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兮看见江弦眼中的情绪波动,仿若硬生生压抑在海面之下的波涛,兀自汹涌,却不轻易表露。
该说的都已说了,她只有用更为恳切的目光继续看着他,如今,她已没有别的方法。
只是短暂的沉默,江弦的脑海中却有千万种画面翻涌浮现,最后定格在多年前师傅返回家中时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有情的,并非只有人而已……”
他记得那天师傅是依照某个人的请求前去捉妖,可不知为何又半路取消,师傅回到屋中,捋着花白的长胡子,靠在竹椅上悠闲地抿茶,虽然神色悠然,但他知晓师傅每每露出这般神情便是在沉思。
不知过了多久,师傅站起来,似是很满意地走了。阳光落在师傅的身上,轻逸而洒脱。
他还能回忆起师傅的神情,细长的眼睛眯着,是他不曾看过的释怀。
——是什么原因让师傅放弃了捉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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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我相信你。”江弦道。
如果说十个妖精中九个都是骗子,若他恰巧否认了那个唯一诚实的,又该如何?
“谢谢你!”菱兮鼻头有些发酸,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扭头看了看身后与江弦大眼瞪小眼的卉卉,“既然误会化解了,你就别再计较那么多了吧?”
“哼!”卉卉鼻子出气,不屑地瞥一眼,“本姑奶奶懒得跟这种神棍计较。”
“本神棍亦懒得与这种妖魔鬼怪罗嗦。”江弦以牙还牙。
“哼!跟白痴浪费口舌会折寿!”卉卉牙尖嘴利。
“我也深有同感。”江弦抱臂斜睨。
“你这……!”
“你个……!”
菱兮满面青筋地拽过站在一旁看戏的阿清:“走,我们去准备行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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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中多了一人,坐着便微微拥挤。
或许是立志捉妖的信念不如江弦坚定,对于妖精,阿清倒没有什么偏见,一路上缠着卉卉让她说修行的奇妙见闻,卉卉也是个嘴上闲不住的,有个乖巧聪明的小少年眼巴巴地瞧着自己讲故事,心头甚是满足。从一百年前从土地里冒出头吸收阳光雨露,一直讲到某日好不容易绽出一朵漂亮的小花,然后不经意听见旁边的大树大伯说草也可以修行成精,直到百年之后终于拥有了一丁点儿法力与形体……
“哇,真厉害!”阿清两手托着腮,眼睛晶晶亮,“这么说,草姐姐你已经活了百年啦?”
“那当然!”卉卉很得意地昂起头,“别看本姑娘年轻貌美,实际上见闻可多着呢,所以啊,叫你那个不过活了二十多年的狗屁师兄放尊敬点,别有事没事挑衅前辈的权威。”
“我说你就非要挑事么……”菱兮紧盯车帘之后江弦有些发青的脸。
“我有么?”
“你没有么?”
“谁叫他长了一张欠骂的脸,面上明明白白就挂了几个字‘大家来骂我’。”
“好歹人家现在是帮咱们呢……”
“我求他了么?再说他帮的是柳宜,关我什么事?你看那张死人脸,唉哟,跟全世界欠他钱似的……”
“哗啦”一声,车帘猛地被人掀开,露出江弦铁青的脸,“你,去驾车!”一指阿清,顺手将少年推了出去,自己在菱兮边上坐下与卉卉面对面。
“江弦……”菱兮骤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见江弦一甩袍子两手抱臂向后仰靠,做好很舒适的掐架状,“生命的贵贱不在于长短,而在于它的存在是否有意义。”言下之意就是一棵草活着也是浪费雨露。
“最可悲的是明明自己浪费了粮食还硬说自己活着很有意义。”反唇相讥。
“有信仰总好过头脑空白。”
“其实你只有四肢发达。”
“就怕某些人连四肢都等同闲置。”
“……”
“……”
菱兮一掀车帘径直走到外面,阿清见状笑笑,两手很专心地拉着缰绳。“真好,”他笑道,“我还从未见过这么活泼的师兄呢。”
“哦?”菱兮眼角上扬,“莫不是他之前都没有与人吵过架?”
阿清摇摇头,两眼望着逐渐飞逝脑后的树木,“师兄是个很沉静的人,思虑周全,也从来不用人操心,师傅故去后都是他照顾我,简直是又当兄又当爹。”
干笑两声,地平线那边隐约冒出几点绿色,菱兮直起身子探视,“那边有座山!”
