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靖康元年二月,河东路,隆德府,治郭上党县。
“晋阳之围,悬釜而炊;长平之战,血流漂卤”。公元前260年,战国时期,秦、赵两国曾围绕此地展开大战,史称常平之战。赵军全军覆没,秦亦死伤近二十万,双方伤亡超过六十万。秦军取得惨胜,赵国一蹶不振。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统一六国后,实行郡县制,分天下为36郡,上党郡即为其中之一。大宋崇宁三年(公元1104年),宋廷改为隆德府。
时隔千年,随着金人南下,这片曾尸骸累累的古战场之地,又陷入了战火弥漫之中。
金西路统帅完颜宗瀚一路势如破竹。有了山后九州汉儿的帮衬,冲锋陷阵,宋人的城池似乎也没有那么难于攻陷。
隆德府城墙上,谭雄面色涨红,握在手里的枪杆因为紧张而变得湿滑。自诩武艺高强、勇力过人的他,此刻也和城墙上的其他乡兵一样,紧张不已。
城中仅有的两营朝廷禁军已经逃离,城头上抵抗的这两千人,都是隆德府本地的乡兵。禁军可以逃,他们这些土生土长、妻儿老小都在厮地的河东子弟又能到哪里去,难道真能把妻儿老小丢给女真人?
面对密密麻麻、山呼海啸、蜂拥而来的金兵,城墙上的乡兵个个脸色煞白,心惊胆战,有些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张公,忻州、代州已降,平阳义胜军兵叛,金人数万之众,又尽得河东汉儿之助,不如自东城撤离,暂避锋芒!”
城墙上,手下将领幕僚们的苦劝,却遭到了知府张确的勃然大怒。
“我张确乃守土大臣,当以死报国,头可断,腰不可屈。谁若是再言逃离,军法处置!”
通判赵伯臻也慨然道:“张公,今日我赵某就和你一起战死! 不过,临死之前,如何也要拉几个番贼垫背!”
司录张彦遹也站上来道:“二位相公,杀贼报国,也算下官一个!”
数万金人精锐对一两千大宋乡兵,一场并不如何激烈的战斗,没有半个时辰就结束了。
张确全身血肉模糊,半边身子已经被血染红。他躺在血泊里面,眼睛睁的大大的,早已经失去了生气。
在他旁边的地上,张彦遹和赵伯臻都是胸中数箭,被射成了刺猬,身死当场。
三人的尸体混杂在乡兵里面,就这样被金人的汉儿步卒们,嘴里骂骂咧咧着,一个个地扔下城去。
城墙上的战事虽然结束,但是城中百姓的劫难,却才刚刚开始。
马蹄声、狞笑声、惊叫声、哭喊声、辱骂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此起彼伏。满街都是惊慌逃窜的百姓,持枪执刀追赶的金兵随处可见。
火光照耀,烟柱冲天腾起,那是金人在纵火焚烧府衙仓库,一些看起来富丽堂皇的庙宇也不放过。
只若是金人过处,断壁残垣,凡是跟“好看”、“高雅”沾边的建筑无不残破。宋人百姓只要反抗,动辄屠城、焚城,婴儿也不放过,其暴虐弑杀可见一斑!
“快逃啊,番子攻进来了!”
谭雄快速地脱离了城头,他一边跑一边脱掉了自己身上的衣服,抓紧了手里的长枪,一
路向城东自己的家里跑去。
“爹、娘、大哥,快开门!”
大门“咣啷”一生被打开,随即被紧紧地关上。
谭英拖着一条腿从屋里走了出来,正看到母亲开门,把弟弟放了进来。父亲站在一旁,满是皱纹的脸上忧心忡忡。
“雄儿,外面什么情况,番子打进来了?”
年迈的母亲脸色苍白。看到幺儿从外面进来,满脸慌张,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爹、娘、大哥,不要问了,番贼已经杀进城了。快点跟我走,否则就来不及了!”
谭雄不耐烦地催道,脸上全是焦急之色,汗珠不断地掉下地来。
家中幼子,从小受尽宠爱。大哥大他近十岁,行动不便,平日都让着他,也使得他很少受苦,桀骜不驯。
到了金人进城,肆意杀戮这生死关头,他再也沉不住气,一下子就慌乱了起来。
“那我去收拾一下,咱们马上就走!”
母亲脸色煞白,迈步就要向房间里面走。
“还收拾个甚! 马上走,不要耽搁!”
父亲沉下了脸,迈步就向外走去。谭雄和谭英兄弟俩扶着母亲,紧紧跟在身后。
父亲走到门口,打开门,出门打量了一下,猛然反身把身后的妻儿推向了屋内,然后紧紧的把门关上。
“走不了呢,番贼已经杀过来了!”
父亲脸色铁青之极,眉头凝成了大大的一个“川”字。
“当家的,这可如何办啊? 雄儿都还没有结婚,英儿还没有娶六娘。这些番兵可是没人性啊!”
