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鱼在现代的家中,床是放在落地窗下的, 清晨的时候总是被暖暖的阳光叫醒。当然若是在夏天的话, 那就是被烫醒。
虽然是个宅女, 但她喜欢把窗帘半拉开, 坐在一缕光束中的感觉。到了平安时代后,每天一睁眼看到的只有封闭的严严实实的帐子, 即便是掀开, 所处的, 也是封闭不透风的空间, 像是被人锁在了笼子里一样。
趁着房间里没有别人, 她粗鲁的伸了个懒腰, 打着哈欠揉了揉眼睛,却觉得眼皮底下像布满沙尘般涩疼, 便耸拉着脑袋扒拉到脸盆旁,把整张脸埋进去泡了泡。屋里的水每日会被更换几次, 十分干净。冰凉的水洗去了夏夜后贴在皮肤上黏腻的薄汗, 连带着长时间昏睡而缺氧的大脑也变得清明了些,她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拿起梳子无精打采的给自己梳头。
“我进来喽,主人。”
门外响起清光的声音, 还有彻底醒觉的闲鱼下意识的就应了声,不过随后她就意识到自己还没有梳洗过,在障子被移开后,她下意识的伸手捂住脑袋, 目光对上清光带着笑意的眼睛。
“终于醒了,让我看看……”清光坐在年幼的审神者面前,用手背碰了下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又收回手:“还好还好。”说着,他从她手中拿过木梳,对着上面粗鲁拽下来的断发叹了口气,道:“要好好照顾自己啊主人,这个样子真是让人放不下心来。”两手按住她的肩膀将整条鱼翻了个身,清光开始帮她打理乱糟糟的头发。
闲鱼缩着肩膀乖巧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铜镜模糊的轮廓中看到清光的手,眨眨眼应了声:“哦……”
清光顺毛的手停顿了下,他失笑的拍了下她的发顶,道:“什么嘛,原来刚才还没有清醒啊。”
“我睡了很长时间吗?”闲鱼拍了下乱翘的刘海问道。平安的这个时期姬式发型还没有兴起,贵女们大多没有刘海。她现在还顶着幼女剪到眉毛的发型,虽按照年纪来说,也该换发式了,可她觉得这样更好看些,便一直在修剪。
“两天了,赖光公可是急的不行。”清光放下她的发丝,歪了下头道:“顺序似乎错了,应该先换衣服的。”毕竟这个时代是垂发。不过她先前所穿的衣服已经被侍女们以沾染了秽气的名义扔掉了,新的他也不知道是放在那里。
“没关系的,麻烦清光了。”这么大了还要人家帮着梳头,闲鱼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无法推辞的被侍女们照顾,久而久之似乎已经习惯像这样被当做孩子看待了。
“都说了,不用对我客气的。”清光反而因被审神者依赖而开心,他道:“我去叫人帮你换衣服。”说完他便站起身走了出去,刚将障子重新关闭,便看到鱼姬乳母带着侍女们匆匆走了过来。对于教养自己主人的人,清光让开道路,小揖示意。
“是加州大人。”乳母两手持着衵扇,微微躬身回了个礼。
“主人已经醒了,我去通知其他人。”清光说道,也不等对方按照礼仪让开道路,便自己后退绕路离开。
清光离开后,几个侍女便不再像方才一般端着架子,她们凑在一起,小声说道:“先是三日月大人,后来又有髭切大人和膝丸大人,现在连加州大人也是风采卓绝的男子,在少将府上见识过这样神明般的人物,叫人如何还瞧得上凡夫俗子。”
“小夜君若是再长大些,也定会个好男人呢。”
“是呢是呢。”
听到后面侍女们的玩笑话,乳母收起了方才对清光时的笑容,她收起扇子,回头道:“别把心思都放在男人身上,你们的责任是照顾好姬君,这门外留守的人呢?姬君醒来,身边却没有服侍的人。我来是少将大人太宽容了,把你们惯得不成样子。若是再有下次,便离开这里吧。”
侍女们低着头,也不敢回嘴。
乳母见了,也不好多指责少将府的侍从,她们中有很多毕竟也是源家武士的女眷,便又放缓了口气,提醒懂道:“姬君的诸位式神,可并非是普通阴阳师收复的妖孽。他们虽不在神名账上,却也是拥有神格的神明,将来定会被供奉在源氏的多田神社中,不是我们能肖想的。”她叹了口气,面露悲戚道:“虽说姬君年幼,但…也不要在她面前多提那些情爱之事。”
这时代的女子无不想着觅得良人,在她们眼中,成为巫女是无奈的选择。虽能够赢得世人尊重,却没了做女子的幸福。在被乳母提醒后,侍女们也觉得姬君可怜,不在谈方才的话题。
见她们理解了,乳母便拉开障子走入鱼姬的寝室,见姬君乖乖的梳好了头发坐在镜子前,梳子和地上也没有碎发,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缓步走过去,挑起闲鱼的一缕头发道:“姬君长大懂事了呢。”
“……”鱼此刻安静如鳖,心想其实懂的是清光。
见闲鱼情绪不高,乳母还以为她是进山被吓到了,便示意侍女们送来新衣,道:“鱼姬,你瞧瞧这身如何。”新的和服少说也有五六层,看着十分华美。白色小袖绣着蓝色的格子,不同深浅的紫色单衣与袿,最外面的则是浅粉带团纹的细长。
好看是好看没错,但夏天穿这个是真的热啊!