“对,就是云雾山了。”阿清笑眯眯道。
“哦?”目的地终于到了,不禁有些兴奋。
与她想象中不同的是,所谓云雾山不过是个较为高耸的小山丘,看高度约莫一个时辰不到便能攀至顶端,与之前所猜想“高耸挺拔、云雾缭绕”简直有天壤之别。此时正值初秋,一眼望去绿意中夹带些许浅黄,枫叶初红,桂花的香味倒是甚为浓郁。
停好马车,江弦领着众人沿着山道往里走。
此处宁静,附近几乎没有居民,杂草丛生的山道越往里便越难走,阿清与江弦分别拿了镰刀一路走一路辟道。天色渐晚,原本空寂的林子里不知何时飘来阵阵雾气,越来越浓,恍若四处伸来的手,将前后小道无声包裹。
夜间有清凉的风,混着着江南淡淡水汽,更添朦胧。
“有火折子么?”菱兮忍不住道。
阿清闷声不响点了火把,刚亮,却被骤然吹来的风吹灭。菱兮一个哆嗦,忽然觉得这山林有点恐怖起来。
弯月当空,周遭弥漫着软绵绵的云,几人借着微弱的月华向前走。
“我真不明白,好端端的在这山里建个墓室作甚?”卉卉方才一不小心拐了脚,“故作神秘?”
“你不必急着表现你的无知。”
“你……!”卉卉气得要揍他,硬是被菱兮拖住,江弦一副“懒得和你计较”的模样,刚走两步,忽然从天而降一块脸盆大的石块,慌忙险险避过,“轰隆”一声砸在地上。
“你有点分寸行不行!”江弦转身怒喝,“是要出人命么?!”
“我什么时候……哇!”话音未落,侧旁的山坡上紧接着又滚下数个巨大石块,众人躲闪不迭,菱兮连忙凝了掌气去挡,惊险推开迎面而来的石块,又蓦地被石块上残留的银光一惊。
“这是……!”
她霍然抬头,只见距离他们不远的山坡上立着个黑影,月华淡沐之下,只觉得清冷到了极致。
与此同时,锦囊中那缕白色绒毛骤然散发出夺目的光芒。
“六尾白狐!”菱兮大惊失色。
最先只是保持着静立的姿势,只见黑衣飘动,那身影转眼已朝他们移来,夜风忽然变得狂烈,恰巧掀开那人深黑色的斗篷,一头浓墨似的黑发迎风狂舞,面容清冷而俊美绝伦,最为诡异的是深眸中两点寒冷的银光,只淡淡一瞥便觉杀气逼人。
“……是你们?”
那人的声音宛若寒冰,低沉的调子,似是被风吹得扩散开来,却很清晰地飘到各个人的耳中。
就在看到那黑斗篷男子的一刻,菱兮忽然感觉到压迫。
——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压力,无形无体,很狡猾地抑住她的心绪,让她觉得恐惧。
“你……”感觉到卉卉紧拽着她的手已经发颤,菱兮拼命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点,“替柳宜预言的那个人就是你吧?六尾白狐?”
“不错么,看来你们已经对我有了初步的了解……”黑斗篷男子幽幽地笑起来,两眼寒光更甚,他轻轻抬手,嘲讽地看着骤然戒备的众人,“说吧,你们究竟知道了多少。”
“我知道你就是替柳宜预言的神秘人,也知道柳宜的不治之症与你有关,更知道二十年前你同样对柳夫人下过毒手。”
微眯了双眼,“所以呢?”
菱兮咬了咬唇,“我不想与你起冲突,也不想干涉你与柳夫人之间的往事,我只知道柳宜是无辜的,你没有必要把上一代人的恩怨强加到柳宜身上,他已被你的预言捆缚了二十年,还不够么?放过他吧!”
黑斗篷下那双银眸波澜不惊,“放过?”
“是。”菱兮紧握双手,硬逼着自己直视那寒意四渗的眼眸,“我希望你放过他。”
“哈哈哈,”对方骤然大笑:“你希望?你用什么立场来跟我说话?你是何人?不过一个刚刚成型的小妖精而已,也敢如此命令我?那柳宜与你有什么关系?莫不是你头脑发昏地爱上了他?小妖精,不是我不提醒你,不同种族的个体相恋终归没有好结果,你还是趁早回到属于你的地方,不要多管闲事。”
江弦与阿清同时望向菱兮。
“是,我喜欢他。”她脸颊微微浮现的几抹酡红,咬紧了唇,“我也明白人妖殊途,可我在乎的只是他能不能活下去。不论他日后要怎么走,不论他日后要跟谁在一起,我只想他坦坦诚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说自己想说的话,不必刻意隐藏活得那么累,便足够了。”
结果?这一路走来,她想过结果么?
若是考虑周全,她便不会由着自己心绪转变,不会由着自己意乱情迷,她只要安安静静地等着天界御厨的通知,然后返回天上履行包子的命运即可。不论是十几年前的偶然初遇,还是这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若愿意隐瞒,她也可以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自欺欺人最可悲。
已经改变了的东西,要如何装作无动于衷?
如果他们只是命运海洋中沉浮的两艘小船,前程未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那么至少要在相依相靠的那一瞬间看清彼此的脸,纵然最终面临分别,也不要留下遗憾。
因为害怕失去,便不敢去拥有了么?
