、断崖部的各处都发生了坍塌和喷气现象。

事实上,因为天气原因,第一组就在天狗营房里面被困了三天。另一组则被困在了唐松营房,最后一组在刚过了八峰这个地方后,被卷进暴风雨和喷出的气体中,一名队员失踪。余下的人费尽周折,好不容易才到了五龙营房。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暴风雨过去后,他们依然继续往前走。第一组在通过铲之岳时,遇到了因突发性地震而造成的更像是地裂的雪崩,结果一人失踪。在后来追上的第二组的帮助下,第一组花了两个小时,终于挖出了被埋在雪下的同伴,此时,那个队员在跌跤和霜冻的折磨下,已经遍体鳞伤了。

这三组人,在了无人迹的白马山麓,会合在了一起。他们发现,通往二股的下山的路,已因塌方变得面目全非了。被积雪覆盖着的松川上游,不知何时,被在小日向山的北部所发生的深不见底的断裂切断了。猿仓庄所在的区域已成了大悬崖,可怕的蒸汽从底下一个劲儿地往上涌。这里的天气再度变化,连续三四天都是猛烈的暴风雨,周围弥漫的气体,让人伸手不见五指。虽然在山庄和旅馆里,很幸运地还剩有食物和燃料,也许是由于地震的缘故,这些建筑物都出现了歪斜。冷风肆无忌惮地吹进来,室内的温度非常低,甚至还致使其中一人患上了肺炎。另外,还有两名队员,因跌倒和其他原因而骨折。他们原计划等暴风雪停止后继续往北走,便从天狗原来到了梅池营房,准备到大系铁道白马大池车站。不料他们的路再次被阻断了。——鹎峰西南斜面产生巨大地裂,早大营房被断崖吞噬了。同时,北边的钵之岳、黄金汤温泉、莲华温泉等地的河边,积雪很深,而且不断发生地裂和剧烈的喷气,十分危险。

小野寺尽量掩饰着感情说:“就算你们到了白马大池车站,也无法获救……”

对他们生气于事无补,责备也毫无意义。

“因塌方而河水被堵,那里已被淹没于水中……”

“一四八号公路全线都不通了吗?”

一个像是领头的人问。

小野寺说:“你们知道为什么要封锁道路吗?糸鱼川的两岸已经错位十多米了,你们连这个消息都不知道,就不顾禁令地进山了吗?”

颧骨高高的年轻人气呼呼地说:“电视只有两个频道,报纸也是隔天才有……对,我们都明白。大人的说教我们早就听惯了。可是,对我们来说,山就是生存的意义。这么美丽的日本阿尔卑斯山,就要从地球上消失了,我们和它做最后的告别,有什么不对吗?我们觉得在阿尔卑斯死而无憾……”

小野寺转过身,边向直升机走去边说:“那么,你们是一定要这么干喽?如果你们这样的话,我们还能省点儿事,也挺好。你们的同伴,有两人不是已先去了吗?”

不知为什么,小野寺心里觉得非常别扭。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他被田所博士游说,而作为“海神号”的舵手刚开始工作时的事。有一次,外出工作一阵子,再回到很长时间都没住过的公寓时,发现竟有一群年轻人,偷偷钻进自己的屋子在里面鬼混。他拳打脚踢地把他们轰了出去。——那时候还会勃然大怒,而在把那些人赶出去后,对独自一人回来取鞋的那个无助的女孩,又变得出奇的和气。是啊,那件事感觉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

然而,现在却比那时变得更加麻木。小野寺感觉自己的心和全身,似乎都被如大象皮一样干燥而厚实的皮肤给包裹住了。自己渐渐地变成一个讨厌的枯燥无味的人……他的内心深处感到悲哀。是太累了吧……好像自己很老了,而且……

玲子……当要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用一种要把人的头按进水里将其杀死的残忍之心,狠狠地把这个名字压制了下去。如果不让自己具有冷酷无情的杀人犯的情感,这两个字就会像海豚一样,或者像几乎以九十度的角度,快速跃出水面的潜水艇一样,猛地从意识的深处,蹿出来缠住他。如果那样的话,干燥的心的表面将会碎裂,所有热烈的呼唤,便会像火山喷发一样迸发出来……而他,又将会因此心如刀绞痛苦不堪……

在富士火山大喷发的那天,接到玲子从降落着灰渣和熔岩的真鹤公路打来的电话,小野寺不顾一切地跑到了外面。可是,这时道路拥挤,国营铁道停开,火山灰也开始降落到了东京。他虽然跑出来了,也只是从东京到了伊豆的入口处,并不能马上赶到玲子的身边去。