在家里不能自己随便鼓捣衣服,假领子都排不上用场,闲鱼觉得自己像条正在蒸的死鱼,任由侍女们为她换上新的衣服,她忍住拉开前襟往里面吹风的冲动,道:“清光的衣服没有准备吗?”新撰组的洋装在这个时代有些引人注目了。
“渡边大人已经安排好了,姬君不必担心。只是加州大人说,出阵的时候还是那样穿比较自在。”侍女回道。
“出阵?”闲鱼扭头看向说话的侍女。
“是呢,加州大人与姬君回来的当天,便开始跟随源家的武士行动了。虽然外表是那样纤细美丽的少年,可却拥有不凡的能力,便是渡边大人那样严格的人都在称赞呢。”说着,侍女们的口气便隐隐带着不平,道:“只有赖光大人还不满意。”
“原来是这样啊。”提起赖光,闲鱼无奈的笑笑,起身道:“我去见父亲。”
“赖光大人还没有从宫里回来……”
“我已经回来了。”
忽然拉门进来的赖光打断了侍女的话,他径直走到闲鱼面前坐下来,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为父都会在家中陪鱼姬。”他捏了下女儿的小脸,笑的露出一口灿烂白牙,道:“开心吗?”
“嗯。”闲鱼点了下头,可又觉得事情不对劲,以赖光这样工作狂的性格来说,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休假。她有些担心,反手抓住他的袖子,问道:“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按理说,天皇根本不可能放人的。
赖光收回手,平静道:“没什么事,只是接触了秽物,得在家清净上一月才能进宫。”
“难不成是因为去岚山找我的关系……”闲鱼连忙道。
赖光叹了口气,笑着:“怎么可能呢,若是那样的话,我昨日也不可能继续进宫当值了。”见鱼姬还紧锁着眉毛,他道:“是道长大人的安排,虽说要禁足避秽,但下个月解禁之时,也差不多是我的升迁之日了。”
闲鱼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懂为什么禁足还能升官。
乳母坐在闲鱼身后,额头上带着一层薄汗,尽管这次赖光也是未经通传便随意进入姬君的房间,可她却罕见的没有出声指责他的失礼。虽说姬君一直在昏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可早上的时候,一些事就已经传遍了京城。就在今日的早朝后,赖光大人提出要与刑部大辅以骑射决斗,并且在天皇眼前,将其射杀。
弓马娴熟是武士之本,这个时代武者间的比较,也多是马上骑射战。天皇看过不少骑射比试,却还是第一次见以真人为目标的生死决斗,当下竟同意了赖光的请求。而那刑部大辅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他自认为本事不比沽名钓誉的弄臣源赖光差,认为他有此圣宠完全是藤原道长的提拔,当下便接受了挑战。
战斗刚开始便结束了。无需神弓雷上动加成,赖光直接用普通的竹箭射穿了刑部大辅的喉咙。
本是如此惨烈的画面,天皇竟拍手叫好,藤原道长掩面笑起,他的政敌吓瘫了一地。而杀死刑部大辅的源赖光,只因沾染秽气而被要求禁足,同时藤原道长提议升他为中将的事,再无人反对。
赖光本不是这样激烈的性格,他会痛下杀手,归根结底还是因对方触及了他的底线。
岚山之事无法瞒住贵族们,他们在当天便知道了一切来龙去脉。而就在早上的时候,以刑部大辅为首长期以来对源赖光带有偏见的大臣们,竟对天皇提起鱼姬那子虚乌有的鬼姬传言,认为是她的秽,将灾祸带到了平安京。只是他们却没有想到,以前清高孤傲的源赖光,这次竟会因此杀人,而且还是以完全不给彼此后路的惨烈方式。
也并非没有人拿刑部大辅的事做文章,可生死决斗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又是天皇批准,若是多做指责,岂不是连圣上也一起骂着了。如今刑部的势力早已被检非违使厅架空,死了个刑部大辅虽遗憾,却也没有将藤原家的政敌们逼上绝路,最终这件事还是被不了了之。倒是天皇对赖光这种重视家人的个性非常满意,也为自己的近侍有高强的武艺而得意。
“我的旨意,你们若是不服,便来找我,为何要牵连他家中女眷。如此行径,当真是下作至极,如今刑部大辅这结果,也是他咎由自取。”天皇如此说完后,这鬼姬一词,便从平安京消失了。
虽说这个月都要像物忌般闭门不出,可赖光对这样的结果却是满意的,这样的话,就再也不会有人诋毁鱼姬了。他是一介武夫,无法像道长大人般不着痕迹的处理政敌,但也能用这手中的武器去守护家人。
