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最终国王忠直的导师泰比利亚斯出面,为红药一行人妥善安排了为数不多的护卫随行,也在波斯找到稳妥的商队,让红药一行人加入其中,方便一路上的旅行;但这一切耶路撒冷王国所能提供的护佑,就只能到达宋境之外为止。再往前走,他们这些异国蛮族的面孔,就有随时被人发现报官,引来不必要的争端的危险。
因此红药辞别了商队和耶路撒冷王国派出的侍卫,带着忠心的青娘和本领高强的成啸等几人,装作逃难的宋人,继续前往江南。
寻找雷公藤的过程是怎样艰苦而惊心,也不必多说了罢。更糟的是,即使百般小心翼翼,他们还是被官府发现了。将红药捉去的人,却正是五年前同情过她、暗地私放她一条生路的汴京旧臣,前任临安知府。
客栈的房门倏然被踢开,一群身着劲装的男子涌入房间,迅速在房间四周合围起来,每个人手中都有一柄寒光闪闪的剑,剑尖都指向房间正中的红药主仆数人。
成啸倏然拔出腰间的长剑,就要拼死出手。然而红药扫视了一周房间里的状况,很快出言喝止了他。
何必徒劳作无谓的挣扎?他们这边只有几个人,而这房间里包围了他们的就有十几位,更不要提房间外面可能埋伏着的后手……既然这条冒险的路是她自己选择的,那么一旦失手,也应该由她自己来承担一切后果。
成啸或者青娘,或者另外那几名忠心而沉默的侍仆,都不应因为她的愚勇而送死。假如今天就是她的末路,那么她至少是因为忠诚于自己的心灵而牺牲。她不希望这些原本可以活下来的人们,因为一直以来拘束着他们的愚忠而枉送了自己的性命。即使有人曾经于他们有恩,那个人也不是她。
冰冷的剑锋在距离她脖颈十数寸之遥停顿,所裹挟的威慑力却丝毫未减。红药直视着为首那人的双眼,笑了笑说:“大人曾留民女一命,使民女多偷得数年时光,民女感激不尽。今日想来大人也是做不了主,方出此下策。民女甘愿就缚,只求大人放过这几位跟随民女多年的仆婢。民女谢大人恩典。”
前任临安知府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听完这一番话,他只是微微叹息了一声,道:“小娘子深明大义,本官甚为感佩。”
红药镇定地推开了一旁紧紧挽扶着她的青娘,却忍不住回头望了床头堆着的那几个包袱一眼。
青娘被她的小主人推开,面对着这一屋子明火执仗凶神恶煞的官兵,早已经是万念俱灰,暗忖这一次如果小主人不得活的话,她就是愧对了帝姬临终前的殷殷托付,也没脸再独自苟活于世上,不如一道随了小主人去了,到得帝姬面前,再请她亲自降罪惩罚的好。主意既定,她先前的惊慌倒少了几分,索性泼出胆子来,打算如果一旦这些人要在此时此地谋害小帝姬的话,自己就要跟他们拼命。
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看到小帝姬忽然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自己一眼。
连她也不得不承认,小帝姬长得很美,比她的母亲更胜几分。经历过许多事情之后,小帝姬的眉宇间隐约透露出一丝超越于这个年龄之上的坚韧,给她添了几分令人心折的气质。再加上这几年他们在耶路撒冷王庭中其实过得不错,小帝姬身上前些年因为贫困和苦难所造成的痕迹,例如面黄肌瘦脸色灰败之类,统统都已经消失,就连她的一头长发,也泛出极美的丰泽。
然而此刻,小帝姬那双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她,眸里闪出不屈不挠的执拗光芒,仿佛最深的夜里,天边那颗最亮的星。
青娘的心里咯噔一跳,忽然似有所悟。
