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宫殿漫长得几乎没有尽头的回廊上慢慢走过。我头上披着的黑纱长及脚踝。一年前,我已经这样装扮过,也同样穿过漫长无尽的长廊,走向耶路撒冷的大教堂,去哀悼我的母亲,阿格尼丝王太后。而今天,我的目的地同样是圣城的大教堂,所不同的是,我将要去送别我的弟弟,耶路撒冷之王,博杜安四世。
窗外飘过隐约的、庄严的钟声。听说,王的葬礼这一天,整座圣城的教堂和清真寺,会同时鸣钟,向逝去的国王致敬。
我转过一条走廊,经过弟弟的卧室。卧室里几乎空空荡荡了。不能不说死亡能带走一切,除了留给生者的哀痛。
弟弟遗言要烧毁所有的随身物品,免得麻风的强烈传染性会祸及他人。弟弟一向都是这样悲天悯人,他无愧为一个仁爱而高贵的君主,无愧为这座圣城的主宰。
可是他才二十四岁。
一想到这里,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想我不算是一个好姐姐。我并不总是在每件事上都站在弟弟那一边。我婚姻的不如意也曾经让弟弟替我费了很多心思。我们曾经很亲密,在童年时期。然而当我们都长大以后,不知是什么慢慢地一点一滴将我们阻隔开来,直到我惊觉的时候,我已经离他太远。
我曾经对巴里安说过,在我这个位置的女人有两副面孔:一副展示给世人,一副是私底下所显现。
我曾经希望过,在巴里安面前我只是西比拉。可是曾几何时我已经遗忘,在弟弟面前,我也应该只是当年那个总是以他为傲的小姐姐才对。
我以为我为了这个国家牺牲了太多,我嫁来嫁去都是一些我不喜欢的男人,而他们的眼光望着的总是我的国家,他们总以为那才是我最大最美的陪嫁。
强烈的怨怼和对命运不公的愤懑蒙住了我的眼睛。使我看不到弟弟的努力和他自己的痛苦。他所承受的本应比我所遭遇的更多更深一千一万倍,只是我不知为何愈来愈少想到这一点。
所以当我发觉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长大总是让人有很多话都变得难以启齿,我感到抱歉,可是我始终没有说出口。直到那天和弟弟告别的一刻,我才明白,也许有些我没有说出来的话,弟弟早已经体会到了。
他一向都是个那么乖的孩子。一向都是个那么体贴,那么善解人意的人。我从未见过他任意放纵过自己的任何情绪。
直到最后。
我又转过另一条长廊,赫然发现在那条长廊的一条分岔路的尽头,那个东方来的茉莉公主正倚在窗子旁边,往外望去。她的身材伶仃而单薄,却穿着一袭全白的东方衣服,鬓边还簪了一朵小白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她自己的名字一样――
茉莉。
窗外阳光明亮,映进屋内,为她的素服镶上了一道亮色的金边。可是那只能让她更加显得孤独而哀伤。
我脚下一顿,最后不知为什么,还是转进那条分岔路,走到窗边停下,同样往外望去。
窗外是王宫的中庭,仆役们正来来往往,继续着焚烧先王随身物品的任务。有人捧着我弟弟生前穿过的衣物走过去,叠起的衣物最上方端端正正放着一个面具。
我认得那张面具。那是我弟弟最后一次出征,在卡拉卡堡城外与撒拉丁对峙的时候戴的那张面具,上面雕满了精致无比的花纹。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那一天弟弟的样子。
那天风沙很大。狂风卷起漫天黄沙呼啸而来,仿佛撒拉丁的大军一般沉默而凶暴,令人无法抵挡。雷纳德龟缩城内不出,我怀疑这一天是否就是巴里安或者整座卡拉卡城堡的末日。
然后对面的阿拉伯人停了下来。他回头唤过一名骑兵,吩咐道:“禀告撒拉丁主公,耶路撒冷王已到!”
