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停下时,许佳吩咐几个佣兵去找这附近管事的人,让他们快点儿把这一带的小孩都弄过来。
他现在只想快点做完,快点离开……
“……”
斑驳的广场中心,是一座破而朽臭的立式喷泉。喷泉的边缘碎了一大块,整个儿脱落下来,再仔细看,喷泉中心作为装饰物的男性雕塑其生殖器部分还被用红色的东西做了特殊标识——索索想忍着不看,却实在没忍住。他小心往里面瞄……鸡蛋壳、某种谷物的壳子,还有类似是西罗袋子的东西,都在那水平面上静静漂着。至于喷泉底下?那儿的垃圾更多。
索索自认为不是个爱干净的人,可这种环境,却实在是把他给恶心坏了。
这群人,他们就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
不可思议。
难以置信。
可是,这些又好像没什么不可能的。
……
很快,佣兵们帮着把各处聚着玩耍的小孩都弄来了这边。其中一个,甚至还在看有谁不愿意跑时在后面踹了下那孩子的屁股——孩子应声摔倒,脸直接扑在了抽水坑里,露出那光溜溜的脊背与略有些黑的屁股。在他的屁股缝里,好像还渍着一团黑而粘稠的……
“……”
索索一言不发。
他本想喝止那佣兵。
可现在,他却只愿自己早点儿滚回神殿。
“孩子们!”
皮笑肉不笑的,索索张开双臂。
其实他有点儿怀疑——这帮小孩,他们当真听得懂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给你们带来了食物,衣服。”
但该做的毕竟得做,就算不愿意做,也还是得做。索索在心底里告诫自己:你毕竟是个祭祀。
“嘶……”
有孩子抹了一把鼻涕。
“……”
有男孩在揉捏着身旁女孩的干瘪乳房。
“哈,哈……”
还有个明明活在贱民窟,却还是非常臃肿,油得有些发腻的小鬼——他挺着肚子、撸着鸟儿,蹲在地上呼哧呼哧的大口喘着粗气。
这些……
这些,当真是人?
索索觉得,自己仿佛已看到了这群孩子今后的命运。
他们会继续活在泥里,烂在土里,生一大堆令人厌恶的毛虫般的崽子,再将这些崽子的嘴巴里灌满泥水,让他们各自长大成人,继而继续去过他们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乃至更更遥远先祖曾度过的人生。
“……”看着这帮孩子,索索仿佛理解了欧丹与西玛的厌恶。
“神令阳光普照大地,神令世界充满希望,神为我们带来食物、带来衣服,神给我们创造了世间供我们索取的一切……”
神的造物。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索索总感觉自己像个骗子。
有的孩子在挠屁股。
有的孩子在抓虱子。
有的孩子,则像索索投来了期待、羡慕、爱慕,甚至是欲望的视线。
人和人,当真是有差别的吗?
“我是神的子民,你们也是。”
这句话,就连他自己都不信。
我是神的子民。
可你们不是。
满腔的热血,本该越烧越旺,越涨越高。
可是,它们却冷却了……仿佛被浸泡在了冰水里,丢了自由、更没了生命。
他好像又说了很多。
又或许没有。
总之,最后,他从车上将衣服一件一件取下,还吩咐那些佣兵,让他们把孩子一个个带过来……
第一人是个小女孩。
她有一双一大一小的眼睛,头发是紫色的,却非常干枯,仿佛每一根发丝都翘着,而且还散发着非常恶心的腐臭味。
她仰头盯着索索。
稚嫩却又稍显老成的目光中,尽是爱慕与卑微。
“给你的。”
索索将衣服放在了她的小手上。
这姑娘身上原本穿着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很油,衣领的那部分早就没了,皮革也裂开了三四处大口子。
她小心接着衣服,视线忽然上抬,又在与索索的视线相触碰的瞬间慌忙看向地面。
女孩将衣服夹在胸口。她无比恭敬,甚至是有点儿卑贱的朝索索用力低头,这才抱着衣服快步……
“等等!”