后来,他跑到了市之谷的自卫队基地,喊叫着要求无论如何都要派直升机,甚至还打倒了两名前来劝阻的军官,被人拽住后,又撞倒他们往外面冲去……再以后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他就不知道了。当他恢复意识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坐在自卫队的水陆两用装甲车上,正渡过浮着小石子灰渣的酒匂川。可是,从小田原再往前,连自卫队的车辆也无法通行了。

看着眼前已成为了灰色沙漠的小田原街道,小野寺两手不停地抓挠着地上夹杂着小石子和火山熔岩弹的火山灰,他发现自己在号啕大哭却没有一滴眼泪。不知为什么,戴着头盔的他,身上穿着满是灰和泥土、到处都裂着口子的陆上自卫队野战服。脸被擦伤了流着血,右手的手背和四根指头的第一节关节,全蹭破了,满是鲜血,左手背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斜着的伤痕。奇怪的是,身上的裤子和鞋,还是自己的灰色法兰绒裤和短靴,只是到处都挂破了,有的地方被烧焦了还沾满了灰。

待他知道,那不是喷火的当日而是第二天,是在那以后的事了。外观模样已改变了的富士山,发出红色的火焰光,还在默默地继续喷着烟雾,洒着火山灰。从小田原也能看见,箱根的新熔岩在发出红黑的光亮,滚动着流过山的表面,几乎要将睫毛烤焦的热风狂暴地吹过四周。等神志清醒以后,他好几次都冲动地,想要冲进那夹杂着火山灰的热风中去。想到玲子就被埋在这灼热而粗糙的火山灰下面,他便不由得想大叫着,把这些火山灰渣统统踢飞。

回到撤离计划总部后,中田和幸长说的话,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吵闹着,逼总部次长让自己到救援队的第一线最危险的地方工作。然后,在不问可否的情况下,他就擅自跑到了第一线,临时任命书,还是后来用电传给他补发过去的。

曾被设置在群马县相马原的第十二师团司令部,由于关东山地的连续喷火而危险逼近,被迫转移到了熊谷教育队本部。从属于它的D—2也因此搬离环保部,移到了新潟县新发田的第三十普通科连队。小野寺独自一人跑到这里以后,去了越后高田的第二连队,帮助长野和松本地区的居民撤退。为了从事更危险的工作,他和107工程大队的工作人员一道,为了救出因地震、塌方和熔岩,而受困于继续喷火和发出轰鸣的浅间山与鸟帽子山的町村居民,他勤奋地工作着。那样的日子,真是可以用“废寝忘食”这几个字来形容。尽管周围的同伴都苦口劝他稍微休息一会儿,可他却总是一副充耳不闻的样子。虽说是废寝忘食,但偶尔也有入睡的时候。然而,究竟什么时候在哪里睡的却记不住了。有时猛然睁开眼,他会发现在工程队的帐篷里,有时在卡车的驾驶室,有时又在被遗弃的无人的破房屋里。当然,在这种状况下,无论喝什么吃什么都索然无味。

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自己做了些什么,完全没有任何系统的记忆。有时候,握着有固定铁板顶棚的陆上自卫队吉普车的方向盘,躲开左右坠落的石块,而疾驰在塌方的悬崖下;有时候,又木然地听着紧紧挤在后部车厢里的妇女儿童发出的惨叫,他们因害怕掉落在铁板上发出巨响的石头,而尖声叫喊着;有时候,用推土机去排除淹没了道路的泥沙,刚做完又马上在巨大的岩石上套上钢绳,向后面的61式战车发送拖动石块的信号;或者小心地把炸药*,一根一根地往岩壁的孔穴里插进去。他也抱过脸上糊满泥水、哭个不停的幼儿,不时回头注意跟在身后,脸上充满恐惧的男男女女,走到桥已被冲垮的河岸边,蹚过打着旋涡的浑浊的河水。还有的时候,他突然毫无理由地,朝比自己高过一个头的苏联水兵长满胡子的脸打过去,那应该是发生在直江津港口的事,随即他就被另一名苏联水兵推到了海里。

那些记忆,只剩下些零星片断。如果说还有一点持续性的东西,就只是对灰色的风,不断萧萧吹过凄凉的“心中的旷野”的记忆。有时,当那个名字从这个狂野中浮现出来,自己便会用职业杀手的机械性的动作,把那个名字深深地摁入黑暗冰冷的水底中,然后又用另一只手灭掉它。——总是这样地不断重复。

偶尔也会突然想,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只觉得自己已经是半死状态。不,是已经死了。心已经死了,但距肉体死亡还有点时间,于是自己不得不继续着寂寞痛苦和单调的“善后工作”。不过,这个也终于快要结束了。我就要和到现在为止不知已经几百次地让其淹死勒死并让其沉下去的那个名字一样,沉入到又暗又冷的水底,在那里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着。

“富田……”回到旋翼还在转个不停的直升机旁的小野寺,不紧不忙地朝驾驶席大声地喊道。

“能坐几个人?”