试问,人的一生,因为恐惧和迟疑而错过了的东西,究竟有多少?等到蓦然回首,却已经没有人会在身后静静等待。
——那才最为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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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孽,你一路跟随我们,究竟有何目的?”
江弦的声音将众人思绪骤然拉回,他察觉到面前这黑斗篷的男子并非寻常,因此不敢轻举妄动。对方皱眉,似是很不耐烦长久的思绪被人打断,江弦一身人类气息又让他极为不快,指尖绽出一道寒芒,冷笑道:“清除障碍而已。”
“六尾白狐,你一定要动手么!?”菱兮急道。她不清楚江弦的本领究竟有多大,然而六尾白狐的厉害之处干娘早已提醒她许多次,再看身侧的卉卉一直在发抖,能避开直接冲突才是上策。
“呵,不然呢?”深黑袖袍下探出修长五指,微微比划,又似不慌不忙想欣赏众人的恐惧,“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你在担心?”菱兮察觉到对方话中深意,照例说,六尾白狐法力高深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为何又要千里迢迢地追来?莫非江弦的师傅墓中当真有什么能够对付他的东西?
“你的话太多了。”心思被察觉,杀意骤起,不等六尾白狐出手,菱兮眼疾手快先猛地将阿清往卉卉那边一推:“快,带着他先走!”
卉卉一把拽住阿清竭力向远处跃去,与此同时,黑斗篷下闪过一道寒芒,江弦霍地拂袖去挡,“墓室在哪?”菱兮抬脚将江弦踹到一边,自己凝了十分气力挡下攻击,“离这里还有多远?”
“不远!”江弦捕捉到她的意思,朝阿清的方向努了努嘴,压低声音,“阿清定是去开启机关,我们坚持到墓室那边就可以!”
机关?葬个人还需要机关?
菱兮忙不迭地感叹高人品味就是不一般,顺手抽出行囊里一直藏匿不发的铜勺子,“大叔,就靠你的宝贝了啊……”菱兮碎碎念,记得那时候天界御厨说着铜勺子是能够打妖精的,这么长时间来一直闲置着还没用过,就算御厨大叔再迷糊,天界的宝物也该应付得了六尾白狐吧?
将铜勺子横在胸前,菱兮深吸一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在两手之间,猛地朝对方袭来的那道白光挡去。
只听“咣当”一声,头顶蓦地显现出一只碗口形状的罩子,急速变大将菱兮与江弦笼罩其内,而六尾白狐的掌气好似被什么拨弯了轨迹,竟顺着那罩子外延滑开。菱兮再抬手抵挡了几招,然后惊讶地发现这碗口形状的罩子竟类似个保护层,甚是安稳地将两人保护在内,一连几个杀招下来都是安然无恙。但是当她试图用铜勺子去攻击六尾白狐之时,袭出去的掌气还是她自己的程度,丝毫没有因此扩大。
——说穿了,这铜勺子根本不是御厨大叔所说的抵抗妖精之物,而是用来防身的。
看见菱兮忽然使出类似保护罩的东西,对方显然也是一愣,身形一动向后飘出几米,剑眉深蹙,似是在打量。趁这个间隙,江弦眼疾手快拽住菱兮朝旁边的石壁冲,“你干嘛……”菱兮目瞪口呆,眼看自己就要撞在石壁上,忽然“哗啦”巨响,两边密密麻麻的树木霍然分开,石壁左侧轰地闪现一道密门,其缝隙刚好供两人通过。
“快!”里面是阿清的声音,菱兮与江弦当机立断快速闪入,紧跟在后的黑影连忙出手,但还是迟了一步,两人刚冲进密门中就听见背后关合的石门轰隆作响,应是极强劲的掌气攻击所致。
“这石门结实么……”脑后震天巨响,菱兮很怀疑这些石头能不能撑住。
“当然能。”阿清很快乐地点点头,丝毫没有受惊吓的样子,“这可是师傅生前专门制作的呢,什么样的妖精都攻不进来。”
相比之下卉卉的脸色就难看许多,本就法力微弱,此番带着阿清一阵猛跑,气力已经消耗了大半,此时正扶着冰凉的石头喘气。“我的天……天……你们的师傅是不是……是不是妖精收多了……众怒难平……这才……才费尽心思给自己安排好后路啊?”
“若不是师傅早有准备,你觉得以你的本事可以撑多久?”白她一眼,即使是这个时候江弦都不忘反唇相讥。
卉卉很洒脱地一挥手:“老娘懒得理你。”
四人呈同一姿势紧盯着不断轰隆作响的石门,门外的六尾白狐锲而不舍,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没了动静,大约是另找出路去了。“呼呼……”菱兮松了口气,背靠石壁坐下来,“阿清,这地方还有别的出口么?”
“有,当然有。”阿清颇为自豪地点点头,伸手一指黑漆漆的前方,“这石洞的出口少说有十个!唯一封死的地方建了师傅的墓室!”
十、十个?!
菱兮忽然怀疑他的师傅是不是土拨鼠变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