母亲惊慌失措,不由自主地喊了起来。
穷苦人家,就这么巴掌大个院子,就是想藏起来,也没有个地方。外面百姓的哭喊声和金兵的狞笑声越来越亮,越来越近,由不得母亲不慌张。
“英儿、雄儿,你们两个把脸手抹黑,快点!”
父亲眼睛转到院里靠墙的一大堆石炭上,这本来是贩卖来给汴梁城送的,金人来的快,驿道断绝,便窝在了家里。
谭雄手忙脚乱地把自己的手脸用石炭墨子抹黑,抬起头来,惊慌地看着眼前的家人。
“英儿,你如何还不把脸手抹黑,番兵马上就要到了!”
父亲低声怒吼道,脸上青筋暴露。
“爹,就这么一堆石炭,我和阿雄两个大个,如何也盖不住! ”
谭英的脸上全是决绝之色。
“况且,一旦金兵进来,若是发现没有男子,肯定要起疑心。有孩儿陪着父母,阿雄也能藏的稳当些!”
谭雄的泪水一下子掉了下来,他大声道:“爹、娘、大哥,我不要藏起来,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啪”的一下,谭雄的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巴掌。
“你是要咱们谭氏一族断子绝孙吗?”
父亲脸色通红,恶狠狠地骂道。三两下已经把谭雄推到了墙边。
“赶紧趴好! 对着墙,尽量露出嘴和鼻子!”
父亲把儿子按下,已经和谭英拿起铁锸,开始往谭雄身上盖起石炭来。
“雄
儿,藏好了身子,以后干什么事情,自己当心点!”
母亲的眼里都是恋恋不舍。
谭雄还想动弹,谭英站在他的旁边,轻声说道:“阿雄,你嫂嫂六娘,就拜托你照顾了!”
“你若是再动弹,我就碰死在这里,你就不是我铁家的后人,到了阎王爷那我也不会原谅你!”
父亲的一句话,彻底熄灭了谭雄心里的最后一丝冲动,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了下来。
谭英和父亲刚把弟弟用石炭盖好,震天的敲门声就响起。还没等父亲上前开门,两扇薄薄的门板轰然倒地,饿狼似虎的金兵们,步骑都有,潮水一般地涌了进来。
“你们为什么擅闯民……”
谭父话还没有说完,为首的金兵已经举起了手里的长刀,狠狠向下劈来。
阳光照在金兵的铠甲上,寒光闪闪。雪亮的长刀飞起,瞬时就是血舞一片,鲜血淋漓。
谭父猝不及防,被金兵一刀砍在肩膀上,半个膀子掉到了地上,血如泉水喷出,他的半边身子瞬间就被染红。
金兵哈哈大笑。还不等谭父反应过来,脑袋又挨了金兵一记棒击,谭父的半边脑袋都被打塌了下去。
跟上的金兵步卒,一脚把谭父像麻袋一样踹倒在地。谭父倒在血泊里,眼睛睁得大大的,半边脸都是血肉模糊。
“当家的!”
谭母肝肠寸断,发疯似地向前跑去,却被金兵手中的一柄骑矛刺了个对穿。
骑士双臂一抖,谭母的尸体飞了出去,撞在墙上,落了下来,正盖在炭堆的上方。
谭雄透过炭堆的缝隙,母亲痛苦的面庞正对着自己,嘴里的鲜血汩汩而出。
母亲眼露痛苦之色,喃喃道:“好……好活……着……”
视线被母亲的尸体阻挡,谭雄看不到外面的情形。只听到院子里大哥的怒吼声和几声大叫,随即一切恢复了平静。
“进去搜,活的都不要留下,银两、粮食什么的都带走!”
院子里,有金人发号施令,显然是金兵的军官,而且是汉人。
“李将军,只搜出来了10来贯钱,10来升粮食,没有别的!”
折腾了片刻,金兵搜刮一空,呼啸而去,愿中又恢复了平静。
谭雄趴在炭堆里一动不动。外面街头巷尾传来的哭喊声仍然是不绝于耳。金人的马蹄声不断地响起,汉话和一些听不懂的异族声音此起彼伏。
谭雄知道,那一定是女真话。
他躺在冰冷的炭堆里,全身已经麻木,他仍然一动不动。这个时候,报仇的怒火已经代替了肢体上的寒冷。他一定要留下有用之身,为死去的家人报仇。
周围都陷入了一片黑暗中,城中的火光依然未熄。直到子夜时分,整个城中完全进入了一片死寂当中,谭雄才活动了一下发麻的身子,从煤堆里面钻了出来。
他摸着黑、小心翼翼地挪开母亲已经僵硬的尸体,泪水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
大哥和父亲的尸体都是血肉模糊,谭雄费力地把一家三口的尸体堆在一起,然后站起身来,在黑暗之中,摸索着向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