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闷阴郁的乌云一望无际,压得人几乎踹不过气来,偏偏等了大半天又没有一滴雨落下,弄得江都城百姓将收起的衣被又拿出来晾干。
一道雷声从乌云深处传来,却看不见闪电光芒,皇帝夏正晓手里正拿着一份奏章,心中思量着国中几桩大事,听见这雷声,也觉得有些气闷。
“怎么了?”一旁皇后楚娥英缓步走近,只见她并不是深宫后妃那样的重裳宫装,而是一身艳红绣裙,袖管中还有护腕,一副江湖侠女的打扮,全然不像母仪天下的皇后。
夏正晓沉思言道:“我在想,将玉鸿送去罗霄宗受教,她能够习惯吗?”
在罗霄宗与太玄宫联手之后不久,皇帝夏正晓便将镇国玉鸿公主遣往罗霄宗,一方面是希望玉鸿公主能够得授更上乘的仙家道法,此外也是希望加深朝廷与罗霄宗往来。
据闻玉鸿公主在罗霄宗内,也得到重玄老祖、宫九素这样的高人先后指点,目前正在逸弦君座下打点宗门事务,修为法力较之过往精进不少。
为人父母,对儿女关心多少都不过分。楚娥英笑道:“玉鸿又不是真的娇生惯养,而且若论教授弟子,罗霄宗已是最好的去处。”
夏正晓皱眉道:“可我不是听你说过,玉皇顶将是天下高人与妖邪冥煞决战之地吗?”
“掌门宫九素已经传信过来,玉鸿眼下并不在玉皇顶,在更安全的所在。”楚娥英说道。
“那为什么不回江都?”夏正晓问道。
“我的皇帝陛下,如今天底下早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安的了。”楚娥英轻轻挽着夏正晓手臂,二人依偎在一起,楚娥英细声说道:“雄伟如皇都,不也顷刻覆灭了吗?江都眼下看似平静,谁知道会不会再度引来妖邪?”
“我会保护你的。”夏正晓说道。
楚娥英用手指点了点夏正晓的额头,薄嗔道:“每次出事,不都是我救你吗?你要怎么保护我?”
夏正晓低下头去,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即便贵为天子,实际上在如今这种乱世中,我也没比别人高贵多少。甚至还是要依赖众人信任与托付,我不过只是一个象征,是不是我都没差别。”
“你就是你,你不用去做其他人。”楚娥英握住夏正晓的手说道。
夏正晓忽然笑了,说道:“我确实做不了其他人。”
楚娥英闻言,妙目微微睁大,随后神色有些躲闪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我并不知道,只是悟到的。”夏正晓言道:“其实,这一世的我就仅仅是我罢了,此刻能与你一起,我并无遗憾。”
楚娥英眼眶中泪光打转,说道:“没想到……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堪破轮回迷障。”
夏正晓有些腼腆,仿佛回到了当初那名王府世子,他捧着楚娥英的双手说道:“其实也是多亏守嗣帝兵的点化,方知帝王气运恰恰是人世间最难得的修行机缘,过去我一直白白错过。”
楚娥英轻轻摇头,说道:“哪有这么简单?恰恰是你根基已足、火候已至,离着堪破门径只差一丝机缘,守嗣帝兵前辈无非是看出你的修行,才主动点破。而这些话,由我来说也未必管用。我只是没想到……终于等到你了。”
夏正晓缓缓将楚娥英拥入怀中,说道:“待得玉皇顶决战过后,我便打算退位给玉鸿。有些事,我曾经答应过你,却迟迟没有做到。”
楚娥英破涕为笑,说道:“你不会是还记着”
轰隆!
