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元旦这一天的假，海鸥去看了清枚工作的那个人家，虽比不上董风家阔绰，也是在不错的别墅区里。男主人还算好，只是女主人未免不好侍候，提着嗓子吩咐清枚干这干那。海鸥看她不顺眼，也不好说什么，只帮母亲干一些。
那女人见了海鸥，就随便问问：“在哪儿上学呢？”
“一中。”她答得生硬。
“哎哟那哪是什么好学校啊！我们儿子啊在那个贵族私立学校，学的啊都是欧美礼仪，以后我们儿子要出国的！”
“我们是穷人嘛，只能靠真才实学争取过好一点。”
海鸥看母亲在这里工作，好像又瘦了些，脸色也不很好，衰老得很快，心里也担忧，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再开学同学们对海鸥的称呼一致改成“侠女”，更有男生想亲身试试她没有没真功夫。她也不假谦虚，放倒了一个人高马大的体育生之后，大家就都服了，尤其是体育生们，也清楚她和董风关系不一般，都超给她面子。不过黄永生是看她更不顺眼了，本来他就很反感学生搞文艺活动占用学习时间，这次海鸥这么张扬，他更觉得可气，但又不能找她谈话，因为石剑用离家出走做威胁。其实现在石剑的状态和离家出走的区别就是有固定地方住，每月回家领生活费顺便跟他吵一架。
海鸥觉得她一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好像别人看到的只是她的外表而不是她的心神，而她的心神总是游离在外。她决定全身心投入到期末冲刺中，一遍一遍地背书，一点神也不要走，一走神就要陷入悲伤的深渊，她只能这样麻痹自己。但更多时候觉得累，想到必须面对的艰难前路就累得直不起身来，可也只能歇歇而矣，最后还是要打起精神走下去。这时候就不想见石剑那张玩世不恭的臭脸，宁可不吃晚饭，甚至连人都不想见，只想自己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但中国的国情摆在这儿，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真是难。她大课间的时候就趴在花桅位置上把头用大衣上的帽子罩住。石剑来，见她座位上没人就到操场上去找，她侧过头看着窗外。暮色四合，教室里太亮，显得外面漆黑一片，那种深邃的黑像是什么都没有，又像是隐藏了无限的空间，看久了就仿佛要把人吞噬进去。海鸥就是这样久久凝望着夜色，觉得后背的肩胛骨有种异样的疼痛，好像要冲开皮肉长出一对翅膀来飞出窗口去，飞离这个艰难的世界。
她正陷入自己的幻想，突然耳朵里被塞进一个耳机，很坚定的歌词冲入耳朵：“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单中紧张，每一次就算很受伤也不闪泪水，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飞过绝望。不去想他们拥有美丽的太阳，我看见每天的夕阳也会有变化，我知道我一直有双隐形的翅膀，带我飞，给我希望……”她心里一种慕名的情绪上涌，眼泪险些冲出来，回头看，文草草正笑看着她。
“是张韶涵的新歌《隐形的翅膀》，一听到就想拿给你听，怎么样？好听吧？”
“谢谢！”两个女孩对视着会心地笑。海鸥想到，即使有一双翅膀，也不是用来逃离的，要用它来战胜困难，只有如此。
不遗余力或者说不遗余神读书的结果就是面对期末考试的从容，虽然成绩没出来，但她心里也有底。不等取成绩，她就已经投入到寒假打工的队伍中去，一中寒假只有二十天，算上等成绩这几天也不足一月，只能干按天计费的工作，她兼了三份工，发传单、送日报加晚上替人抄东西。传单不是每天都有得发，送报上上下下一天是二十块，抄东西则比较蹊跷，对方大概也是个文学青年，喜欢手写稿又懒得自己抄，就出价1000字10元雇人抄，海鸥每晚抄000字，挣0块，还觉得超赚。
考试成绩下来这天，恰好是海鸥生日，几个朋友都送了礼物，连碧浓也跑来送了个发簪，其中以莫沉送的那一小瓶浴盐最为暧昧，倒是石剑送保温杯很没情调。成绩进了年级前百，又收了那么那么多礼物，她自然很开心，一放学董风就过来和沙渺渺拉着她要一起去庆祝，一出门却迎面撞上苏桐海。
两个人的目光撞上，顿了几秒，海鸥觉得他这个人乏味至极，不想理会，拉着那两人要走，苏桐海突然说：“海鸥，你那天的表演很棒。”
什么意思？海鸥简直受够了这个人不正常的逻辑和拐弯抹角的说话方式，重重看了他一眼就往前走。为什么会有受够的感觉呢？是因为让这个怪人在心里的时间太长了？她突然想如果死掉的人是他该有多好，可又不是故意咒他，只遗憾给他的时间那么长，给沙城的却那么短。