“两个人吧……”飞行员回头望了一眼背后,大声地回答道,“通常是有六个座的,但上面放着机器。没时间把它搬下去吧?”

小野寺慢慢摇了摇头。

“想办法装四个人怎么样?都是伤员和病人。”

“不行……”飞行员使劲摆了下手,“不管怎么腾地方,四个人都……”

“那我留下来……”小野寺说,“这样,你旁边坐一个人,后面想办法挤三个。还有一个是担架,可以解决吧。为了剩下的那些傻瓜,是不是能从松本的十三连调派运输直升机呢?”

“松本的特种连,倒是配备了两架飞机,但却是比这个还小的H—3型,而且全都投人使用了,现在恐怕不在……”飞行员说,“那么多人的话,怎么也得要个大的……对啦,在松本机场有一架UH— IB型直升机。昨天在从伊那往长野运送病人的途中,因引擎故障而降落在了松本。病人昨天晚上已经用汽车运走了,如果那架飞机能飞的话……”

“那飞机能坐十三四个人吧……”小野寺边看着手表边说道。

“你跟他们联系一下。现在是七点十六分。拜托他们在今天的任务开始之前,花一个来小时跑一趟。”

“很难说行不行,关键是燃料。松本也没什么储备了,补给又……”

“你说严重点吧。比如,有妇女儿童或者将军的儿子在里面之类的……”

“我试试。如果不行呢?”

“我就带着那帮笨蛋,想办法下山到小谷。我刚才去看了一下,从小谷往北的塌方,并不怎么厉害,如果能越过左岸山腰到北小谷的话,应该可以想办法通过松本街道吧。”

“不抓紧的话……”富田中士一边将便携式无线电话递到小野寺伸出的手里,一边抬头隔着机舱盖望了一下天空,“天气预报说,气候还会变化,已经发出了强风警报。”

小野寺离开驾驶席,脸被上面直升机的旋翼吹得发紧。大概是害怕旋翼的旋转吧,稍微离得远些的四五个年轻人,这时有些担心地跑到了他跟前。

“你刚才说的,是开玩笑吧……”戴眼镜的长发青年,很担心地问。

“飞机不会就这样走了吧?会载我们吗?”

“全载走是不可能的。这一点大家都明白……”小野寺边检查便携式无线电话的电源,边这样回答道,“先运病人和伤员,抓紧时间。只有四个人……”

“还有一个女人……”一名身体很健壮但脸上却带着孩子气的青年,不肯放弃地说,“她已经非常虚弱了,能想办法把她带走吗?”

“不行。原本只能装三个人的。就是我留下也……”

“那我们怎么办?”

“等着吧。运气好的话,三十分钟后,会有另一架飞机过来接我们,”小野寺按了一下无线电话的对话键,呼叫直升机里的飞行员。“富田中士……与松本联络上了吗?”

“通话状态……不怎么好……”飞行员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起飞后……再试试……”

“这个无线电话的效果也不太好啊……”小野寺皱眉拍打了一下无线电话,“通话状态如何?请讲……”

“不太……也许……故障……破玩意儿……”

小野寺缩紧肩,迈开了脚步,还没走到山中营房,山上就发出了轰隆可怕的响声,被雪覆盖着的地面晃晃荡荡地振动起来。那群年轻人,大惊失色地挤到一起环顾着四周。只见在与白马相连的小莲华岳的山巅,夹着岩石的积雪,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缓慢地往下崩塌。在已开始微微起风的晴朗无云的空中,淡淡地升起了一片像云彩一样的白白的东西。那些白雪般的烟雾,正缓缓地往西南方向移动。

“哎呀,快点!”小野寺吼叫道。

一走进光线昏暗的山中营房,就看见几个躺在睡袋里的人,接着,汗臭味和夹杂在其中的淡淡的血腥味也扑鼻而来。得了肺炎发着高烧的女孩已神志不清了。小野寺从系在腰上的急救袋里,拿出注射器,迅速地为她注射了抗生素。再看到从雪崩中救起的那个全身冻伤、摔伤的青年,发现他的症状也很严重。虽然暂时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但外行根本没法做其他处理。骨折的两个人,一人是在锁骨、肋骨和手腕部位,另一个是脚。虽然他们很痛苦,但看样子,还能勉强坐在直升机的座位上。小野寺指挥着几个年轻人,用尼龙帐篷做成两个急救担架,让他们把伤病员抬了出去。等忙完这些后,他才终于注意到:在昏暗的屋子角落里,有个年轻女孩正脸紧贴着墙睡在那里。

