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成都府路,隆州仁寿县。
县城东门的城墙外南侧,热闹非凡,围满了人。除了头缠白布,粗衣笀鞋,身背竹篓的百姓,还有几名个宽衣缓袍,头戴黑巾的士子。他们兴致勃勃,正围在一起,看着墙上的两份招生启事。
“……北虏猖獗,山河动荡,百姓受苦,凡有爱国之心之青年,均可前往河北大名府入讲武堂考试学习。凡年龄在18岁以上,35以下,身体健康、文理通顺、品行端方者都可进入考核。学员人数及入堂日期由忠义军督练处督办。通过考核后,预定一年毕业,预定名额600人,毕业后作为下级军官进入军中,实习一年合格者为中低级军官……两河、陕西宣抚司……”
“都别吵,都别吵,该我了!”
一片吵闹声中,众人的目光移到另外一张招生启事上,又有人跟着读了起来。
“两河、陕西宣抚司公告,因治下百姓人口众多,民政庶务繁忙,民政官员捉襟见肘,现招收行政管理人员,凡年龄在18岁以上,22以下,身体健康、文理通顺、品行端正者皆可报名。通过考试后,学员学期一年,预定名额600人,毕业后在地方官府实习一年合格者为吏员……两河、陕西宣抚司……”
好不容易读完,下面的人七嘴八舌,吵吵嚷嚷起来。
“这“讲武堂”是忠义军办的,那不是和朝廷对着干吗? ”
“还有这“行政学堂”,这学完出来以后,到底算是哪里的官啊?”
人们议论纷纷,摇头晃脑,有人冷笑着说道。
“朝廷都把黄河以北割让给了番子,人家忠义军自己收回来自己干,和朝廷有什么鸟干系? 去了讲武堂,就是忠义军的军官。行政学堂当然是去宣抚司下面的官府做官。皇帝都跑到南边去了,江南那么乱,给你个官你也不敢当!”
有人笑道:“我孙二终于否极泰来了! 我马上去河北应试,以后就是青天大老爷了!”
“孙儿!”
有人叫着孙二,引起旁人的一片哄笑。
“你也不看看,上面写的清楚,凡是前去的人员,必须得经过学科考试和身体测试。学科考试科目有:国文、历史、地理、数学等等;还有身体检验:耳力、视力、身长、力气等等。不要说学识,就你那弯腰驼背的,就这身体检验,你也通不过。”
众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后面的一个年轻士子摇了摇头,手上提着一串药包,向着城外而去。
三十里地,士子却走得极为轻松,从头腰间的佩刀和精神抖擞的样子,看起来身体素质不错,应该是经常练武的缘故。
竹林处阵阵的琴声传来,年轻士子抬起头来,看到竹林中露出的房屋一角,会心地一笑。
听琴明意,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欢快的琴声了。
“爹,我回来了!”
顺着绿草乱生的斜坡上了高台,看到父亲正在门前弹琴,琴声欢快如流水,年轻士子笑道:“爹,看来你的心情不错!”
琴声停了下来,虞祺站了起来,笑容满面。
“大郎,怎么样,一路上还顺利吧?”
虽说县城距离家里只有30里路,但是这路上并不太平,遇上盗贼,也是常有的事。
“爹,没什么事。再说,要是有事,凭我腰上的家伙,对付三四个不成问题!”
年轻士子自信地拍了拍腰间的钢刀。
年轻士子叫虞允文,刚好20岁。其先祖为唐初名臣虞世南。虞世南的七世孙虞殷任仁寿郡守,虞氏遂定居于此。
虞允文幼时聪慧,七岁即能提笔作文,金人南下,
母亲去世,父亲孑然一身,且身患疾病,虞允文便担任起了照顾父亲的职责。
“大郎,你先把药放下,咱们说会话。”
进了门,放下药包,虞允文看了看桌上的包袱,都有点愣了一愣。
“爹,你这是要出远门?”
“不是为我准备的,是为你准备的。”
“给我准备的?”
虞允文一头雾水。
虞祺笑了一笑,摆了摆手,示意儿子在前面的凳子上坐下。
“自从这报纸传到了四川,你便整日里心神不安。”
虞祺指了指桌子上面整理好的一叠?警世钟?,微微一笑,虞允文的脸不由得红了起来。
“原来爹都知道了,孩儿让爹失望了。”
“爹又有什么失望的! 你忠肝义胆,一腔热血,却报国无门,夙夜长叹,爹没有说错吧?”
虞允文不好意思的点点头,随即又挠了挠头。
“孩儿也是看到了报纸上的 “饮冰十年,难凉热血”,还有那“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守土抗敌之心”,也是心有戚戚,是以不能自已。还望父亲见谅!”