那名骑兵应声而去,巴里安和我几乎同时转向那个阿拉伯人注目的方向。
庞大的真十字架的轮廓在地平线上慢慢显现出来。然后是耶路撒冷的大军。庞大的军队一字排开,绵延数里。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弟弟,耶路撒冷之王,博杜安四世。
撒拉丁的阿拉伯大军同样声势惊人。他们几乎人人一袭黑衣,慢慢纵马缓缓驰近,除了马蹄的的声之外,他们几乎是沉默的。然而正是这种大战迫近之前的沉默显得更加危险,愈发令人觉得时间的漫长。
然后对方阵中有一人,黑衣黑马,率领着数十骑继续向前。我的弟弟也同样带了自己麾下的数十骑兵向着战场的中央而去。那个一马当先的阿拉伯男人忽然喝止了自己身后的骑兵,独自一人上前。战场上的风扬起他身后黑色的披风,他座下的黑马长嘶一声,神骏而危险,就像它的主人一样。
我轻声吐出那个名字。那个威胁了圣城一辈子的强大的名字。
“撒拉丁。”
弟弟同样只身一人迎上前去。他的坐骑沉默而温顺。然而即使这样,弟弟看上去还是很难很好地控制他座下的马。他的左手已经完全残废了,因此他只能以右手单手持缰。这更增添了他驭马的难度。他的坐姿奇怪地倾斜着,像是随时有摔落马下的可能。
撒拉丁向我弟弟挥手致意,那身黑色劲装之下的身躯高大而健壮。我看着他的右手高高举在空中,在漫天黄沙的笼罩下却显得格外鲜明有力。我想,就连这样简单的一个举手致意的动作,都在显示着这阿拉伯战神的强大力量呢。
而我弟弟直至座下的马停稳,才困难地将马缰换到左手控制――其实他那只左手早已烂掉了一半,手指都缺了好些指节,还能够怎样控制缰绳呢,不过是勉强做个样子吧――微微举了举右手回礼。
他微微向右偏着头,我想那大约是因为他溃烂得更严重一些的左侧身体又在叫嚣着与他为难,因此他不得不把重心偏向右侧吧。
撒拉丁像鹰隼一样锐利的面容在沙尘之后显现出来。他并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敏锐地扫视着我弟弟的脸,以及他身后的军队。
我弟弟偏着身子坐在马上,微微扬起头,银质面具上雕刻着精美而繁复的纹样,风卷起的沙砾啪啪地打在他的面具上。他的背影看起来似乎带着一些属于年轻君王的漫不经心的傲慢,然而我却明白那个姿势不过是因为他太疲累所以无力坐直。我甚至能够想见他那双面具之后的淡蓝色眼眸,或许也已经露出了不可掩饰的疲惫之色吧。毕竟这样的长途奔袭不眠不休,即使对一个健康的骑士而言都是高难度的任务,更不要说是对我弟弟这样一个已经被麻风侵蚀了大半身体的病人。
撒拉丁大概觉得自己已经占据了十足的道义制高点,因此他说话的声音也格外洪亮。虽然他说出来的词句甚是客气,但是他的语气里却带着那样一抹不容拒绝的强硬。
“请阁下班师回朝,此事由我处理。”
我看见弟弟的头微微垂下来,似乎连扬起头直视撒拉丁的力气都已经用尽了。然而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沉稳而镇静,带着一丝惯有的低哑。
“请阁下撤回大马士革,免伤和气。”
他的语气虽然平静,但是说出来的话却也针锋相对,毫不退让。我想,我的弟弟,虽然已经病弱到了这样一步,却仍然丝毫无愧为一位真正的君主。我虽有时质疑他的健康能否让他时时刻刻都清醒视事,虽然有时我们之间的隔膜是那样清晰而深刻,但这一刻,我真心地希望他不要倒下来,因为耶路撒冷所需要的,正是他这样的君主。
我看到弟弟的马颠踬了一两步,而他显然是已经无力于控制座下的马匹,因此他也跟着马儿的脚步摇晃了几下。他的头似乎比方才垂得更低了一些,我担心他在说完这些话之前就要掉到地上去了。
不过弟弟显然具有更加强大的意志力。
他的声音甚至都没有多少改变。假如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的话,那么我想单凭他的声音,大概不会有多少人听得出来吧。
“雷纳德会受到惩处,我保证。”
不过阿拉伯的战神撒拉丁岂是这样好愚弄的。尤其是当我弟弟的外形已经很明显地显示出了他的虚弱无力。和强壮如山的撒拉丁比起来,我弟弟清瘦病弱的身躯病骨支离,看上去几乎令人心碎。
撒拉丁没有回答,继续沉默着。
我的弟弟又加上了一句。连我都奇怪在这种不论什么方面――甚至是君主的健康状况――都处于劣势的情形下,我的弟弟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巨大的勇气说出这样不卑不亢又隐含威胁的话。
“撤兵,否则你我将同归于尽。”
战场上一片静寂。空气都仿佛凝滞了。风卷着沙砾吹过每一个人的面庞,广袤的沙漠上忽然隐隐泛出大战将临之前血的气味,令人窒息。
我紧紧盯着战场正中正在交谈的那两人。风将天空里大块的云朵卷起,推移到他们两人头顶,一层阴影逐渐笼罩了他们全身。
我弟弟忽然昂起头来,冷冷地说:“同不同意?”
我看着他那个样子,一瞬间眼中仿佛要突如其来地掉下泪来。
他似乎是把一切都豁了出去,把生死都置之度外了一样。他说着那句话的语气令我心碎。好像他已经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好像一旦撒拉丁敢说一个不字,他就要去进行一场必死的冒险一样。
是什么给了他这样的勇气呢。我想。
我原以为他是舍不得就这样死去的。毕竟,这个王国里依旧危机重重,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他还没有安排好他身后的一切,他这样爱他的国家,他怎么舍得就这样丢开手,将他的国家和子民丢进一团混乱与未知里去?
不过,也许是他不管不顾,一往无前的气势终于压倒了撒拉丁,阿拉伯的战神在马上动了动,似乎意识到我弟弟今天拥有着多么无畏无惧的决心。他其实应该心里很清楚,我的弟弟来日无多,而他还正值盛年,强大而健壮,他有比我弟弟多得多的时间,在我弟弟身后,他仍有无数机会征服他想要的土地。
因此他今天不妨暂时退一小步。在蒙吉萨之战里击败他的那个少年虽然已经消失,但那个少年的风骨仍在这里,衰朽的躯体里仍拥有无上的决心和意志,不是他轻易所能撼动。
所以撒拉丁朗声说道:“同意。”
几乎在他说出口的一霎那,我看到弟弟的头和双肩仿佛一齐垮了下来。连他的腰也弯了一些,他座下的马似乎感受到主人的疲惫,不安地又在原地挪动了一两步。而我弟弟看上去更加摇摇欲坠。
他勉强抬起头来。我不知道他强大的意志力还能够支撑他多久。我只盼望这一切早点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