可是这种体认几乎要撕裂青娘那颗忠实的心。
她看到小帝姬的目光微微一晃,唇角勾起,居然微笑起来,然后眼神又飘向床头那几个满满的包袱之上,仿佛在向她示意。
小帝姬想做什么?青娘揪着心想。
凭什么……为什么要这样牺牲啊?为了一个或许根本就救不回来的人,那遥远国度的病弱的君王……假如自己连命都没有了的话,还奢谈什么需要那个麻风王的庇护?他的庇护遥远而虚幻,甚至不能够在小帝姬自蹈险境的时候及时挽救她……
可是青娘这种疯狂的推想没有再继续下去。她看到小帝姬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容地向着面前那个大官模样的人伸出了双臂示意。小帝姬脸上的那种表情似乎要让青娘立刻就哭出来了――仿佛十分遗憾,仿佛有所留恋,但一瞬间又仿佛是什么都不在意了一样,最后,只留下一点凛然的决心,使得她那张极美的脸上爆出明亮不可逼视的光采,像昙花盛放的一刻,盛极一时,无怨无悔,一往无前――
被绑缚的那一刻,红药眼前先是闪过五年前那场噩梦的片断。然而那些情景很快却都消失,最后只留下一个场景,就是那一天红药在博杜安四世的起居室外险些撞上阿格尼丝王太后。
那个时候,博杜安四世维护了她,而阿格尼丝王太后提起了他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小鸟。后来,那只小鸟在离开了他的庇护之后,不明不白、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了。
红药一时间竟然觉得很抱歉。
抱歉,陛下,我今日大概也会像那只小鸟一样,失去了你的庇护,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某个你看不到的隐蔽的角落里吧。她这样想着。
她想,她毕竟还是太高估自己,她的冒险最终还是失败了。可是她并不如何后悔。她无法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他被麻风一点一滴腐蚀掉。
先死的人总是更有能力令别人为自己伤心。只是,她很遗憾自己将要令他伤心。她毫不怀疑他一定会这样,因为他是那样仁爱慈悯的君主,他一定不希望看到为了自己,有更多无辜的人被牺牲。
只是,虽然她是人,她也会说他懂得的语言,可惜她再也无法亲口告诉他,这没关系,因为这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因为敬佩他、尊重他、想要维护他而努力到最后一刻的。他给了她信仰,而她为此尽了全力,直到最后一刻。这样,就已经很好。
在一间简陋的房屋里被暂时关了一两日之后,红药被喝令不得乱说乱动,然后被装入一辆四壁都蒙着蓝布的马车,似乎走了许久,最后马车停下来,红药被人引着又到了一处院落。
红药想问此地是何处,可是没人应她。她后来并没受缚,也没受刑,遭遇比起五年前真是好得太多。只是她想,软禁似乎也不是一种很好的下场。尤其是,在遥远的西边,沙漠中的圣城宫殿里,有一个人,他的时间不多了,他同样等不起。
一想到此,简直像是比直接宣判了她的罪孽或刑罚还要难受。红药坐立不安,可是却无计可施。
她在那处院落豁朗的正堂等了许久,最后终于看到眉目依稀熟识的前任临安知府在前,引着一位衣着普通却意态高贵的中年男人走进来。
前任临安知府一眼看到打扮得像个普通民女的红药,骤然沉下脸来低喝道:“大胆!官家在此,还不下拜?!”
官家?!红药大吃一惊。不是那个黑心狠毒的上皇高宗,而是他的养子,大有仁孝之名的现任皇帝孝宗?!难道这次她所遭遇的一切,都是出自他的意旨?