他用下巴向身后的青年示意了一下,不料那个青年却皱着眉头说:“现在最好别叫醒她。她一直都处于半疯状态,可能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小野寺没理会那个青年的话,走近那个角落,把手放到姑娘瘦瘦的肩上想摇醒她。

虽然头发和衣服上都沾满了泥,但女孩身上穿的裤子和防寒服,看上去都是挺显眼的时髦款式。从她鞋带的系法上,就能看出她根本不习惯爬山。这支队伍竟然带着这样的女孩,选择走极其艰难的路线,小野寺真觉得不知说什么好。女孩沾有泥点的脸颊上留着泪痕,眉头紧锁地依靠着墙睡着,偶尔还抽泣似的吸口气和抽动一下身体。

“不要!”

小野寺的手刚碰到女孩的肩,她便猛地缩了下身子,凄惨地叫着。

“……我走不动了……别管我……妈妈!救救我……”

小野寺用巴掌轻轻地拍了两下姑娘抽泣着的脸。

“打起精神来。”他说,“直升机马上就要来救你们了。收拾一下,和大家一起等着。帮着大家抬送病人。”

那个女孩闻声用红肿的眼睛,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虽然睫毛油或眼睑膏,已经被汗水和泪水冲掉,把她的脸弄得一塌糊涂。但是,当看到她在昏暗的角落里,像胆怯的小动物一样抬起头的脸庞时,小野寺的心中忽然感到了一丝震撼。不过,他并有更多地在意,而是转身快步走出营房,去督促抬送病人了。

风好像比刚才更大些了。

尽管云团从白马山和缱之岳的山顶上,快速地移动着,不过天空依然晴朗无比。在轰隆隆的旋翼声和风鸣声里,小野寺的背后传来了模糊的喊叫声。虽然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一个从营房踉踉跄跄跑出来的瘦小身影,但他却毫不迟疑地继续大步往前走。青年们还在慢腾腾地抬担架。

“把那个全身摔伤的男生,横着放进后边座位的后面去!”小野寺一边跑近直升机,一边大声喊叫道,“在上面垫上毛巾,再把他放上去,然后用皮带牢牢地固定好。飞过峡谷上方时,会摇晃得很厉害。让那个得肺炎的女生,连同睡袋一起坐在后面的座位上,然后把胸部固定好。手腕骨折的坐后面,脚骨折的坐飞行员旁边。快点。”

忙完这些,他拍了一下正透过天窗望着天空的飞行员的肩膀,大声喊道:

“联系上了吗?”

飞行员说:“已经报告了这边的情况,已有回复,说是大型直升机的引擎已经修好了。那边的飞行员是被派到107特种队的空军上士,叫山口一,我跟他既是老乡,又是同一批入队的。他应该能想办法应付司令部,取得飞行许可吧。”

“你不会把闲在这里的这些人的事,说出去吧?”

“你放心,我只说了好像是因塌方而被堵在山里的居民。”小野寺又拍拍飞行员的肩膀,离开驾驶席关上了门。在旋翼带来的狂风和噪声中,从后面又传来了尖厉的惨叫声。虽然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但那时断时续的叫声好像让他想起了什么,他不由得回过头去。

一个穿着黄红蓝绿色彩鲜艳衣服的身影,摇摇晃晃地往这边靠近。

“小野田……先生……”

听到这声叫喊,他着实吃了一惊,忙定睛望去。小野寺已经变得很遥远的像云母一样稀薄的记忆,如薄雾般飘荡游弋着,他努力要辨清,走近眼前的这张妆容已经模糊得有些滑稽的脸。

“小野田……你是小野田先生吧……”

一个女孩边走过来边说。

“我是小野寺……”他茫然地看着女孩的脸,“你……怎么会在这儿……”

摩子,她的真名好像是叫摩耶子吧。她应该曾经是银座的陪酒的女孩。和最初见到她时,以及第二次在宾馆最顶层的餐厅碰到她时相比,似乎没有一点儿变化。原来就是小个子带点孩子气,给人一种点心似的甜甜的感觉的她,现在看上去依然还像十七八岁,甚至更年轻的小姑娘一样。在旋翼卷起的强风中,摩子突然扑到小野寺的怀里,歇斯底里地哭了起来。

