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了长久的沉默,李素心靠着树干坐下。
“这些年来你的脾气似乎更不好了。”她笑道,“你恨我?”
“哦?”
“你怪我当初毫不犹豫就离开。”她直接用了肯定句。
其实在那个时候,她是知道怀雪的心意的,怀雪愿意如此帮她,正是因为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够对他的感情有所回应。千年的修行漫长而寂寞,如今好不容易有人能够读懂他的想法、进入他的世界,沉寂已久的湖水已经掀起了涟漪,要如何平复?
怀雪喜欢她,所以帮助她寻找回家的方法,可是,他更希望她留下来。
而她正是利用了怀雪的这种矛盾心理,让他到最后一刻都保持沉默。
“别把你自己想得太高,我的生命漫长,你所占据的时间不过分毫。”怀雪冷笑,“就算当初意乱情迷,这么些年来也该恢复理智,我只笑我曾痴迷于一个凡人,还甘心被利用。”
“那你为何要针对柳家?”她一语点破,“特别是针对我的儿子。”
“此话何意?”
“我问过别人那日柳府出现妖精的事情,按照小丫鬟的形容,我一下就猜出来人是你!还 有 那个唤作菱兮的小姑娘,你这是怎么了,非要拆散人家的好姻缘?”
“我愿意又如何?”怀雪的声音极冷,“还有一件事,你那儿子体弱多病并非完全是因为先天不足,而是因为……我在他身上布下了缠魂丝。”
“你说什么?”
“缠魂丝,能够随着年岁渐长,不断腐蚀他的健康。”怀雪挑衅地看着她,“你早该明白我们妖精本就是出尔反尔的群体,当初能助你,今日也能害你。而那小丫头也是个妖精,你还应该庆幸我帮你那儿子摆脱一段孽缘呢。”
他弯起嘴唇等待对方大发雷霆,然而女子双眸中却没有预期的愤怒,恍若一潭静水,有的只是淡淡的悲哀与惋惜。
他受不了这种目光的注视,不禁别过头,压低了声音:“若无别的事就请离开。”
李素心没有说话。
身后传来细碎的踏雪声,他等待那熟悉的人影完全消失,不想对方只是象征性地走了几步。
“怀雪,除了我之外,你还倾心过任何凡人么?”
“……”他没有回答。
“或者说,有什么凡人倾心于你?”她还不死心。
这次他的眼神微微一顿,有什么柔软的东西很狡猾地从心头滑过,看似漫不经心。
“你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随即,黑影一闪而逝。
——既然李素心不愿意离开,那么,他走便是。
“哎!怀雪,怀……”李素心用力地呼喊了几声,站在树下一筹莫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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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槿嫣很喜欢下雪。
江南一带气候温暖湿润,冬日是很少能看见雪的。然而今年的天气却甚是让她欣喜,才至年末,第一场雪就徐徐降下,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生活忽然变得平淡无味。
云砚还是锲而不舍地缠着兄长,兄长还是锲而不舍地躲着云砚,经常偷偷摸摸地溜出府,还神神秘秘地说是要寻找丢失的记忆,于是她强烈怀疑兄长是去找那些离开云端阁的美人儿了。
话说回来,在那些桃红柳绿的人影离开之后,连她都觉得不甚习惯。
这天夜晚,柳槿嫣独自在府中散步,已是严冬,院角里两株红梅稀稀疏疏地开了,枝头堆积着纯净的白雪,从中显露一点红,甚是美丽。
大团锦簇的锦红、纯白以极为亲密的姿态相拥盛放,丝丝梅香弥散开来,浓得几乎化不开。还未走进,扑面而来的风中已尽是梅花的香气,视线亦被花瓣侵占,纷飞,坠落,飘在她的鞋尖。
一朵雪花慢悠悠地飘下,她伸手去接,那雪花却错开她的五指,径直落入了怀中。
柳府后院有一处矮围墙,年久失修,干脆用低矮栅栏重建了事。所以平日里走近之时,是能够隐隐约约看见墙外的街道的,此时柳槿嫣不经意地走进这片栅栏,隐约望见栅栏后面似是坐着一人。
——怎会有人大半夜的跑到柳府墙外坐着?
她当仍不让地跑去查探,捡了几块砖头垫高了地基,两脚稳稳踩上,居高临下地望着那个黑色的人影,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那人却先她一步动了,伸手揭开头顶覆着的黑斗篷,抬头与她对视,露出一张让人望而生叹的俊美容颜。
“你是……”她迷惑了,倒不是为对方的美貌惊叹,而是……而是这张脸的感觉好熟悉。
对方的神情似是也带了疑惑。“你……”
“你是谁?”柳槿嫣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本意,“为何坐在我家墙外?”
“你不……”对方欲言又止,泛着银色的眼眸深深地望着她,似是要看入她的心里去。柳槿嫣被瞧得不自然,轻咳了一声:“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或许我们见过。”那人依旧答非所问。
“没有。”她很是坚定地摇头,“我从未见过你。”
怀雪蓦地一震,细细打量着她的面庞,少女眼眸清澈真挚不似假装,联想到李素心所说柳宜不记得菱兮的事,莫非,柳槿嫣也因此被牵连,故而莫名其妙地将他忘了?
夜幕笼罩着少女的容颜,她趴在栅栏上,长长的鬓发有几缕垂落在他的眉前。
怀雪静静望着少女的眼眸,明明一如从前,却早已改变。
她再也不会黏在他的身后不走,不会死皮赖脸地跟他说话,也不会因为他一个简单的神情而或喜或忧。
好像忽然懂得了失去的意味。
“可否问你一个问题?”在柳槿嫣就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终于再次听见那男子开口。
“嗯,你说。”她是热心的人。
“若……很久之前有人利用你的感情让你为她做事,如今那个人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原谅她么?”