董风的礼物仍然是下一年的手机话费，沙渺渺拉着她要到商场里去给她挑件羽绒服。在往年，这个东西海鸥是用不上的，可是在被称作暖冬的这个冬天，她穿了最厚的风衣仍觉得冷，她骗自己说一定是最近怠于练功，气都虚了，心里不想承认更多。最后挑中的是一件深蓝色半长身掐腰的，董风和渺渺都觉得极适合她，沙渺渺就去交钱。其实以沙渺渺，当然没实力买这么贵的东西给她，这只是董风的苦心。
海鸥突然想到沙城的博客里有一篇，说在她的证件上看到她的生日，是在冬天，他就希望自己可以活到那个时候给她过一个生日，为她堆一个雪人。沙城，不管人死后还能不能看到这个凡世，不管你现在在哪里，都祝福我吧。她面对着铅白的天空暗想。
生日过完，日子还要继续，她每天跑出去发传单送报纸，晚上还加班加点，最多也只能拿80元一天，还是极少数的时候，过年那几天报纸传单都要歇工，这样下去一个寒假一千块都不好挣，她是一边工作一边想，就没有更挣钱的活了？这样下去下学期学费怎么办啊！正在街上发传单，后背突然被人重重一拍，回过头只见来人大声叫：“海鸥，原来真的是你啊！我刚才看背影觉得像还不大敢认，你不是上一中了吗？怎么干起这个来啦？”
“方舟？”她也惊喜地大叫，“喂，好久不见啊，你小子在哪混呢？”
“嗐，我这不是瞎混吗！你怎么发起传单来啦？什么治不孕不育的医院？”方舟拿起一张来看。
“我现在是穷困潦倒了，还不是为了挣钱！”
“挣钱？哥们儿这里有个活，你干吗？一天一百二！”
“真的假的？干什么？你干的活？”
“没有，那活太累我不爱干。你知道东边新建了个体育场吧？那里面的设施还没搬进去，卫生也得打扫，都是纯体力活。照理说是不应该要女的，不过那活也招不着人，你去看看没准行！”
“真的？那我去看看！帮我把这些发了！”海鸥把传单往方舟手里一塞，骑上车就跑了。这个方舟，是董风在初中时结交的那群兄弟里和海鸥最熟的一个，后来上了个中专，毕业后就到处瞎混，工作不一定有，就业信息倒掌握不少，挑肥减瘦的，最后还是没什么活干。今天他算倒霉，接了海鸥的活，挺累的还没工钱，谁让她是谁都惹不起的姐姐呢？
海鸥和体育馆的人好说歹说，终于敲定可以让她去干活，只是每天只能给100块。她当然是高兴，算下来一天挣10块，一个寒假就能把下学期学费挣出来。她的已经改好，董风帮她发到几个出版社的邮箱里，只是一直没有回应。一到年末董风的应酬就多成山，也没什么心思管她，她却想着他和渺渺已经复合，她的也改好，她没必要再在他家住下去。
辞掉发传单和送报的工作，海鸥早晨七点顶着寒风骑了半个小时飞车赶到新建的体育馆，一路上看到太阳一点点升起来，心里就充满希望。来这里干活的清一色是家境贫寒的大学生，面色厚道的大男孩，不管怎么说也会照顾这唯一的小妹妹。今天的任务是乒乓球馆，海鸥以前不知道乒乓球台有那么重，更不知道体育场馆的卫生清洁要求那么高，光地面就不知擦了多少遍！她还算身体底子够硬的，干完这一天也觉得这100块就是剥削，但看那几个大学生累得直不起腰的样子，她又装出没事的样子去笑话他们。
大家正抱怨着往外走，只见方舟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伸出手跟她打招呼：“你还真的来了？是不是特累？”
“嘿，你来干嘛？我还好啦！”她走上去回应。
“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在，反正也没什么事做。走吧，出去我请你吃点东西。”方舟把她带到了个乱糟糟的烧烤摊上，在寒风里吃街边烧烤，喝劣质啤酒。
“你是不是很长时间不到这地方来了？”方舟大声问，以盖过周遭的声音。
“是啊，上了一中就来不了啦。”海鸥咬着羊肉，闻到空气里那一种久违的味道。
方舟看着她裂开的嘴，毫无顾忌地吃羊肉喝啤酒的样子，突然有种时间倒回的感觉，那时大家打完架，一大帮人就找这么个地方，热火朝天地吃上一场，海鸥和所有男孩子一样，叫喊着毫不忌讳。他也并不是什么会思考的人，不懂什么讲话的艺术之类，只听到自己说了句：“海鸥，我喜欢过你。”
“别开玩笑！”她连头都没抬，“咱们在一起混时，你至少换了三个女朋友！”
“不开玩笑，我那时候看你打架就特喜欢你！”
“那你也没追过我呀！行了别搞笑了。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我没搞笑，我那时候是真特喜欢你，有一阵儿总梦见你打架那样，一闭眼就是！我没追那是不敢追，你是姐姐，我们这些小弟弟谁敢追你？况且那时你成绩又好！我跟你说，我那时跟女朋友干脑子里都是你……”
“行了你打住！我就当也当过一回别人的梦中情人了行吗？那后来呢？”
“后来见不着，想不起来就忘了。”从头至尾方舟的脸上都是心安理得的表情。
等她回到董风那里，方舟那些乱七八糟的话只剩下那句“见不着，想不起来就忘了。”真的是这样吗？她有一天也可以像方舟那样子的态度回忆对沙城的爱吗？董风应酬仍没有回来，她实在太累了，回房抱住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