“我害怕极了……小野田……我累得走不动了……我害怕…… 你来救我太好啦……我以为自己快不行了……真的……又冷…… 又怕……”

小野寺心里有些不高兴。不知道这女孩儿,什么时候才能记住我的名字。虽然如此,他依然还是安抚她似的,用手轻拍着她单薄的瘦骨嶙峋的肩。

“好啦好啦……”小野寺本来就不会应付这种场面,现在觉得更加不习惯这种场合了。他生硬地想把女孩的身体推开,“好啦……不要紧啦。快松开……直升机要起飞了……”

“你会让我上飞机吧?”摩子猛醒过来似的仰起泪水满面的脸。“这么可怕的山,一分钟都不想待了!我想早点到安全的地方去。我一步都走不动了。喂,现在你会让我坐上飞机吧?”

“不……”小野寺推开缠着自己的摩子,为了给飞机发起飞信号,他把身体转向了直升机那边,“那上面坐的是病人和伤员。”

“可以再坐一个人吧?喂,让我上去!求你了!你不是很有权力吗?”

“不行……”小野寺一边使劲地挥动着手,一边摇了一下头,“很快就有救你们出去的飞机要来……”

可是摩子的耳朵,似乎根本听不进小野寺后面所说的话。她从小野寺的手腕里,猛地挣脱出去,一边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一边朝旋翼开始旋转的直升机要冲过去。

小野寺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抓住鲜艳的防寒服后衣领而把她拉了回来。本来是轻轻的一拉,可小巧的女孩轻得像纸,刚一被拉回来,就向后倒下,摔在了雪地的岩石上。

小野寺也顾不上她了,朝着直升机打出了一个升高的手语信号。T63B型直升机引擎开足马力,四片机翼刮起的狂风拍打着地面,起降用的两个雪橇离开了地面,当它完全离开地面后,小野寺便发出了出发的信号。0H—6J型直升机的机顶,带着它那被涂成赤褐色的蛋形*,升高到空中,大幅度旋转了一下后,便渐渐向东南方飞去。

压迫着周围的直升机的噪声一消失,四周便立即充满了呼啸而过的风声。小野寺把无线电话的天线,高高地拉出来,赶紧与在视野中已变得豆粒般大小,正朝着松本方向远去的直升机联系。通话效果依然不好,但有一点还是听明白了,松本方面还没回信。

结束通话后,小野寺低头看着倒在雪地上,蜷曲着身子歇斯底里痛哭的女孩儿。

“谁是这女孩的熟人?”

他问留下来的青年们。年轻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

“没有……”过了片刻,一个头发剪得很短、鼻子下留着胡子的青年说。

小野寺眼睛直直地盯着那个青年。

“一个,刚才已经被直升机运走了,就是遭遇雪崩的那个男生。另一个……已经去世了……”

“小组只有三个人吗?”

“不,我也是一块儿的……我是因雪崩受伤的那名男生的朋友,和她,还有她死去的叫相泽的男朋友,都是在这次旅行中才第一次见面认识的。”

小野寺把挎在肩上的无线电话甩到背后,走近痛哭着的摩子,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

“不管怎么样,先回营房吧……”他搀着她软弱无力的身体说。

“以后……我们怎么办?”

“等啊……”他边看手表边说,“七点三十五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你知道的吧,今天早上关西发生了大地震和海啸,死了几十万人。航空工具奇缺,而且因为几百万升的燃料流进了海里,到处燃料都不够用。连苏联的远东舰队和美国的第一、第七舰队都遇到了燃料补给困难问题……下一架救助直升机能不能来,也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把握……

“那么,如果不来,该怎么办呢?”

“是啊,该怎么办呢……”他边推开营房的门,边仰望了一下山巅,“在风还不大的时候,飞机能来就好了……总之有四个人被救走,但你们又新添了一个伙伴。就算死,我也会合你们在一起的。”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刚才在山上说过死也无所谓的高颧骨青年怒吼道,“应该想办法调直升机来!找到了我们,却要眼睁睁地看着我们死吗?对你们来说死是一种职责,也许觉得无所谓……”

小野寺把摩子放到床上,用冷峻的目光,盯着那个青年的脸。那位青年不由得面色苍白,尴尬地往后退去。

“噢,”戴眼镜的青年,扶住那位青年的肩说,“对不起……这家伙从昨天到现在太累了,有点儿激动……”

“我不会揍他的……至少现在不会……”小野寺叼上一根烟,一边说道,“申明一下,我可不是自卫队员,也不是登山爱好者。虽然一直同他们一道进行着救援活动。但我是民间人士,是喜欢大海的人……在观测深海的潜水艇上工作过……”