“啊?”
“会不会?”
“嗯……”虽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她还是很用心地歪着头想了想,然后摇头,“不会。”
“不会原谅?”
“不,是不会再计较。”她懒洋洋地舒展了胳膊,“都说了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再计较又有什么意义?既然她从来都是利用你,这份感情你未曾得到,便也谈不上失去了。”
对方闻言沉默了很久。
“哎,我回答完啦,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你是谁?”柳槿嫣准备伸手去拉,却只是一瞬间,栅栏下空空如也。
雪依旧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膀,院子中充斥着清雅的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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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柳宜是被窗外落雪的声音惊醒的。
明明只是很轻小的响动,簌簌地,积压在窗台上的纯白逐渐厚实。他从床榻上坐起来,揭开窗帘,忽然对上一双泛着银色的眸子。
“你……”来不及惊呼,迎面袭来一道白光,柳宜只觉头脑一昏,仿佛有什么气息在浑身上下游走,视线被耀眼的白色占满,意识完全昏沉。
然后就在下一瞬,脑中原本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起来。
——“我以为,小菱兮会因为想念本公子而睡不着呢。”
“呸呸呸,我才不喜欢你这种色眯眯的家伙!”
“……菱兮,知道我为何喜欢来找你么?”
“ 不知道。”
“因为呀,这么多美人中,就属菱兮最傻。”
——“朋友?你带我看星星的时候为何不说我是朋友?你亲吻我的时候为何不说我是朋友!?你心心念念希望我喜欢上你的时候,又为何不说素来都是把我当作朋友?!”
“你……不明白……”
“我只想知道答案。若我能够顺利延续你的生命,那么从此之后,你的生命之路只能由我伴着走。”
“你的意思是……?”
“我要赌你一辈子。”
粉衣少女淘气明媚的笑容,脸颊两个可爱的小酒窝,以及无数次姿态迥异的唇唇相触,就在那一刻,铺天盖地袭来。他忽然想到那一日她凌空翻飞的衣袖,面上欲言又止的神情、最后匆匆离开的怆然,以及那日兰桥夕阳下耳边若隐若现的告别,他的心头恍若被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刮过,细密地疼。
——我怎么会,怎么会将你忘了呢?
我的小菱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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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柳府彻夜不眠。
厅堂中灯火通明,柳老爷沉默坐在主座上,不言不语望着面前神态坚毅的儿子,而旁边的云砚已经哭成了泪人。
“ 孩儿要退掉这门婚事,望爹爹允许。”柳宜再次重复。
柳老爷看了一眼身边的云砚,又看了看从未如此忤逆过他意思的儿子,依旧沉默。
云砚再沉不住气,抽抽噎噎地上前欲拉柳宜的袖子,被对方一眼瞪了回来,云砚吓得一颤,梨花带雨地抽泣着,“柳伯伯,上次延迟婚事已经让云家大丢面子,如今又要退婚,我的脸面,我的脸面又要往哪里隔呢……呜呜……柳伯伯,您要为砚儿做主啊……”
“好了,莫哭了。”柳老爷被那哭声惹得心烦,“宜儿,说出你的理由。”
“理由么……”他若有所指地望向云砚,意味深长,“相信云砚妹妹心中清楚。”
“我……我清楚什么?!”云砚一时激动,不禁声音大了些,又不敢完全忤逆柳宜的说法,只得可怜兮兮地拭着泪,“砚儿当真不知哪里做错了,若那些云端阁的丫头送走了惹宜哥哥生气,砚儿再将她们叫回来便是……可是这婚事若是要退……砚儿当真没法见人了……”
“爹,孩儿要娶菱兮。”柳宜再次一语惊人。
不同于方才的沉默,柳老爷蓦然抬头,眸中有了怒意:“你说什么?”
“孩儿曾许诺,余生只允许一人伴我身侧,那人就是菱兮。”柳宜字字掷地有声。
原本还抽噎着的云砚两眼顿时有了光彩:“柳伯伯,宜哥哥会不会又被那妖精用法术控制了?这才会举止怪异?”
“……”柳宜眼神冰冷,硬是将云砚逼得退后。“爹,”他深吸了一口气,恳切道,“我记得您曾经跟我说,不论心爱之人从何处来,又要往何处去,茫茫人海中能够促成你们的相逢,已是万般幸运,只要两个人心诚,什么都不必计较。而如今,孩儿已经找到了那个让孩儿深觉庆幸的人,又为何要顾忌菱兮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你不怕她害你?”
“孩儿相信菱兮。”
“胡闹!”柳老爷猛叩桌案,“妖魔鬼怪素来只有害人之说!莫忘了你的身子,难道不是因为那狐狸精作怪?!”
“可是今日孩儿起来后已觉得身体大好……”
“你住口!”
就在那片混乱中,忽然有一人步伐款款走上前来,百合裙拖曳划过光滑地面,朝柳老爷屈膝行礼。
“老爷,可否单独与我说几句话?”李素心柔声道。
她的声音轻柔动听,宛若冬日的暖阳,让争吵的两人霍然安静。
柳老爷微微点头,众人很快退下。
关了门窗,李素心先是静静地望了柳老爷片刻,忽然一声叹息:“我是素心。”
“我知晓你唤作溯心。”
“不,”她微微摇头,“阿泽,我是你的妻子,李素心。”
他手中的茶盏“啪嗒”坠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