索索突然喊住了她。
他道:“你把衣服换上吧。”
“?”女孩疑惑地盯着索索,仿佛他在说什么特别奇怪的事。
“祭祀大人,她是想把衣服带回家。”疤脸佣兵小心凑上前来:“这一件,拆开来就是好些好布料。”
“……”然而,索索此刻却正在想其它的事。
索索本以为自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他带来了足够破烂的衣服,却没料到这群孩子穿的……他们穿着的,根本不配称作衣服。
“孩子们!”
于是,他站在原处,声音稍微拉高:“这些,是我送给你们的衣服!”
停顿一下后:
“都是你们的,也只有你们能穿!周围的成年人有听到的,最好都给我把耳朵放麻利点儿——这些,是属于神殿的东西。这些孩子穿的、吃的都是我——索索·茶·艾尔米赠予的,也就是神殿赠予的。谁要是敢拿、谁要是敢抢,那就是和罗摩铎的神殿作对!就是和我这个祭祀作对!”
说到这儿,他格外加重了语气:
“我对顺从我的人,非常慈爱;而那些敢反抗我、和我作对的,他们全都是我的敌人!”
索索高举起右拳:
“我的敌人都得死。有一个人敢抢我的东西,我就烧死一个;有十个人,就烧死十个;一百个就烧死一百个,一千人我也完全不在乎!!”
说到最后,索索的声音铿锵有力:“认为我做不到,或是认为你们能瞒过我的,之后尽可能试试!看看我这个当祭祀的,我这个人说过的话有没有分量!”
他说了这些。
可是,这样的话能管用多少?
现在,索索只期望在自己回去往佣兵工会发布悬赏前,这里的大人们下手能慢点儿、再慢点儿……
“……”
何为罪孽?
那个从他那儿领到衣服的姑娘,已经在恐惧的支配下赶忙穿起了衣服。
她脱掉身上的“皮夹克”,毫不顾忌自身的裸体被所有人看到——本来,她那所谓的“衣服”就相当于裸体。而且,在这群人之中她穿的还格外好、还算能看……如果连一堆烂布也算得上衣服,这群孩子中的绝大多数都穿着衣服;可是,这儿却还是有连那种程度的衣服都没穿的孩子……而且,不止一个;不止男孩。
索菲人将贱民视作什么?
过去,书上的那些话都太遥远了——所谓的贱民不得随意与一般民众接触,所谓的一般民众侵犯贱民同样得被贬为贱民,还有所谓的贵族杀死贱民们不触犯法律……当初的索索,或是激动万分、或是怒火冲天,总喜欢在看书时期望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骑士,总希望这有朝一日能骑着白马将贱民们“解放”,帮他们“重新做人”,甚至还幻想着只要成为了英雄就会有很多女孩爱上自己——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贱民中的女孩。
当年的他,实在是太天真了。
贱民不是想象中的贱民,而自己也并非想像的那么伟大。
因为距离远了,所以产生了美。所以,才会天真的将曾经怯懦的幻想寄托在贱民身上;所以,才会天真的将所谓的解放与自由挂在口中;所以,才会在做美梦时将贱民女孩与自己画上等号……
不平等的。
并不是一句轻轻松松的“人与人是不平等的”。并不是的
而是——人与人,人和人……人,生来就是不平等的。
没有所谓的女人,更没有所谓的男人。人这种生物,从来就是不平等的——昔日那个仰望站在高处的,天生拥有许多事物便大为嫉妒、大加怨恨的少年啊…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总是自感卑微、自怨自艾的索索还真是……高傲得,令人作呕。
继续分发衣物,等这些衣服发完了,还得分发食物。
可是,在做这些的时候,索索却一直是……汗流浃背。
不是因为自己正在做什么,不是因为自己做不到什么,甚至不是在对自己厌恶贱民们的行为感到后悔。他只是……
他只是,感到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