只不过他顿悟的太晚了,以前让鱼姬受了那么多委屈……
赖光垂下眼帘,将一闪而过的悲恸收敛,再次抬头时,他又是平时那般开朗的模样。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大包放在鱼姬的手心里,他道:“接下来会有一个月吃不到了呢。”
闲鱼打开包裹,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点心,她顿时亮了眼睛,捏起一块稻谷粉团成的唐菓子团喜,将团的最圆润,也最大的一颗给了赖光,又分给了乳母,最后才塞进自己嘴里。
乳母拿着那唐菓子,明知道不合礼仪,可见鱼姬这欢喜的样子,却又舍不得坏了她的心情。他们家的姬君,是这么善良温柔的孩子,偏偏却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污言秽语,只能去侍奉神明。现在还要学习阴阳术,去面对那些可怕又危险的事情。
捧着食盒,闲鱼看着里面精致的点心,又舍不得自己吃了。虽然赖光经常会从外面带吃食来,但都不过是一两种,没有像这次一样,种类多又精致好看的像艺术品,她收起食盒,起身道:“我去拿给大家尝尝,父亲也一起吧。”
赖光虽然也想和女儿在一起,可一想到道长大人那边还有信件没有处理,只得道:“我还有事,你去吧。”
闲鱼应下,便想着等会儿要给父亲留上一些。
三日月白日里多在钓殿垂钓,若是幸运能钓上几只大的,还能给自家姬君加个餐。赖光嘴上嫌弃,可暗中又派武士买了些鱼投入进去,让他钓个痛快。久而久之,无论是闲鱼还是小夜,都习惯去钓殿寻找三日月,如今还多了髭切、膝丸以及清光。
闲鱼捧着食盒一路快步到钓殿,果不其然找到了喝茶老爷爷。
三日月现在找到了茶友,他与髭切面对面坐着,一边品茶一边看小夜和膝丸垂钓。
小夜一向幸运,接过鱼竿一会儿便钓上鱼来,膝丸赶忙过去帮他把鱼收起,只是源氏的重宝显然不会处理这样黏腻滑手的生物,被溅了一身水,也没有将鱼从鱼钩上解下来。
“…又弄了一身腥味,很难清理的。”
“鱼丸吗?”
“兄长!我是膝丸啊…为什么这种倒是记得很清楚啊!”膝丸转身反驳着,却差一点碰到闲鱼,他速度飞快及时调转了方向,抬手帮她稳住了食盒,道:“抱歉…是主人啊,你终于醒了啊。”
“清光没有通知你们吗?”闲鱼左右看了看,却没有发现清光的身影。
“找加州清光吗?他刚出阵回来,这会儿或许在换衣服。不过鱼姬这么说,想必是已经见过他了吧。”三日月朝闲鱼招招手,等她走过来后,才道:“人醒过来就好,大家都很担心呢。”
三日月话音刚落,一直病恹恹排成一排缩在角落里的达摩们便蹦蹦跳跳的围了过来,大家长蓝达摩向前晃了晃身子,表达着作为长辈的关怀,白达摩围着她转了两圈,只蹭蹭她的手臂。倒是红达摩热情多了,又开始用脑袋蹭着她三百六十度的大旋转。黑达摩在外围蹦跶着,每次想要靠近,都会被红达摩不小心碰出来,在原地急的满头烟花。
“抱歉让大家担心了,已经没事了。”闲鱼将手里的食盒放在桌子上,便伸长了手臂,去摸了摸黑蛋的脑袋。
黑达摩开心的满头金花,把钓殿的地板烧出了几个窟窿。
髭切打开了食盒,浅色的双目映上了点心的轮廓,他捏起一块被做成樱花模样的菓子,道:“是点心啊。”他捏了一个尝了尝:“啊…非常不错的茶点呢。”空着的另一只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道:“三日月泡了茶,姬君来一起吧。”
“兄长,不要擅自做主啊……”膝丸看了看闲鱼,提醒着哥哥。
“没关系啦,带来就是让大家一起尝尝的。”闲鱼自然而然的坐在髭切的身边,她看向小夜,道:“小夜,一起尝尝吧,这是父亲从宫里带回来的点心呢。接下来一个月,可是想吃也吃不到了。”
“嗯……”小夜虽然应着,却没有及时过去,而是提起先前弄了膝丸一身腥味的鱼,熟练的将它从鱼钩上解下,交给了在一旁等待着的侍从。做好后,他才洗洗手走了过去,可到跟前的时候,却又停下脚步,没有继续靠近。
“小夜?”闲鱼疑惑。
“鱼腥味很难闻,洗不掉……”小夜为难道。
“这样啊。”闲鱼拉长音调说着,忽然伸出手拉了下小夜的手,道:“好了,现在我们都是臭烘烘的了。”
小夜低头看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这次顺从的被拉了过去。
髭切看到这一幕,在边上笑着道:“不用介意,弟弟比你们更臭呢。”
“……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