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城墙上一具具姿态各异的伤者身上跨过,鞋子下全是黏糊糊的血污和不知名的人体器官,苍蝇“嗡嗡”肆虐城头,处处恶臭熏天。
陈遘眼光扫过摊靠在城墙上、横七竖八、有气无力的士卒和乡壮们,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城外尸体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残肢断体充斥其中,人体器官随处可见。刀枪盾牌、断梯残旗,近看令人作呕、毛骨悚然;远看则似人间地域。
到处都是血污和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偶尔还传来一些垂死重伤汉儿们的呻吟声,他们是在试图引起同伴的主意。只不过日间酷热无比,金人偶然在夜间才来攻城,无人理会他们的痛楚。
自从他们跟着金人攻城略地,纵横宋地,就已经决定了他们的结局。迎矢石、当炮灰、冲锋陷阵,从来都是这些汉儿的分内之事。
女真人自己在树林中喝酒吃肉,纳凉休憩,却逼着汉儿们冒着烈日攻城,九死一生。
“为虎作伥,无父无母的可怜虫,你们这又是何苦?”
陈遘看着城外的这些可怜虫,轻轻摇了摇头。他默默地看着城外,眼光扫过大地上的山川河流,暗叹自己就要为国捐躯了。
靖康二年,原中山府知府詹度因守城有功,被朝廷调任荊湖南路制置使,中山知府一职由自己接任。当年,宋钦宗任命康王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自己为兵马元帅,加授资政殿学士,光禄大夫,而宗泽、汪伯彦为副元帅。
中山府乃是大宋北地三镇之一,地理位置何其重要,乃是两河重要的军事重镇和仓储基地,城池高大、坚固,仅瓮城就三道城门,且护城河宽水深,加之弓箭火炮、滚木雷石交相使用,可以说是坚如磐石。
朝廷竟然把三镇这国之屏障割给金人,“三镇”百姓自然是群起而抗拒,怀土顾恋,以死坚守。
陈遘自然是固守城池不降,还频频出城袭击金兵。中山将士威武不屈,皇帝赵桓羞愧难当,顺势诏令固守,并擢升中山知府陈遘为兵马元帅,起河北之兵抗击金兵。
但他陈遘虽为兵马元帅,河北却并没有多少兵马归他调遣,州府也各自为守、苟延残喘,他手里也仅剩中山府城里的两万多兵马。
金人第二次南下,再次包围汴梁,天下兵马大元帅康王赵构接旨后却不去救援京师,而是移屯大名府,继而又东行到东平府,以避女真人兵锋,保存实力。
幸亏王松横空出世,在汴梁城宣化门外大杀金人,挽狂澜于既倒。金人围攻数月,却死伤惨重,终于愤愤退兵。
谁知王松在府州战死,大宋朝廷割让河东、河北,宋室南迁,苟安于江南。
自己在中山府望眼欲穿,盼望朝廷能派军前来增援,以解中山、河间之围,谁知迎来的却是太上皇复辟,朝廷割让了两河之地,一路南迁。
君王保土安民,这样的君主抛土弃民,这样的朝廷让人何其心寒!
弟弟光禄卿陈适前来宣旨,要自己放弃中山府,随朝廷南下。但他已决心与中山府共存亡。如今,他坚壁清野,困守待援,又坚持了三月之久。
如今,距离金兵围城,已经过去了整整四年多,多亏了王松任枢密院相公时补给的士卒和粮草,否则,中山府早已经陷落了。
不过,自赵佶重新登位,宋室南迁,朝廷再也没有派来一个援兵,也没有支援一粒粮食。
中山府城中粮绝,军马杀尽,宋兵人皆羸困,腿乏力不能行路,手无力不能执兵器。如今城
中人心浮动,军士颇多怨言,如此下去,恐怕过不了多久,就得人吃人了。
中山府和外界隔绝,他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王松东山再起、攻略两河之事,他也是不知究竟。
昏君庸臣,十四万人齐卸甲,更无一个是男儿。以百年懈怠之兵,怎敌新起虎狼之师。更兼满朝文武官员,文恬武嬉,私心公用,党争不断,国事难为。
天气酷热,炎日当头,陈遘一阵头晕眼花,差点摔倒在地。他心里不由哀叹了一下,自己还是老了。
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汉室故土,岂能尽是腥膻,即便身死名灭,也是义之所在。这,也许是他最后的倔強!
夜幕降临,金人却没有立即前来攻城,恐怕也是因为天气炎热。
陈遘心中沉思,若是白日天正热时派兵出城,袭击金人,或许可以出其不意,搞到一些粮食,以解眼下城中的燃眉之急。
“去把何总管和沙部将叫过来,本官有话对他说。”
陈遘终于做了决定。
一个30多岁、面容消瘦的文官,后面跟着一个身高力壮、面色黝黑、相貌威严的武将,都是有气无力的走了过来,站在了陈遘面前。
前面的文官漫不经心地拱了拱手:“陈知府,你找下官,有什么要事吗?”
陈遘指着城外的军营,沉声道:“何总管,金人数日围城,城中已经粮绝,本官命你明日带领城中军马,出城偷袭金人,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何总管睁大了眼睛,大声道:“陈相公,你是要下官带领士卒们,出城偷袭番子的大营?”