他忽然注意到周围的眼光,忙从口袋里摸索出一包没开封的香烟,并把它递给戴眼镜的青年。

“把地图给我……”小野寺一边递火柴过去一边说,“万不得已的情况下,还是只好走下山去。”

“但是,在发生地裂和塌方……”

“我们从松本出来后,顺着糸鱼川右岸先由小泷北上,然后再沿左岸南下来到这里……”小野寺边打开递来的地图边说,“山腰的悬崖崩塌和地裂,南边的比较厉害,而北边并不怎么严重。所以,要么绕过赤仓山的对面,尽量沿着山谷往下到小谷——这样的话,到小谷之后会非常困难。要么再一次从暴风雪的高原,沿山脊走到平岩。距离上虽然后者会远一些,但到了平岩后如果可以坐上自卫队的卡车的话……”

“如果风变大了的话,在暴风雪的山上,可是动都动不了的。”大个子青年说,“还是去小谷好一点……”

这时,无线电话“扑哧扑哧”地响了,里面传来富田中士模糊难辨的声音。

“这里是白马,我是小野寺……”小野寺赶紧把无线电话放在膝盖上,耳朵贴近听筒,“越洋八号,请讲……富田!听得见吗?”无线电话的电快没有了,通话效果非常糟糕。在反复询问过好几次后,小野寺锁紧的眉头舒展开了。

“大家高兴吧,直升机还有三十分钟左右就从松本出发了。”

结束通话后,小野寺这样说道。大家闻声,“哇”地一下发出了类似欢呼的叫声,小野寺用手势制止后,又继续说:“但是,直升机并不是直接过来,而是先飞回长野,然后从那里再到这边来。贝鲁HUH—IB型直升机有十三个座位,我们都能坐上去。”

“要等多久?”

“这架飞机的巡航速度可达两百多公里,从松本到长野只要二十分钟,然后从长野到这里,大概也要飞这么久吧。在长野停留多久虽然不知道,但它出发后一个小时左右应该会到这里。所以,大约还要等一个半小时……”

刚说到这儿,周围又突然响起了地鸣声,山中营房“咯吱咯吱”地像是要散架了。

不知何处传来了“咚咚”的钝响声,由一座山,回荡到另一座山。大家吓得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无线通话机里又传来了“扑哧扑哧”的通话音。小野寺站起来,想将通话机从地上拿起来。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他被突如其来的振动绊住,摇晃了一下,身体随即碰到了旁边的男生,握在手上的无线电话机也掉到地板上发出了重重的响声。在它快落地之前,从很大的杂音中,大家还是清楚地听到了从通话机里传出的慌张的声音:

“警报……紧急警报……乘鞍喷火逼近……请避难……”

大家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声音的来源。小野寺赶紧捡起无线电话机,可那以后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在外面,像焰火的炸裂声,和大炮的发射声一样的声音不断地传来,营房又剧烈地摇晃起来。

“是喷火!”有人尖叫道。

“要开始了,完了!”

“不……”小野寺仰起脸说,“乘鞍在南边挺远的……”

“你说什么呢!就在这里呀!就在这上面也有乘鞍岳!”

“啊?”小野寺深感意外地嘟哝了一声。的确,乘鞍岳是北阿尔卑斯山的高峰,在更南边的木曾山谷西边,上面有宇宙研究所、日冕观测所和京都大学天文台。由于乘公共汽车就几乎可到达山顶,所以一般人更熟悉那个乘鞍岳。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乘鞍岳。

耸立在这个后立山连峰白马岳的东北,紧挨着栂池营房。乘鞍岳是火山,因火山熔岩的关系,山巅上形成了白马大湖,海拔高度是二千四百三十六米。

发出警报的是哪一个乘鞍岳呢……小野寺心头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感,他无措地摆弄着无线电话机,不时匆忙地看着表。

七点四十分……

“轰隆”,一声似乎要震撼地轴的巨响,振动了营房。听到这个声音,一个人冲到了营房外面。

“是什么?什么声音?”

里面有人尖叫。

“是水!”惨叫般的回答,被轰隆声反射了回来,“山上有水流下来了!”

“是白马湖决堤了……”不知是哪组成员的� �个青年,不知不觉间已被全体成员当成了领头者,他面色苍白地低声说道:

“要喷火了……”

“如果被水冲走了,怎么办?”有人这样叫,“往成城营房逃吧。”

“等一下……”小野寺边往门口走,一边制止道,“水怎么样?”

