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镇,帝国是衡量一切的标尺。
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拿着这标尺丈量一切——这项权力掌握在索索手中,他既是祭祀,也是“总督”;既是信仰,也是法律。然而,即便是渐渐意识到拥有着如此权力的他,也依旧不敢对一切掉以轻心——毕竟,危险很可能就在前头。
他知道自己是个外乡佬,双重意义上的外乡佬。在三镇,他是作为索菲人来统治;可在索菲,他却同样是一个外邦人——唯有他的妻子是索菲人。但那些生活在南方,远离这边境偏远之地的达官显贵们,他们当真会因为欧丹的缘故也将索索当作是索菲人对待吗?
入夜。
临睡前,他吃了些点心,还喝了碗牛奶。可当双月当空,月光由窗边直射进房间,照亮了一整片打着漆的地板时……他却依旧辗转难眠。
不知怎的,他又回想起了在迪达特人部落时发生过的一点一滴。
他想起了曾相信过自己的朵拉、美狄亚。
更记起了老十字星萨满和托利多陛下那满含善意的目光。
可这一遭,却灼烤得他好像心底有火烧。自床边起身后,索索为欧丹掩上了未遮好肩膀的被子一角,而后,便缓步推门而出,却又在短暂的彷徨与不安之余,转身走回进房间,踱步到床脚处的小桌一侧,焦躁坐下。
月光映着地板,地板折射开的光,又洒向了他的脚踝。
“……”
心脏略有刺痛的感觉,索索双手合拢,压在桌上,视线却只呆滞地盯向了墙壁。
那层印了花的纸,有些像游牧帐篷里燃粪的盆火。
(我不该走的。)
他想了会儿,才低下头。
(要是我不走,美狄亚是一定不会死的。)
在偏远的北地,他待了超过一年。
在索菲内地,他待过一段时间;独自行经大北道时,他也曾途经过索菲人的城镇。
正因如此,回忆起以往种种,他才极为焦躁、不安。
(要是我当时没选择离开。)
(要是我当时选择留在美狄亚身边。)
在桌上,他轻拨拉着手指。
(还是可以的。)
(以迪达特人的机动性和顽强,是完全可以在东方扎下根的。索菲帝国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对手——我过去将帝国想象得太强了,托利多陛下也是。就因为迪达特源起自索菲,他实在将索菲帝国的实力想象得太强了——或许,第四第五王朝时期的索菲确有那么多的骑士、那么多的士兵。可现如今的索菲,绝不该有歼灭迪达特人的本事……)
(美狄亚毕竟还是太幼稚。)
(高估自己,低估敌人;要么就是在短暂取得胜利后将两者调转。)
(她不适合当一个领袖,她只适合做一位将军。托利多陛下才是最合适的英雄,美狄亚不是……)
想着想着,索索痛苦地抓起了头发。
(美狄亚不是……)
但曾有那么一瞬间,在索索眼中的幻象里,美狄亚坚强勇敢、公正不屈,实在像极了史诗中的那些个英雄。
“但那不是她。”
突然,他自言自语了一句。
紧接着,索索用力闭紧了双眼。
(给了她勇气的,不是她。)
(是我。)
(我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却没料到,她远不如我想象中的那么伟大……)
或许,在草原上她会成为很好的领袖。
或许,给她时间,她真能有统治一个强大王国的可能。
但这份可能却不在于她。
“而是,我……”
这并不是第一次了。
对索索来说,产生出这个疯狂的想法并非首次——他曾尝试,更曾狂想过。但每一次的假设,却都被他生来消沉的思想给推翻——是啊,那时他想的是:我所能起到的作用,无非是出点儿坏主意,做些坏事,让更多的人死去来保全我自己的性命……我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是维赫洛。
是的。
不是。
他努力使自己相信“你不是”。
可现实却是,当真正在命运的眷顾下开始统治一片土地时,始终在耳旁嘲笑着的命运,却扯起了他的耳朵,在那儿高声地叫:你就是!