当空紫雷击陨,正中帝后二人立足之地,迅雷不及阖目之疾,在宫中城中一切守御法阵展开之前,紫雷电火乱舞肆虐,直接将江都宫城夷平过半。
这一声震撼整座江都城,百姓们根本不知发生何事,部分人回忆起当初江都一役的惨状,惊叫着收拾家私准备逃离出城,街面上一时间混乱无比。
此刻反倒是宫城中烟尘渐散,一片平静死寂中,一团仙虹剑光护住废墟中的帝后二人。
但见皇帝夏正晓被压在地面,皇后楚娥英半跪在地,浑身紫焰流窜,冥煞邪火居然再度在她体内沸腾。而这一回情况比之前更为恶劣,楚娥英浑身经络浮现紫芒邪光,好似那冥煞邪火要将楚娥英整个人撑破一般。
“你……”夏正晓根本来不及思考发生何事,他被楚娥英压在身下,看着对方面色痛苦,从嘴角滴落到自己脸庞的鲜血,居然比火焰还要灼烫。
“哦?看来你也有所进步,居然受此一击未死。”
这时,天空中传来令人绝望的声音,冥煞负手凌空而降,言道:“这一击比我此前摧灭江都城,要更为凝炼集中,并且绝无事先暴露。而你能够承受抵御的同时,将其化消转卸,看来罗霄宗门人的确懂得如何从失败中领悟精进。”
夏正晓闻言将楚娥英抱住起身,楚娥英此刻已经不能站稳身子,全身心护持压制冥煞邪火,夏正晓如今也有不俗法力,赶紧护住自己与楚娥英。当他看见冥煞时,脱口而出惊道:
“郭岱,是你!”
“我不是郭岱。”冥煞平淡无奇地回答道,也没有恼怒对方认错了人。
夏正晓知晓自己失语,他早就从楚娥英那里了解到如今是冥煞占据了郭岱的炉鼎,但没料到对方会如此突如其来。
眼下为了准备玉皇顶决战,太玄宫中几乎所有高人能手都派往玉皇顶,或是有别的事务。连两艘蹑云飞槎都不在江都一带,可以说眼下的江都正是防备最为松懈之时。
可正是清楚冥煞的强悍,连皇都都被顷刻毁灭,夏正晓也知道留下人手为自己护驾并不妥当。楚娥英所言不差,自从冥煞回归玄黄洲开始,天底下便没有哪里是安全的。
甚至楚娥英就劝过夏正晓,希望两人一同前往玉皇顶,哪怕那里将起大战,但也比孤守江都要好。可夏正晓还是放不下众多臣民,逢此乱世,许多政务也要有人决策安排。一如夏正晓自己所言,他便是天下的象征。
面对冥煞,天下长生高人无不战战兢兢,夏正晓无非是偶得机缘初证长生,而他本人亦少历杀伐,法力神通并不十分高明,哪里会是冥煞的对手?
“你很有胆量。”冥煞说道:“你其实猜到我会前来,是吧?否则不会将金阙云宫带在身上。”
冥煞一眼就已看穿,如今夏正晓形神与金阙云宫相合。这便是仙灵九宝的神妙所在,可在有形无形间变化自如,就看持有之人修为境界如何。
所以眼下的夏正晓虽然自身法力神通并不高深强悍,但利用金阙云宫,完全可以发动一片洞天世界之力,说是移山倒海也不为过。
可即便移山倒海、天翻地覆,对冥煞而言也不过寻常,他在等,等夏正晓会如何对付自己。因为自夏正晓打算将金阙云宫随身携带那一刻起,他就预料到冥煞可能前来夺取。单纯的世间法力断然胜不过冥煞,那夏正晓还能有怎样的手段。
夏正晓没有多言废话,他只是直直对着冥煞伸出一根手指,顷刻间好似有律令万物之能,冥煞形神也为之一制。
冥煞真的被制住了,一根手指也动弹不了,而这种力量他也是头一回见识,这乃是人世间帝王气运。
帝王气运虚无缥缈、无可捉摸,甚至不能像寻常自然气机那般可以炼化运转。若无长生驻世的境界,充其量对帝王气运略有感应窥察,亦非人力所能干涉。
但帝王气运不是求证长生驻世境界便可随意驱役,对气运之辨高深入微似文风侯,也不过是要借助金陛子与守嗣帝兵这两位自承气运的修士来发动皇都仅存的帝王气运。
按照这个说法,最能发动气运者,非人世间帝王莫属。但发动气运者又必须要有长生驻世的修行境界,而这一点对人间帝王而言实在太难了。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得证长生驻世境界者能有几人?