红药噗通一声跪下行大礼。不管孝宗要搞什么把戏,礼不可废。否则上皇就连罪名都省得考虑了,直接一条目无君上,就可以砍掉红药的头。虽然红药原本决定潜回故国,打的就是甘冒风险掉脑袋的决定,可也不想白白断送一条性命。
尤其是当雷公藤都已在手,只是没机会送出的时候。
孝宗果然不愧红药脑海中隐约记得的历史记载的那般,慈和仁厚,在堂上正中坐定之后,就挥手叫红药起身,还招红药近前,细细问及五年前事发后种种遭遇。
红药言简意赅,只说当日为上皇误解,百口莫辩,想着江南繁华之地是不能呆了,正巧遇见一队往波斯西行的商队,便混在商队里到了波斯一带,如今定居耶路撒冷,蒙当地公主照应,国王怜悯,在宫中做份药师的闲差过活,云云。
红药也不敢全盘说谎。否则,一旦拆穿,那可是欺君罔上,足以立毙当场。她得给自己留出充分的转圜空间。这样万一孝宗发了善心,同意放她西归,她也有理由交待。
孝宗果然喟叹了一番红药的坚忍,对红药体贴地为自己的父皇当初无情的恶行找出的理由也显得十分满意。他先是表示上皇寿数渐高,韦太后也早已仙去,上皇对当年枉死在北国的自己的父皇也逐渐萌生了一番强烈的孺慕之情,想要着意照拂道君皇帝当年的身边人;然后又说自己承祧道君皇帝皇胤,拳拳纯孝之心无法表达,亦想厚待一番当年在北国随侍道君皇帝身旁的亲近旧人,聊以稍解自己这个长久的心愿,云云。
红药听了一段时间,就明白过来整个事态的转变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五年前,多半是韦太后和上皇对柔福帝姬这一场出过的大丑念念不忘,咬牙切齿;因此对于同样由北地归来,持有道君皇帝圣旨亲封帝姬称号的红药,自然一力想要赶尽杀绝,以绝后患。如今韦太后已过世,上皇也老得再也无力向朝中大小诸事伸手了,何况到了这个行将就木的年纪,自然又慈祥起来,惦记着给自己身后积德行善了,所以一贯行事温和的孝宗,自然也得了这个机会,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满足一下上皇的小小心愿,还能表示他的仁孝,何乐而不为?
只是苦了她这颗曾经是弃子的棋子。
好在这条通往死局的路,终究引她到了另一个方向。那个方向的尽头,是她甘愿以身犯险也要挽回的人。
于是红药微微笑起来,看着微服的孝宗从怀里拿出那道徽宗皇帝御笔亲书的圣旨,展开来一道又观看一回,叹惋一回,然后温言勉励了几句红药这几年来的辛苦,说自己定要遵照道君皇帝的旨意,正式赐封红药为帝姬,还说要替红药在都城临安盖一座府邸,又问红药有何心愿。
红药自然要隆重地行礼谢恩。当她伏在地上,山呼万岁,叩谢这来得突兀又不容拒绝的皇恩的时候,她的心里,其实早就已经下定了最终的决定。
赐封仪式虽然没有公开进行,可红药的住所华美了何止百倍。诸如珠宝玉饰、绫罗绸缎、金银玉器等等赏赐流水价降至红药临时下榻的府邸,就连青娘、成啸等人都得到了很好的安顿。
青娘喜孜孜在红药房中为小主人整理着诸般赏赐。她的小主人,今日又被官家和皇后宣进宫去面圣,还未归来呢。
房门突然打开,红药走到青娘身边,仍然一身入宫面圣的盛装,并没有立刻说话,纤纤指尖似是赞叹似地滑过青娘手中那匹华贵丝绸上的精美花纹。
青娘笑着说:“小帝姬终于盼来了今天,奴婢也总算没有辜负帝姬当初的嘱托!”
听到青娘提起了自己的母亲,红药的指尖一顿,有微微的动容。
她的纤指平摊放在那匹华美的绸缎上,良久良久,忽然紧握成拳。平滑的丝缎在她掌心被无情地揉皱,但她仿若未见。
青娘看着红药的举动,笑容慢慢凝结在脸上。
红药忽然松开那匹绸缎,转身走到屋角,打开柜子,一把将里面放着的包袱拉出来,解开平摊在床上,开始忙忙碌碌地收拾东西。
青娘的脸色发白了,嗫嚅道:“帝姬……帝姬,你这是做什么?!”