虞祺微微点了点头。儿子才华横溢,志向远大,若是时局灰暗,儿子待在身边,也无关痛痒。如今朝廷式微,龟缩江南一隅,犹难以自保。
而忠义军如日中天,兵锋正盛,挡者披靡,更兼吏治清明,锐意进取,问鼎天下,只怕是早晚的问题。
关键是,报纸上的那些“华夷之辨”,“春秋大义”,“国家、民族”等等,简直说到了他的心里。
如果再不让儿子出去闯荡,恐怕会误了他的一生。
“村里的李元外从河东回来,听他说,河北正在大肆招收军政官员,他知道你热心天下之事,所以把告示带了回来。”
虞祺站起身来,从房间里面拿出两份招生启事,和虞允文在城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大郎,你看看,是不是有些意动。”
尽管他已经在城门口看过告示,但是为了不扫父亲的兴致,他还是装模作样,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爹,这样看来,对天下的有识之士倒是个好事。不管是从军还是从政,有才之人总能找到去处。”
虞祺点了点头,沉声道:
“大郎,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盘缠。李员外他们明天就走,说是要去河北弄些玻璃回来。你跟他们一路走,路上也有个照应。”
虞允文一惊,不由得站了起来,迟疑道:
“爹,父母在,不远游。我要是走了,谁来照顾你? 再说了,你身上的病还没有好,我怎么能把你……”
“爹在私塾里教书,自有村里的人照顾。”
虞祺摇了摇头,正色道:“奸臣当道,天子昏庸,朝廷腐败,能否独善其身,尚未可知。河北之地已是圣土,正是你安身用命之所。若是有朝一日,真如报纸上所说,你随忠义军收复了燕云河西之地,爹为你摆庆功酒,咱们父子一醉方休!”
虞允文看父亲脸色郑重,没有办法,跪了下来,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起来,起来,不要做儿女之状。”
虞祺让儿子起来,父子二人坐定,虞祺才开了口。
“大郎,爹也问了一下李员外,似乎这讲武堂和行政学堂乃是军政之分,考上以后,还要经过一年的学习,再加上一年的磨练,方能入职或者入仕。”
他看着儿子,笑着问道:
“大郎,爹不担心什么食宿全包的事。爹只是想问问你,你是想从军还是入仕?”
“这……”
虞允文迟疑了一下,并没有迅速回答父亲。
行政学堂学一年,实习一年,基本上是地方的吏员,连从九品也不是。从吏员要到一方大员,没有一二十年的工夫,恐怕很难达到。
他知道父亲的心愿。虞家祖上是高官,父亲一直想重现家族原有的荣耀,而这份期望,就寄托在了自己身上。
可是,从心底里说,他却希望在战场上,实现自己金戈铁马的夙愿,像父亲所说的一样,恢复燕云,平定河西。
“爹,我想知道你的意思。”
虞允文抬起头来,看着慈祥的父亲。
“这里又没有旁人,说说你的心里话。爹尊重你的选择!”
虞祺也是郑重说道。
他并不想给儿子压力,尤其是经历了父亲和妻子的去世。人生无常,还是让儿子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情。
“爹,我还是想考讲武堂,希望爹能体谅孩儿的苦衷。”
“哦,说说你的原因。”
看到父亲并没有责怪,虞允文也鼓起了勇气,说了起来。
“时逢乱世,四处征伐的机会甚多。从讲武堂毕业,就是低级军官,四处征伐,建功立业的机会数不胜数。入仕要一步步做起,耗时太长,也难做。关键是,孩儿想要征战沙场,金戈铁马,去历练一下,走遍大江南北、塞外大漠,见识一下我中华的大好河山。”
虞祺点了点头,微笑道:“爹同意你的做法。不过你也不要放松,要知你现在还没有通过考试,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虞允文站了起来,郑重答应道:“孩儿必不会让父亲失望!”
忠州刺史府大堂,十八岁的吴拱正站在大堂中间,听着父亲和叔父的教诲。
“大郎,你到了河北,要谨言慎行,学好本事,将来就在忠义军中效力。你记住了吗?”
忠州刺史吴玠,面色凝重,仔细叮嘱着脸上尚待有稚气的儿子。
吴玠的弟弟吴麟接着哥哥的话说道:“大郎,你是家中长子,要为下面的弟弟们做个榜样。到了河北,凭你的本事,考进讲武堂十拿九稳,多学些本事,别让吴家的人失望。”
吴拱不解地问道:“爹,叔父,为什么要去河北呀?”
也许在他的心里,父叔都是大宋朝廷的高官,又何必去王松的军中历练。
父亲和叔父这样做,难道不怕朝廷猜忌吗?
“王松统兵,天下无双。忠义军声威大震,连番子都不是对手。让你到那里,自然是要多学些本事,以后好在军中效力,下面的将士也会服你。”
吴玠耐心解释。有一层意思,他并没有告诉儿子。大宋朝廷如今是夕阳西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大哥,朝廷厉兵秣马,想要在陕西和金人大战一场。看来咱们兄弟,又要上阵厮杀了。”
吴拱离开,大堂里面只剩下了兄弟二人。
“大哥,金人想要孤立河东河北,简直是痴心妄想。难道他们不知道,光是王松,他们已经焦头烂额,还要来和西军决战,实在是可笑至极!”
吴玠摇摇头,黯然道:“二哥,金人虽然对付王松吃力,但要是对付咱们西军,还是不在话下!”
吴麟暗暗心惊。大哥送儿子去河北,分明已经起了心思。
朝廷腐败不堪,无力向北。忠义军独当一面,和金人、夏人三足鼎立。忠义军兵锋正盛,王松又与金人誓不两立。大战迟早要来,到时必定是尸山血海,惨烈异常。
至于谁能独掌乾坤,那就看个人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