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河水缓缓向南流去,在下邳注入泗水,然后一路向东南流入淮水,顺大运河而去。
若是处于这泗水的河岸之上,清流平缓,鱼儿不时跳出水面,天地一片寂静,两岸杨柳依依,荠麦青青,心旷神怡,一幅水墨画卷,宛如人间天堂。
尽管有如此迷人的景色,又有春日的暖阳,但是给人却感觉不到春光的明媚,随着河水缓缓向南,越靠近宿迁城,两岸无人埋葬的尸体越多,荒芜的良田也是随处可见。
宿迁,京东东路最北部,南与淮水毗连,东与海州接壤,北与徐州相连,西与宿州交界,境内河湖纵横,乃是京东东路一繁华之处。
只是随着各地兵祸四起,盗匪连连,自宿迁被伪齐占领以来,横征暴敛,鱼肉乡里,许多百姓纷纷躲入了山中,来躲避这乱世中的劫难。
每一次城中的兵马奔横而出,都会在所到之处形成一场灾难。每当这些“溃兵”们出去掳掠,百姓们都是心惊胆战,生怕这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遇上稍好一些的,给点银子,拿些粮食,也能糊弄过去。若是碰上那些暴虐的官兵,弄不好就是女子遭到蹂躏,倾家荡产,弄不好全家还要赔上性命。
但这些兵痞,有时候也会碰上钉子。人数少或落单时总会遇到劫杀,即便是兵强马壮、人多势众时,遇上强悍的村民,也会造成不少死伤。
即便如此乱世,田里的积雪已经消融,在这泗水两岸的田间地头上,衣衫褴褛的百姓们,仍然奔走在自己耕种的良田之上,除草施肥,今年的口粮,就寄托在这些庄稼上面了。
在这乱世当中,只要能填饱肚子,多么冒险的事也值得一试,更不用说种粮垦田这些千百年来百姓一直做的事情呢。
外面的仗打成什么样子,百姓也都是略有耳闻。陕西一场大战,金人损失了约十万之众,百姓群情雀跃,宿迁城里的金兵也跟着焉了下来,再也不像往日那般嚣张。
随着忠义军在徐州和涟水军两地驻兵,所到之处秋毫无犯,打击盗匪,开仓赈民,民间的抗金热情更高。
“到了惊蛰节,锄头不停歇”。如今淮北随着到了惊蛰,进入春耕季节,季节不等人,一刻值千金,百姓们便都忙活了起来。春耕夏耘,秋收冬藏,谁也不敢误了季节。
泗水以东的一处岸边,赵桓一身短羯,和旁边的众人一样,也在卖力地松着土地,汗水从额头不断流下,他却习以为常,并不见得有多痛苦。
流落民间将近两年,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也逐渐熟悉了这里的生活。
期间,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跑回江南,但一为兵灾,毕竟这里还是金兵的地盘;二来他始终担心,回归了朝廷以后,他父子会落得什么样的一个结局。
难道他能得到一份锦衣玉食?而别人又会不会相信,他真的是如此想法?
若是天天被软禁,处处受猜忌,随时会有性命之忧,他又为什么要回归江南?
他不回去,他的幼子赵谨或许可以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他的嫡子赵谌,如今已经变得健壮活泼,一身武艺,更加没有回去的理由。
报纸上的消息他也知道,他的九弟赵构已经被封为太子。想起靖康元年东京城被困时,此人在河北拥兵自重,逡巡不前,赵桓的心里就不由得发紧。
自己登基以后,对赵构百般刁难,如今轮到赵构入主东宫,即便自己想回去,能不能平安回到临安城,都尚未可知。
陕西大战,忠义军大捷的消息传来,他也是心情亢奋。他曾想过去寻找王松,却也是忧虑重重。王松即使能容下自己,可他麾下的一众将领,恐怕容不下自己的人甚多。
在这样的思想挣扎和内忧外困之中,赵桓和儿子就这样,不得不在伪齐的“沦陷区”呆了下来。也正由于此地河流纵横,以魏大为首的几百乡民勇猛精悍,也使得他父子可以暂时安然无忧。
“朱甚,用力!”
泗水岸边,赵谌和魏胜二人,各持一柄裹着枪头的长枪,正在激烈地比划拼刺着。两人你来我往,打的不亦乐乎。旁边的一众十来岁的孩子们围成一个圆圈,看的是津津有味,喝彩声不绝。
终于赵谌气力不支,脚下一个踉跄,被魏胜趁势赶上,一枪刺在胸前,倒了出去,坐在了地上。
“魏胜,又是你赢了!”
赵谌摇了摇头,魏胜伸出手来,把他拉了起来。
“朱甚,和上次相比,你已经强多了。再这样下去,很快你就能追上我了。”
魏胜用破布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坐在河边的土垄上,脸色泛红。
赵谌挨着他坐了下来,等气喘匀了,这才说起话来。
“魏胜,以你的身手,再长个几岁,完全可以去从军了。总是在这乡下呆着,一身的才华就可惜了。”
赵谌心里面佩服。这魏胜比他小几岁,气体上却比他还要大得多。骑射上的功夫,自己也比不上他。将来长大了,绝对是一员猛将。
“朱甚哥哥,我已经和伯父他们说好了,等忠义军打过来了,我就去从军。投靠在王相公的帐下,做他的军中马前卒。到时候咱们二人一起去。”
赵谌惊讶地看了同伴一眼,摇摇头道:“恐怕我爹不会让我去!”