“好像不要紧……”跑出去的青年,回来用力喘着粗气说,“朝栂池方向流去了……”

小野寺从窗口朝外面探查了一下,只见浊水正以瀑布之势,在比大家想象的更近的地方,轰隆隆地顺着斜坡往下倾泻而下。水雾和碎雪般的水花从浊水中升腾而出,飞溅着泡沫,有时还拋出一抱大小的岩石。奔流的水声,隆隆地回荡在四周的山野中,在逐渐被雾团团罩住的山谷中鸣响。一部分形成瀑布的水流,被因为地裂而张开的断崖吸了进去。流水的回荡声,因此正慢慢地变小。但从开始冒气的山脊地带传来的,令人恐怖的炸裂声和地鸣,却完全没有减弱的趋势。

“待在这里很危险……是吧?”领头的那名青年,一边望着开始变窄而向下流去的浊流,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说,“你能不能拜托直升机别去长野,直接到这里来吗?”

“不行啊,”已经叼上第二支烟的小野寺,摇了摇头,“这破通话机,刚才掉下去时,已把它完全摔坏了。毕竟太旧了,因为不够用,才把这个快扔进废品堆的玩意儿,又拿出来用的……”

“没办法修好吗?”

“有会修收音机的人吗?”小野寺回头向背后问道,“有谁带修理工具了吗?”

没人回答。

“联系不上的话……”那个领头的青年说,“要在有喷火危险的地方,待一个半小时吗?开始刮风了,云也出来了……”

小野寺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烟。尽管风大,但主要是因为手在发抖。他又机械性地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七点四十五分。

他感到非常犹豫,虽然大地的轰鸣持续着,但究竟是否能断言这便是喷火的前兆,他觉得有些难以确定。刚才的地震似乎也是局部性结构地震,炸裂声和像在地下发射大炮一样的轰鸣声,在发生地裂和断层的时候也能听到。他靠在门口,边抽烟边抬头望着山巅。到底是乘鞍岳还是小莲华,只要爬到山顶上去看看地热和喷气就能弄明白,但也许没有这个时间了。如果能一直望见山顶部的话,也许还能更清楚一点地了解情况。可山顶已被从北边涌过来的铅色云团遮住了,那些云团正以奇快的速度,朝天狗原飞去。刚才还看得见的蓝天,转眼就被挤到了南方遥远的松本上空一带去了。风也正在逐渐变强,嘴里吐出的香烟的烟雾,立刻被风吹散,几乎不能在眼前作丝毫停留。风不时地变换方向,有时朝东北,有时又完全向东。窗户和门被敲打得“嗒嗒”作响,屋檐也同样不甘寂寞。在断断续续的地震声中,像要填补间隙似的,营房也“咯吱咯吱”地响着。

突然,小野寺猛地扔掉抽了一半的香烟,用脚踩灭它,抬头仰望空中。他的鼻子深深地吸了两下后,把头转向背后。然后,用手招呼刚才那个大家在分香烟时没有吸烟的青年。

刚抓住走近来的那个青年的手腕,小野寺就一把把他推向了风中。

“你没感冒吧?”小野寺说,“有什么气味吗?”

“不,什么也没有……”刚这样说到一半,那名文弱的圆脸青年突然又抽了一下鼻子,“有气味,是硫磺的味道。”

小野寺跳起来一把抓住无线电话机,对营房里的全体成员大吼道:“出发!碰碰运气,绕过赤仓北边下山到小谷。没多远的距离。只要刚才的地震没带来新的地裂,这条道是能走下去的。”

“有路吗?”

有人担心地问。

“我不知道。帮我看一下地图。无论如何,总比迎着强风去翻山越岭,或走过雪山去莲华温泉强吧。”

说完这些,小野寺马上跑到了风中。他在距离营房一段距离的平平的雪地上东奔西跑,用脚踢开地上的积雪画了一个大大的箭头,然后在旁边写上了“去小谷”几个字,但愿在直升机到来为止,它们没有被吹散。——当然,这是考虑到在大风中,如果飞机还能来的话……

小野寺发现从营房出来的一群人里,穿鲜艳防寒服的那个摩耶子,快要被风吹跑,就急忙倒回去搀住了她的胳膊。

“我……走不动了……”摩耶子边哭边说,“……我冷……要死了……直升机不来了吗?”

“快打起精神来,往前走。”小野寺说,“累了的话,我背着你走。”大家在从山上刮来的冷风和弥漫开来的云雾中,越过天狗原,沿着山谷开始从东边斜坡下山。刚往下走没多久,周围硫磺的味道就越发浓烈了,谁的鼻子都能闻到。

“学长……”一个还不知小野寺名字的青年担心地说,“有气味,不会是赤仓山在喷火吧?”