“……”
美狄亚不是她想要的英雄。
索索·茶·艾尔米才是。
英雄所该具备的,是勇气、能力、魅力、眼界以及超凡脱俗的运气。
(我全部具备。)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懦夫。
可现实却是,这颗懦弱的心脏中其实潜伏着非凡的勇气。
他本以为自己是个弱者。
可现实却是,这双孱弱的手臂确实拥有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他本以为自己是可怜虫,是短视鬼,是不幸的集合体。
但现在回想起来,他却意识到自己极具魅力,奇才天赐,而那些所谓的厄运,也从未有一次真正击向过他的胸膛。
从在佣兵城爱莎杀死的第一个人开始,到最近才宣判绞刑的那个人为止,因为他,如此多的人死于非命,可你心中想的却是——我,厄运缠身?
“索索……”
这时,欧丹的一声轻唤,骤地打破了索索的呆滞。
“吓!”
他轻叫一声,忽回头看向妻子时,额头上却已是一片汗渍。
“索索,你怎么了?”
“……”
在月光边际的黑暗里,欧丹半坐着身子,显得惴惴不安。
可如此恬静,如此乖巧的她,却只令索索感到害怕……
他怕再到什么时候,命运会突然再拐个弯儿——就像过去曾无数次发生在他身上的事那样,杀死他的所爱、夺走他的全部,这才将他如垃圾般踢到下一个光辉灿烂的舞台上,去表演那所谓“英雄”的一生。
他怕得隐隐发抖……
欧丹。西玛。还有达塔特……
“我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
他嘶地抽了下鼻子,这才转头将视线对准妻子:“这几天的案子,好多人死了。”
“那你就轻判点儿呗。”
“坏人再过几万年,也还是坏人。”这一句,索索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说谁。
坏人?
所以,谁才是坏人?是那些因为些许琐事而大肆斗殴的年轻人和为了生计才出卖拳头的喽啰吗?
“我得用帝国的律法约束他们。现在多杀、狠杀,都是为了今后能够少杀。”
可索索却觉得,自己才是最大的恶人。
他言辞凿凿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鬼话。可其实,他心底里想的,却是通过“律法”确保三镇对他本人的敬畏。
只有在人民心中确立恐惧之心,才能令他们顺从;而只有他们顺从了,帝国要求进行的“移风易俗”和“传播文明”才好着手实施。可要做到这个,他又绝不能让三镇的勋贵们有能力和机会结成同盟来对付自己……所以,索索还得在做自己想做事情的同时,继续引诱三镇的勋贵们为了饵食而争风吃醋——在此之上,既不能得罪自己正在着手建立的以少数勋贵为统治基础的“幕僚”,也不能伤害那些通过攻击他的幕僚来试图获得宠幸的有野心的勋贵。给他们糖果和大棒吃,这便是统治的秘诀……
正因如此,他才提拔了索柯先生,又将丘姆先生轻轻放过,以此激励并安抚正在撕咬狄罗尔的安莫纳福先生,并让老露岳姆自认为一切都是他的功劳,是“年轻而犹豫”(笑)的祭祀在迷茫中接受了他的建议,并且今后依旧需要他孜孜不倦的提供帮助。
这样才好。
这对大家都好。
狄罗尔想要的东西是振兴宗族;安莫纳福追求更高的地位;露岳姆则希望在人生的末尾尽情发挥才智;这三头,索索拿捏得极稳,他能确保一切在掌握之中,但唯独那个索柯……
那男人想要的是什么?
权力?财富?抑或是施展能力的平台?
以这次他建议扫黑为例,索索是真的花了很长时间去思考对方之所以要这样做的目的——毕竟,他并不认为索柯对除掉丘姆先生有很深的执念,更何况,如此大的阵仗,充其量只是给丘姆提了个醒。想真正剪除丘姆的羽翼甚至是杀掉对方,只通过扫黑是绝不可能办到的。
可思来想去,索索却始终猜不出个所以然。
可能性有很多种,但原因和理由却会因目标的不同产生改变——那么,索柯先生执意要成为祭祀幕僚的理由到底是什么?正因为对此很有兴趣……所以,索索才愿意借此良机给对方一个充分展现想法的机会……
无论这件事最后闹得有多离谱,都无所谓。
毕竟,他这个貌似势单力薄的祭祀和勋贵们之间的实力对比,实在是悬殊得有点儿不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