“这又为甚不愿意?”
魏胜奇怪道:“你放心,到时候我去给伯父说,他一定会答应。”
赵谌笑了笑,终于没有言语。
说心里话,他是想去投靠王松,做一番事业。但是父亲叮嘱过他,千万不可以暴露自己的身份,否则就有杀身之祸。他自小在宫中长大,对这些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情,也是略知一二,去寻找王松的念头便淡了下来。
“到时候再说吧。”
赵谌抬起头,正要说话,旁边的魏胜却忽然站了起来,指着泗水河上,大声喊了起来。
“朱甚哥哥,快看,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战船?”
赵谌也是一愣,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向着远处的河面上看去。
“铛铛”的锣声响起,岸上正在耕作的人们乱成一团,他们纷纷向远处跑去,其中的精壮汉子们却都手拿着刀枪,弓箭等物,在河边集结成型。
“魏胜,朱甚,孩子们,赶紧回来!”
魏大心焦如焚,向着河边驻足观看的孩子们喊道。
赵桓也是心惊胆战,跟着魏大大声喊道:“谌儿,赶紧回来!”
“不要乱跑,全部都跟我回去!”
魏胜拿起地上的长枪,把角弓挂在脖子上,招呼着周围的孩子们,就要离去,却看见赵谌盯着河面上,直直地发呆。
“朱甚,快点跟我离开!”
魏胜上来,想要拉着赵谌离开,却发现他抬起了手臂,指着河面上的船只说道:“魏胜,是忠义军的战船。”
魏胜不由得垂下了手臂
,跟着赵谌一起,向着河面上看去。
只见上百艘船只劈波斩浪前来,其中几艘大船上,军旗猎猎,迎风招展,上面偌大的“王”字和“忠义军”三字清晰可见。
魏胜欣喜若狂,快步跑到了河边,大声向着远处的河面上喊道。
“忠义军,忠义军!”
这样的船只,他在运河上曾经见过数次。每一次都是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河岸边还有伪齐的驻军,未能亲自碰面。这一次有如此近距离的观察,他当然是激动万分。
其他的孩子们也都一起跑到了河边,和魏胜一起,向着前来的战船,摇手呐喊起来。
田野间的百姓也都停止了逃窜,观察了一下,许多人也都向岸边跑来。
赵谌站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该上前还是退后。
“去吧,这毕竟是我大宋的船只。”
赵桓站在儿子的身后,看着运河之上的战船,尽量压抑住内心的波动。
“你我父子现在这般模样,有谁还能认出。过去看一看,也知道王松派兵前来,到底所谓何事。”
赵谌心里面一惊,不由的脱口而出。
“爹,难道王相公前来,是为了我父子二人吗?”
赵桓微微摇了摇头,笑道:“我父子二人已经丧身于运河之中,此事天下皆知,王松又如何不晓。他此番派兵前来,恐怕是要对付伪齐。”
果然,看到岸边有大批的百姓,运河上的船只纷纷停了下来,紧接着一艘船只靠岸,一群黝黑健壮,铁甲贯身的汉子走上岸来。
“忠义军奉两河宣抚使王松王相公军令,讨伐伪齐,恢复宿迁、淮阳军等地,所到之处秋毫无犯,百姓勿忧!”
一个铁甲军士上前,向百姓大声喊道,声音洪亮,震破云霄。
紧接着一名铁甲贯身的将领走上前来,大声道:“各位乡亲,本将是忠义军中统制官梁兴,奉王相公之命,恢复淮阳军,北上沂州。各位乡亲勿忧,只管放心种田打鱼,忠义军绝无讨扰。”
魏大上前,抱拳道:“将军,我等是宿迁的义民,将军要攻打宿迁,小人等愿意派人前往带路,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梁兴点了点头,朗声道:“那就有烦义士了。”
魏大带着满脸通红的魏胜,眼光看向了赵谌,犹豫不决。
赵桓盯着船上一门门黑黝黝的火炮,彪悍黝黑,让人不寒而栗的军士们,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赵谌心领神会,上前抱拳道:“叔父,我也愿意前往,助忠义军一臂之力,请叔父准允。”
船上的将士,谁也没有认出面容沧桑,头戴斗笠的赵桓。众军船只向前,赵桓看的清楚,众军簇拥之下,威风凛凛,高大威猛的张横和牛皋,二人的身影赫然在目。
赵桓看着远去的船只,儿子和魏胜不胜欢喜的样子,轻轻叹了一声,怅然若失。
南下的归途已经畅通无阻,可是他还敢回去吗?
也许去东京城定居,做一普通百姓,重见东京城的昔日景象,才是最好的选择。
攻无不克的忠义军,终于把战火烧到了山东。他们早晚会灭了西夏,也许不久就要北上,恢复燕云,直捣黄龙。
可是这一切,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曾经,他也有过这样乾坤独断的机会,不过,他自己却生生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