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洒在西京留守司衙门大门口,使得衙门大堂中亮堂了许多,也暖和了许多。
高庆裔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一片阳光,足足半晌,一言不发。
出身渤海高氏,辽朝降臣,因通晓汉语、女真语,被女真西路军元帅完颜宗翰看中,留在军中,始为通事,后任西京留守。
女真人拥立伪齐,高庆裔受命为使臣,册封刘豫;为女真人侵宋出谋划策、上下奔走,成为完颜宗翰的左膀右臂,也为女真人立下无数大功,手上沾满了宋人的鲜血。
王松将他立在汉奸榜上,名副其实,实至名归。
时过境迁,宋人终于杀回来了,高庆裔这个汉奸,好日子也要到头了。
只不过,这个大汉奸,至今还死不悔改,沉浸在大金国战无不胜的神话里。
高庆裔沉思不语,旁边的一众官僚如坐针毡,但却无人抱怨。
终于,城外的炮声,让高庆裔终于开口。
“刘公,各位同僚,你们看城外这场大战,我军与宋军,究竟鹿死谁手?”
城外隆隆的火炮声越来越近,高庆裔面色凝重,神态却是相当平静。
云中府知府刘思偷偷看了看高庆裔的脸色,这才小心翼翼,低声说道。
“相公,听这炮火声越来越近,恐怕我军凶多吉少。宋军火器犀利,人多势众,我军恐怕凶多吉少。”
守南城的统制官萧顾也是摇头道:“知府相公所言甚是。南人以火器犀利而闻名天下,听着炮声越来越近,似乎宋军已经占了上风。”
“对对对,说的不错,宋军以火器对抗我大金国的铁骑,恐怕咱们得做好守城的准备!”
从雁门关逃回的原雁门统制贺权也是连声说道。
“是!是! 宋军挟燕京城大胜之势,驱万千虎狼之士,其势不可摧,我军恐怕危矣!”
一人开口,众人纷纷附和,大堂中议论纷纷。宋军已经取了燕山之地,击溃完颜银术可部,就要兵临城下,众人自然是悲观失望了。
“一派胡言!”
高庆裔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屋里众官的叽叽喳喳,一下子静了下来。
“以我女真铁骑之摧枯拉朽,宋狗不过是一冲击溃。不要看南人几十万大军,不过是土鸡瓦犬,绝不是我女真铁骑的对手!”
大堂中一时寂静无声,过了片刻,刘思沉吟了一下,小心翼翼开口。
“相公,我军虽是骁勇,但宋军也是不弱,不然也不会攻克燕京,尽得燕山之地。相公,咱们得小心从事啊。”
“事到如今,宋军兵临城下,别无良策只有奋勇杀敌,报效朝廷,不负君王。”
高庆裔看向大堂中面色凝重的一众同僚,忽然脸色一变,提高了话音。
“各位,你我沐浴皇恩,元帅对你我不薄,宋狗来袭,谁要是敢心生异念,起了贰心,小心军法无情!”
高庆裔脸色铁青,脸上还未消化的鞭痕更让他多了几分狰狞。堂中的众人心惊胆战,一起肃拜道:“谨遵相公军命!”
众人就要离开,高庆裔把刘思和同知李兴麟留了下来。
“刘公、李公,突合速守城,咱们商量一下募集民壮,增援守军的事情。”
刘思回到府中,精疲力竭,一个人呆在书房中,恍然若失。
宋军势大,当者辄破,难道自己真要和高庆裔一起,为这破城殉葬吗?
“相公,萧顾来了。”
下人的声音,把沉浸在冥思中的
刘思给拉了回来。
“刘兄,宋军兵锋正盛,我军力不从心,难道你真要和高庆裔一样,为女真人陪葬吗?”
萧顾坐下,语气急促,一开口就直奔主题。
“萧统制,我也知道你说的是实情,可是在下也是世事无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如今只有和这云中城共存亡了!”
刘思的言不由衷看在眼中,萧顾直接就是一通鄙视。
“刘兄,宋军就要围城,你还在这里装神弄鬼。你要是这样,兄弟我可就走了,咱们就一起给女真人陪葬吧!”
萧顾作势就要离去,刘思离开椅子,一步上前,拉住了他。
“萧兄,不要这样心急! 城里到处都是高庆裔和突合速的爪牙,为兄还不是要谨慎一些。”
两人重新坐下,刘思犹豫了片刻,这才问道:“萧兄,你说,难道城外的大军,真的就没有指望了?”
指望?
恐怕刘思自己都没有信心! 城外那越来越近的火炮声,让他的心跳也是随之加速,内心的恐惧也随之增加,以至于他的脸上阴晴不定。
“指望?”
萧顾颓丧地摇了摇头,话音一转。
“完颜宗弼、完颜银术可,他二人的部众,并不比完颜宗翰差,宋军如此凶猛,以至于二人精锐全失,你说,我军还有指望吗?”
“那么以萧兄看来,完颜宗翰大军必败,我军也是孤城难守了?”
“几十万大军,野战尚且如此颓败,就更不用说这几万困守的乌合之众了。刘兄,你我要为自己和家人早作打算啊。一旦军败城破,那时可就是追悔莫及了!”