夏正晓或许并未料到自己这一指究竟有多么高深,他察觉冥煞为气运所制后,根本没有多想反击致胜,而是直接抱起楚娥英一飞冲天。因为他对冥煞所知太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是否真的制住了对方。
而冥煞确实被帝王气运制住一瞬,但数十息后便已缓缓挣脱,这种感觉就像是炉鼎神气完全枯竭,久经蕴养重新运转、打通四肢百骸一般,连五官知觉也是重新获得,可见帝王气运禁制之能。
“奇怪,居然有此改易山河万物之序的力量?”冥煞所感受到的禁制,不完全来自于帝王气运本身,或者说仅凭夏正晓的法力神通,应该远远做不到这种程度才对。
转念间冥煞就已明白,气运禁制之力,其实就是金阙云宫的妙用之一。金阙云宫不仅仅是一件具有真正独立自运的洞天法器,而且本身亦有改易重定山河万物之序的高深妙用。
一顿足,冥煞身形超拔而起,如电光一般直接扑杀至刚刚飞出江都城外的夏正晓身后。
夏正晓察觉到身后汹涌杀意,尚不及回头防备,浩威袭身而至,仅仅是用拳头隔空一击发出的拳风,便已将周围地面掀起大片土浪。
不等夏正晓出手,楚娥英也从最初之时的重创缓过气来,剑指一扫劈开土浪。随手发出的仙虹剑光千变万化,竟是无需楚娥英本身发动,竟能自行索敌、幻化剑阵,围逼冥煞而去。
这便是罗霄宗《仙虹剑章》最上乘的剑诀无方神剑。可以说这是楚娥英对剑修一道最深入的证悟,将剑意完全融入自我修行之中,连分化而出的一缕神念都能自行变化剑光剑阵,且融汇过往修悟推演,能够在对敌时随机应变。
但这无方神剑也并非没有不足之处,这分化而出的神念不可能被收回,等同是自损根基发出的一剑,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施展。
可冥煞早已无惧这等法术变化,太极之象倏忽而开,直接将无方神剑化为乌有,尽解红尘纷扰。
“如何?你们还有什么手段?”一脚踏出,冥煞的法力直接化为阻天绝地的结界,这是他从虎庙街洞天中学来的手段,虚空法力彻底隔绝方圆之地,内外不得感应。
面对强敌、外无援手,所谓绝望不过如此。冥煞冷冷看着眼前帝后二人,他并无一丝喜悦,更无敬畏,好像只是碾死两只再寻常不过的蝼蚁。
夏正晓将楚娥英护在身后,施展过无方神剑后,楚娥英已经虚弱不堪,此刻的她早已没有任何办法,过往的一切智慧、法力、神通、机变,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讨不了半分的好。
“帝王气运虽有妙处,可惜,非你所能。”冥煞看着夏正晓说道:“你若非世间帝王,气运系于一身,哪怕尚是两都并立、朝堂双分,你都不足以驾驭这份气运。更何况要是没有金阙云宫,要是修为境界尚差那么一两分,方才你根本无法制住我。”
夏正晓皱起眉头,觉得眉心无来由有些发痒,本能地抬手摸了摸眉心,问道:“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冥煞抬起手来,冥煞邪火在四周好似星辰璀璨各自放出光芒,将帝后二人团团围住,只要冥煞稍一动念,便可将他们二人烧得灰烬不存。
“你不是想要金阙云宫吗?”夏正晓问道。
“杀了你,从你尸体上一样可以拿到。”冥煞蓄势待发,言道:“不要卖弄口舌,我比你更了解仙灵九宝,你一死,器型自然回归。”
言毕,冥煞正要按落手掌、判定生死,忽然夏正晓眉心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道剑意,有如在帝后二人周围展开一片不可穿越的仙家景象,哪怕只有浮光掠影。
冥煞见状不顾一切催发邪火,却不得撼动仙家景象分毫,仍凭他鼓足力气,仿佛只是穿行在这片遥不可及的漫漫长路中。
待得仙家景象消失,置身其中的帝后二人不见踪影,连去处也感应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