红药平静地回答:“收拾行李。我希望尽快启程,回耶路撒冷去。”
青娘的手都在哆嗦,一把丢开那匹绸缎,冲到床边,痛心地对红药道:“帝姬!你现在可以在大宋留下了,官家已经承认了你,并且正式册封了你啊!难道你不想为你的母亲完成心愿,永远留在你们的故国吗?”
红药的手骤然停住,顿了一顿,才慢慢转过脸去看着青娘。她的眼眸里平静似海,却仿佛在水面下隐藏着汹涌的暗流与看不见的风暴。
她说:“……母亲同样也教我,做人要言而有信。我答应为耶路撒冷王带雷公藤回去为他治病,我不能食言。”
青娘急道:“那就派成啸带人去替您送一趟!也不必堂堂大宋帝姬亲自餐风露宿地再奔波一回啊!……”
红药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得唇角上挑,黛眉弯弯。她笑着点了点头,说道:“餐风露宿,是的。青娘,我的故国,却在我一心投奔的时候背弃了我,使我不得不餐风露宿,出奔西域……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耶路撒冷王给了我一条生路。甚至,在我的故国都没有承认我这个帝姬的头衔的时候,他只凭我一句话就对我深信不疑,以礼相待……”
她笑着,将那个包袱重新系好,在手中掂量了几下。
“青娘,我虽半生漂泊,见尽世情冷暖风刀霜剑,可也懂得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的道理。今日我一旦得了大宋的册封,就不顾耶路撒冷王的死活,这岂是堂堂正正为人处世之道?!”
青娘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在那一瞬间都冷了。
“帝姬!你现在是大宋堂堂正正的金枝玉叶了,何必再回去被那些野蛮人指斥为什么异教徒,喊打喊杀的?耶路撒冷王需要药材治病,咱们……咱们尽可以多给他送去一些,甚至过一段时间就派人送去一次,也未尝不可……只是,那里太危险啊!那些蛮子,为了些他们钻牛角尖尖的事情,是会对帝姬不利的!……”
红药回过头来,表情很奇怪。
她奇异地对青娘笑了笑,声音也和平时的不太一样。
“青娘,我这一生,和母亲一样,颠沛流离。金国或是大宋,都曾经想要我的性命,令我不得不仓皇狼狈地逃离。我所遇见的唯一的信义与仁爱,就在耶路撒冷。人,行事时不可不问一己之良知。我的良知告诉我,唯有报之以琼琚,方能使人心安。”
青娘的心一紧,追在红药身后,叫道:“帝姬!……帝姬难道不知道‘报之以琼琚’后面的两句吗?”
红药先是疑惑地拧起了眉,但一瞬间就了然微笑了,向青娘微微颔首,语气也恢复了平静。
“我当然知道。”
青娘怔住。
红药这几年来虽然在耶路撒冷宫廷中为人行事都谨小慎微,低眉顺目,然而博杜安四世确实是待她以礼,一应用度并没有少了她的。因此她也逐渐养出了几分遗传自母亲的天然美态,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眼波灵动,眉目如画。此刻虽回到故国,却终日眉头紧锁,甚少笑容。此刻她那一笑可谓是云开雾散,倒像是显得格外快活似的。令青娘看了之后,也不免有些莫名的黯然和心酸。
最后,她让步了,放弃似的说道:“……既然帝姬决心已定,横竖奴婢是一定要跟着帝姬的。奴婢这就替帝姬收拾行李细软……”
红药似是赞许般地一颔首,道:“今日官家已许了我的,并且官家仁慈,不但允我西归,还派了兵士护送……一路上并不用多担心的。只怕此时成啸已经安顿下了那些兵丁呢,我去嘱他两句。”
青娘有些惊讶,没想到现下的官家亲政之后,和上皇的行事风格却大不一样。她点头应了,红药走到门旁,手扶门上的窗,停顿了片刻,又道:“……其实,我这样离开这里也好。这样就可以安了许多人的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