两人四目相对,都是嘿嘿笑了起来。
众人都是明白,想要活命,甚至是求得一官半职,这投名状,是绝对少不了的。
大难临头各自飞,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到了这个时候,什么忠君报国、忠孝节义、视死如归,全是骗人的话语。
只有活着,才是最真实的!
刘思看了看萧顾,低声问道:
“萧兄,你今夜前来,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萧顾身子前倾,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
“刘兄,只有杀了突合速和高庆裔,放宋军进城,有了这个投名状,不要说逃得一条性命,即便是谋个前程,也是唾手可得。”
刘思犹豫不决,摇头道:“高庆裔待我不薄,我下不了手。突合速身边卫士不少,更是不好对付,此事万万不行。”
萧顾暗自冷笑,到了这个关头,这个刘思还在遮遮掩掩,装模作样。看来不下点猛料,此人还会扭扭捏捏。
“突合速由我对付,你只要处理了高庆裔和李兴麟就行。”
果然,萧顾话一出口,刘思马上兴奋了起来。
“萧兄,只要你能杀了突合速,高庆裔的事情,包在我身上!”
“一言为定!”
夜深人静,正在房中酣睡的云中城守将完颜突合速,被外面惊天动地的喊杀声惊醒。
“出了什么事情,难道是宋军攻城吗?”
“将军,萧顾反叛,府中的契丹人打开了府门,萧顾带人杀进来了!”
完颜突合速大惊失色,他匆匆披挂整齐,跟着卫士出了房门,只见外面火光冲天,敌我双方已经厮杀在一起。
“勇士们,听我军令,一起杀了这群契丹狗贼!”
完颜突合速拔出刀来,大声呐喊,指挥着府中的军士上前阻击。
“兄弟们,宋军兵临城下,女真人完了,不要再给他们卖命了!”
萧顾浑身鲜血,他恶狠狠砍翻眼前的一名女真卫士,指挥着部下契丹将士和汉儿,一起向前面的女真卫士们杀去。
“杀女真狗!”
“杀契丹狗!”
双方你来我往,舍命拼杀,女真卫士毕竟人少,很快就支撑不住,频频后退。
完颜突合速身边的卫士越来越少,他自己也被几名叛军将士一起围住,叛军长枪猛刺,完颜突合速连连后退,躲闪不及,腿上身上连续中枪,很快就倒在了血泊里面。
萧顾上前,恶狠狠一刀,砍下了完颜突合速的首级,抓在手中,举了起来。
“突合速已死,放下刀枪,一概无罪,负隅顽抗者,杀无赦!”
一众女真卫士你看我,我看你,纷纷放下了手上的刀枪。
“杀,一个不留!”
萧顾脸色狰狞,大声怒喝。众军刀枪并举,很快,院中躺满了一地的尸体。
萧顾提着完颜突合速的人头,摆了摆手,大声喊道:“萧度烦,你带人守住南城墙,我们去衙门,杀了高庆裔这厮!”
外面的喊杀声,让案几上打盹的高庆裔一下子清醒了过来,还没有等他发话,几个金兵一边后退,一边被刺翻在地,满身鲜血,躺在了大堂中,紧跟着,无数的军士手拿刀枪,凶神恶煞闯了进来。
“刘思、萧顾,你们要干什么,你们想要谋反吗?”
“高庆裔,我刘思堂堂汉人,炎黄子孙,又岂会造番子的反,我这是拨乱反正,回本归元。你还是束手就擒,不要再一错再错了!”
刘思义正言辞,高庆裔一时语塞,他把目光移向了萧顾。
“萧顾,你一个契丹人,跟在汉人身后叛乱,你这又是为何?”
“高庆裔,闭上你的狗嘴!”
萧顾脸色铁青,他把完颜突合速血淋淋的人头扔在了地上,怒声骂道。
“你也是大辽故臣,女真人灭我故国,我萧顾堂堂契丹皇室,又怎会心甘情愿番子的看门狗!你难道以为,这所有的大辽故臣,都像你高庆裔一样,甘为女真人的鹰犬吗?”
“你……”
高庆裔气的浑身发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说不出话来。
“来人啊,把这辽奸的狗头砍了,让他和他的女真主子一起上路!”
众军士凶神恶煞,手持利刃,纷纷上前,就要把高庆裔就地正法。
“慢着!”
高庆裔脸色煞白,站了起来,伸出手来,阻止了对方。
“刘思、萧顾,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让我自我了结吧!”
刘思和萧顾对望了一眼,萧顾摆了摆手,所有的军士和他二人一起,退出了大堂。
“辽奸,汉奸,我高庆裔却不能再做金奸。”
高庆裔脸色灰败,喃喃自语,如痴如醉。
“大金皇帝,粘罕元帅,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不是微臣无能,实在是宋贼势大,内外交困。臣无能,臣先去了!”
高庆裔拔出腰间的刀来,这把短刀从他年少时就跟随他,没想到最后陪伴他的,还是这把旧物。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
话音未落,高庆裔短刀猛然刺入自己脖颈,瞬间割断了动脉和气管,喷血如箭,高庆裔手里的短刀“铛啷”一声落在了地上,整个人也瘫倒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