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您觉得他怎样?”
“……”
入夜。
直到现在,回想起与索索谈话的那段经历,赫兰曼仍止不住冒冷汗。
“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
手在打颤。
相比起他的父亲、兄弟,赫兰曼是个胆小的男人。
因为胆怯,所以,他还活着。
“他叫索索啊……”
轻声嘀咕着,赫兰曼小声道:“索索·茶·艾尔米。”沉默片刻:“……他真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
“您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这一句,赫兰曼答得非常干脆。
他小心翼翼将茶杯捧起,再小口饮茶:
“我看不出他有多精明。或许,他根本就不精明——这个人说话很鲁莽,不太尊重人,虽然貌似很懂体谅别人的感受、也很有学问,但作为一位年纪轻轻的祭祀来说,他不懂的却实在太多——和这个人说话,我感觉自己不像在相互试探、互找底线,而是在被逼着做交易……”
狄罗尔愣了一下。他犹豫片刻,小心问:“也就是说,父亲您的意思是——咱们家,最好别投资在他身上?”
“不。”
赫兰曼猛抬头瞥向儿子。
他慌忙道:“全部。必须要的,全都得押上!”
过会儿,赫兰曼才很缓地咽了下口水:“他不像个祭祀。完全不像。他实在太敏锐,也太擅长抓问题的关键了——我甚至觉得,要是咱们尼兰家不小心挡了他的路。倘若他当天察觉,第二天就会抽空收拾掉尼兰家——而且,一个人。咱们家就连一个人、一只猫都不会剩。”
他又紧张地抿了口茶水:“那小子就是这种人。”
“父亲?”
狄罗尔怀疑自己的爹是不是吃错药了。
毕竟,以狄罗尔对索索的了解——他并不认为索索是父亲口中这个的厉害角色。相反,那个青年长相很好,很拘谨、单纯,也非常懂得尊重和体谅他人……
“他在你面前,一定是个挺不错的男人吧?”
注意到了儿子的表情,赫兰曼却笑得惨淡。
他撂下茶杯,这才紧张地搓起了手:
“权在手中,自然会起杀心……”
“可是,他平时在你面前却表现得挺好。我敢说,在你眼里的他,一定是位善良到好像有点儿懦弱的祭祀……”
直到这时,狄罗尔才恍然大悟:“我懂了。”
他道:“爸,你的意思是当祭祀大人认清他手中的权力后,他就会暴躁、就会残忍,就会开始想要杀人?”
“不。”
赫兰曼用力摇头:“不!你错了。错得太离谱!”
他身体软在皮革制的沙发上,小腿微显紧缩。
而后,这个男人仰面盯向儿子:
“我讨厌他看我的眼神。”
“当时,他的视线就像在猜:这个人,会不会暂时不答应?这个人,究竟要等多久才会答应?”
“他从未考虑过我有可能彻底拒绝的情况。”
“因为他知道,我绝对会同意。”
“他把咱们家吃得死死的。”
“可万一我不愿意呢?”
说到这儿,赫兰曼疲惫地软倒在了沙发中。
他喃声道:
“他当然不会觉得我不愿意。”
“我有什么理由敢不愿意呢?”
“他挑出的,是对咱们尼兰家最好的一条路。他不做交易,单纯将路就这么给你指出来——就像是在说:好啊,就是这儿了,现在,走吧。”
“那不是做交易的眼神。”
“那是诚挚坚信着某事的眼神。”
“这世上,唯有这种人最可怕。”
“狄罗尔——”
“父亲,我在呢。”狄罗尔忙躬下了身。
“你对复兴尼兰家,究竟怀揣着多大的执念?”
“……很多。”狄罗尔听懂了父亲的问题。
可是,他却猜不出父亲之所以要问这个问题的原因。“我是尼兰家的人,我必须振兴咱们尼兰家。这是为了家族的历代先祖,我所代表的不只是我自己……所以,我知道自己必须努力去做,哪怕能力不足也一定要竭尽全力。”
“你的执念,有这么多。”
如此说着,赫兰曼轻轻抱拳,再轻轻揉捏。
“而他的执念——至少在我看来,他对某事的执念要比你大得多的多。在向我提议,要求我‘实现尼兰家和他的共同利益’时,他目光澄澈,像个孩子般单纯,可我却知道他完全理解他所说一切的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知道实现这一切的每一步该怎么走。而为了真正成就这一切……你猜,他愿意牺牲多少?”
“父亲。你是说牺牲?”
“是。”
一回想起索索当时的目光,赫兰曼仍止不住心底的恐惧。
他问:“给你个机会——为了复兴尼兰家,要你杀一个人,你愿意吗?”
“我愿意。”
“十个人呢?”
“十个人也无所谓。”狄罗尔仍答得轻快。
“一千个人呢?”
“一千……”狄罗尔稍有些哽住。
他犹豫片刻,才小心发问:“一千个怎样的人?”
“有我,有你妹妹,有尼兰家的仆人和远亲,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与熟人。一千个——倘若要你失去一切,去换你心中的那份‘执念’。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狄罗尔摇了摇头。
“那么,先退一步,再进一步。”
赫兰曼挪了下身体,他向儿子站着的那侧倾去:“要是我刚才说的人都不用死。但要你杀掉一万个无辜的男女老少来重振尼兰家——你会做吗?”
“……或许会。”狄罗尔答得有些犹豫:“又或许不会。”
“杀人的责任,全得由你承担。”
“那我不愿意。”狄罗尔这次答得倒极快。
可他却很快反驳道:“爸!咱们现在在说尼兰家是否有必要投资那位祭祀的事,你问这些干嘛?”
闻言,赫兰曼却只是苦笑。
他疲惫地小声回答:“不是投资。”
他道:“是效忠。”
而后,这个男人先指指自己,再指指狄罗尔:“我把你和我自己都卖给那位祭祀大人了。我把咱们尼兰家,卖了个很好的价钱……”
“你把咱们家卖了?!!”
狄罗尔惊叫一声,他险些跳起。
但很快,狄罗尔便理解了父亲所说的话大概只是比喻。
“可是,这和你刚才问的那些也没关系呀。”
“当价码加高到一定程度时,你会放弃。这就是你执念的力度——可你觉得很和善、很友好的那位祭祀。以我对他的观察和猜测,他完全不是你这种程度所能企及的……为了他所认定的那件事,为了他心中的那个‘执念’,他绝对敢践踏世间一切伦理道德和法律,也绝对敢无视人世间一切人的生命。倘若只是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毕竟这样的人不过是个狂热的疯子——可真正的问题在于……问题。狄罗尔,对你来说,问题是一团乱麻,想解决问题就必须从头开始解开这团线。但他却不一样。同处于绝境,你会焦躁、会尝试用各种方法解决问题,可我敢说——如果是他,他绝对能在第一时间找到问题的关键,然后处理掉那个关键。无论它是什么。”
越说,赫兰曼便越颤得厉害:
“至于其他?他根本不关心别的事。他只会直奔薄弱点一击致命,而且将做得比所有人都更干脆、利落、决绝。”
“这样的人……”
说到最后,他问:“难道还不够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