何总管微微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目光中多了几分讥讽之色。
“陈相公,你觉得本官有这个本事吗?”
陈遘面色平静,点点头道:“何总管,本官正是此意。如今女真人围城数月,完全意料不到我军会出城主动攻击。酷热之中,杀退金人,觅得一些粮草,这样我军或许还有活路。”
“陈相公,本官恕难从命!”
何总管拱了拱手,断然道:“女真人兵强马壮,我军士气全无,趁着天热前去偷袭,只能是羊入虎口,在下不才,请您另觅高人。”
“这么说,何总管是不愿意带兵出城呢?”
陈遘脸色马上沉了下来。
“本官再说一遍,本官恕难从命。本官不是王松王相公,没有在千军之中耀武扬威的本事。陈知府可以另觅他人,在下却是爱莫能助。”
身处绝境,缺衣少食,能坚持数年而不降敌,他已是问心无愧。本来生死也就是几日之事,但陈遘以势压人,让他莫名地不舒服,心里读书人的一丝傲气和倔强让他断然拒绝了对方。
何总管脸色铁青,针锋相对,居然是毫不留情。
看到两位主官当面争吵,城墙上的士卒都站了起来,就连悍将沙振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两位。
“来人,把这狗贼拿下,砍了他的人头! 把首级挂在城墙上,让弟兄们看一看,看谁还敢违抗军令,逡巡不前!”
陈遘身后的几名士卒上前,把何总管牢牢控制住,但却无人执行军令,看来都是在犹豫,等待上官的指令。
“陈遘,你这是公心私用,挟私报复。到城外去和番子作战,你自己为何不前去?你不过是要我当替死鬼而已!”
何总管依然倔强。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
上官已经动了杀心。
“陈相公,何总管只是一时糊涂,还请陈知府手下留情,饶他一条性命。”
沙振大惊失色,和旁边的士卒一起上前求道。
“陈相公,何总管也是朝廷命官,你杀了他,与律法不容,还是三思。”
沙振的话刚说完,何总管这个读书人出身的呆子,又拧着脖子喊了起来。
“陈遘,赶紧放了本官,否则本官和你没完,一定会到上官那里告你!”
陈遘脸色变得冰冷,寒声道:“本官受朝廷委托,总领中山府一切军政要事,难道还杀不得你个小小的总管。军士,马上上前行刑,否则军法从事!”
何总管脸色苍白,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军士已经抡起了手中的钢刀,恶狠狠地一刀砍下。
鲜血四溅,何总管斗大的头颅掉在地上,他眼睛圆睁,眼神里全是不服和难以置信。
“把此贼的头颅挂在城墙上,也让士卒们都看一下,这就是违抗军令,不服军令的后果!”
士卒们面面相觑,赶紧应诺。
“陈向功,你这又是何必。”
沙振看着地上的头颅和,满地的鲜血,不由得微微摇了摇头。
看到士卒们都是恭恭敬敬,陈遘的脸色缓和了下来。他大声喊道:“沙振,你素有勇名,委任你为中山府总管一职,明日夜间带兵出城,追杀金人。”
沙振本想立即拒绝,看到陈遘脸色不善,他赶紧抱拳,颤声道:“小人遵令。”
沙振回了房间,焦躁地走房中踱来踱去,心中仍然是惶恐不安。今日,他在城墙上亲眼目睹陈遘杀了何总管,心中的惧怕现在还不能平息。
出城攻击金人,以步卒对付骑兵,他还有活着回来的可能吗?
门“格吱”一声响,沙六等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走了进来,随手把房门紧紧的关上。
“大官人,陈遘如此心狠手辣,再待下去,早晚是个死。朝廷都割了两河,咱们守了这么久,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有必要陪陈遘送死!”
沙六的话让沙振摇了摇头:“番子暴虐,大伙心里都是不喜。陈相公下了军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出城和金人野外对垒,这他娘就是飞蛾投火,是白白送死!”
沙六狠声道:“大官人,早晚都得死,不如杀了陈遘,放番子进城,城中的百姓还有条活路。”
话说的冠冕堂皇,但众人都知道,这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沙振心里一惊,想起白天城头上陈遘杀何总管的一幕,眼珠一转,狠下心来。
“陈遘手下,可是有不少人忠心耿耿。明日我再去劝劝陈遘,要是他不肯回头,也只能……”
他抬起头来,握紧了拳头,沉声道:“也”
看到沙振眼中的狰狞,沙六心里打了个寒战。
“大官人,只能痛下杀手,免得兄弟们给他陪葬!跟了番子,最少能留条性命,跟着陈遘,就是死路一条!你说怎么办,弟兄们都听你的!”
一个汉子迟疑道:“总管,陈遘为人宽厚,两袖清风,很得城中军士的爱戴。要是一击不中,恐怕会引来灭顶之灾。”
沙振点了点头,沉思了片刻,这才抬起头来。
“明日正午,趁着天热众军休憩,我先去府衙杀了陈遘,你们随后跟上,完了事咱们一把火烧了府衙,兄弟们再打开城门,迎接番子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