走进山谷后,小野寺注意观察脚下的雪和岩石的同时,对山谷中突然变浓的硫磺味道,也感到了新的疑虑。他怀疑,是不是在这山沟的某处有气体喷出,于是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并没有发现任何迹象。他又想,是不是上面喷出的气体积聚在这里,但那么大的风,气体应该是往南方去,而且应该在转眼间就被吹散的。

当他凭直觉选择这条绕过东北方的线路时,几乎是一种条件反射在起作用。——就算假设是乘鞍喷火的话,这样大的风,火山灰会被吹向南边和西南边,降落到东北方向的将会很少。即便喷出熔岩,由于这一带酸性较强的花岗岩熔岩的黏性较高,所以不会像大洋性火山熔岩一样,往山谷猛冲过来。最危险的,应该算是山腰爆裂喷火,不过在这里根本不会发生,更何况在某种程度上,强风已被以东北走向横卧在紧靠山腰北边的积雪山岭挡住了。

可是,即便如此,在山谷中弥漫着如此浓烈的硫磺味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小野寺皱着眉,一直思考着这个问题。他注意到,当风向转到东边时,由山谷下方吹上来的硫磺味儿便会变浓。意识到这一点,他猛地一惊,不由得停住脚向前方望去。

可是,糸鱼川山谷已被涌上来的浓雾隔断,对岸的户隐连峰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莫非是……”想到这里,他觉得一股凉气从心里掠过,“这个气味……”

他刚停下脚,用手扶着的摩耶子便膝盖一弯,软软地瘫倒在了他脚下。她的脸,甚至嘴唇都失去了血色,虽然在哭,却已没有眼泪了。

他扶着摩耶子,想催促她起来,可摩耶子却摇晃着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

“我不行了……”摩子用嘶哑的声音说,“别管我,我……要到相泽那儿去……”

小野寺抱起她,手碰到她的额头时,才发现她体温很高。小野寺把通话机从肩上拿下来放在石头上,又向紧跟在后面的人要了根拴行李的布带,像背婴儿一样,把摩耶子瘦弱的身体背在背上,在臀部和肩胛骨处固定住。

“走快点儿。”小野寺对后面喊道,“前面的当心。”

“学长……通话机扔在这里,不带走了吗?”

后面有人这么问,小野寺没回答,只是向在前面十米左右停住脚的领头的青年,示意了一下,便又迈开了脚步。摩耶子的身体虽然又轻又瘦小,可还是有三十七八公斤吧。她的身体软软地耷拉着,感觉更沉重。不一会儿,小野寺的后背就感到了她滚烫的体温。

又走了不到两三分钟,前面的雾里就有一种使劲拍打脸的东西冲击过来,大家不由得站住了。脚下不断发出轰隆隆响着的可怕的声音,并逐渐高涨,像是要将带有硫磺味的雾的底部,都撼动起来一样。也就是喘一两口气的工夫,就听到几百门枪炮齐鸣一样的声音,“呼”地一下向空中喷射出去。大家站着的山谷“扑通”地摇晃了一下,紧接着,植物和岩石“沙沙沙”地晃动,雪和岩石唰唰唰地掉落了下来。

“学长……”背后响起了紧迫的声音,“正面上方的雾里面有火!瞧……”

在遮住半空已变成了深灰色的浓雾深处,朱红色火焰,像渗出来的鲜血般“忽”地燃烧了起来。在持续不断的轰鸣声中,紧挨着最初那股火焰的下方,另外一股火焰又蹿了出来。

本来还微微泛着白光的天空,眼看着开始变得像被颜料抹过一般的暗淡。“哗啦啦”撒落下来的小石子,已经不是从两侧的崖上掉落的东西,而是还残留着余热的、已被烧得干巴巴的火山喷出物的碎片。

原来是这里呀……伫立在满是岩石的山谷,小野寺咬住嘴唇紧紧地盯着远处。在暗灰色黑雾里,像地狱之火一样蠕动着红色火焰——刚才的硫磺味,果然不是来自后立山连峰那边,而是从户隐山发出的……

“怎么办……学长!”在开始往下降落的热灰里,一个略带孩子气的声音急切地叫道。

——4月30日上午八点零三分,户隐连峰的高妻山山顶,因爆发性喷火而消失了。接着,从紧靠其南的地藏岳正下面的西斜坡开始,在沿着糸鱼川街道的北安云郡小谷村政府所在地,而一直往下的山腰部位,一共出现了十二个爆炸孔和喷发孔。户隐山西斜坡山腰,也在这一瞬间开始喷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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