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飞离江都城,一路火光闪电直奔西北而去,一直飞到两千多里之外的无人山林,被熊熊烈焰裹住全身,好似一颗流星从天而降,没有丝毫防护法力,重重地摔在地上,摧折林木、逢山崩缺,犁出十余里长的深沟,带着灼热气息与几缕电弧。
这除了是郭岱心神动荡、气机暴动,也是宫九素趁着郭岱屡屡对混元金身掌控不全的瞬间,导引金身气机法力疏散而出,若是积郁不散,反而会让混元金身受内伤,对心神动荡的郭岱再度增添伤势。
纵是如此耗散法力气机,郭岱也足足飞了两千多里地,周身萦绕不散的混乱气机,凡所触及的一切事物,俱被碾作齑粉,最后在山林深处轰然爆发,升起一团蕈状烟云。
但如今郭岱的情形比宫九素所预想的更为恶劣,他们两人共处一身,而郭岱平时也乐意将自己五感知觉展示给宫九素。但自从郭岱元神大成后,他内心所思所想,宫九素就不能全然知晓了。
特别是在郭岱堪破魔心辩机,宫九素对郭岱了解越来越少,即便郭岱能够容许宫九素存在于混元金身中,但郭岱在她眼中,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此刻郭岱的心神已经完全不能与宫九素交流,元神心境、灵台造化等等都变得毫无用处,心魔反噬竟然来得如此猛烈,即便是郭岱都无法抵御分毫。
其实宫九素早就看出郭岱心魔,并不是魔道修行就无心魔之虞,确切而言,魔道恰恰是最接近心魔的修行。
郭岱明晰魔道修行门径次第,反倒是借心魔来修行。但这种做法,伴随修为境界的提升,心魔也会不断壮大,并且对修行心境的扰动只会更强。
自从郭岱悟出魔道修行的心境是唯心观寂以来,他就应该寻觅清静孤僻之地修行,而不该像如今这般主动涉身世事,沾染诸多外缘。外缘一多,便容易引动心魔,即便是正法修士,若有繁多外缘缠身,也不得清静修行,所以大多数方真传承,都讲究修行人要寡欲少思。
宫九素很清楚,如果不是因为魔道修行,郭岱的修为境界断无可能精进得如此迅猛。直至彩云国时显化外相,郭岱的修行都算得上是厚积薄发,可在那之后,郭岱选择放弃仙道正法玄功根基,就走上一条祸福难料的道路了。
尤其是魔心辩机一关,宫九素便不认为这是一条正路,但连她都劝不动郭岱,旁人就更无从下手了。
宫九素原本还想告知关函谷此事,但却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自己亲自点化郭岱。
可不等宫九素试图唤醒心神动荡的郭岱,就有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出现在爆坑边缘。
“摄提格?不好,怎么是他?”如今郭岱无法完全掌控混元金身,宫九素虽然也无法夺占金身,但还能感应外界变化,摄提格的忽然出现,让她大为不安。
只见摄提格手里提着用破布条缠裹的邪兵,从爆坑边缘缓缓走下,如今他的步伐轻盈不扬尘埃,稳重无所偏倚,既矛盾又统一。
而摄提格眼中的郭岱,此刻就只是一具焦黑残躯,四肢已经伴随法力崩溃而烧成灰烬,全身皮肤也彻底烧毁,露出狰狞血污的面容,浑浊的两颗眼球和崩缺的牙齿,仿佛这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地狱里爬出的小鬼。
“看来现在的你,比我所想的还要不堪。”摄提格沉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扯开缠布,将邪兵露出一角,轻轻点在郭岱头顶。
只一点,宛若光明涌现、訇然中开,摄提格遁入一处混沌莫名的境域中,或者说是被卷入其中。
放眼望去,四面八方五光十色,景物无数
有巍峨参天的雄峻山岳,立于广漠无垠的青葱原野间,山中苍松翠柏成荫,飞瀑云岚舒卷,白鹤绿龟飞卧,隐隐传出丹歌道诀之声,好一派逍遥洞天奇景。
有万里狼烟不息的边城险关,壮士奋力擂鼓,催动下方万兵冲锋拼杀,刀剑加身不觉痛楚,矛矢穿体恍然无感,断头残肢毙亡之人,居然肉体自行弥合,站起身来立刻扑入战场之中。
有炊烟袅袅的红尘乡野,鸡犬相闻、田陌纵横,樵夫挑柴下山,渔民扶舷放歌,农人荷锄和声,白发垂髫怡然自乐,伴随夕阳晚景将近,尽享太平安泰。
有毒瘴弥漫的沼泽丛林,偶尔有夜枭尖啸着穿越林间,蛇虫鼠蚁潜藏蛰伏,若任意一方露出破绽,便是毫不犹豫的扑杀捕猎,又或者成为他者的腹中餐。
有佳肴美酒遍地的华丽殿堂,无数丽人身披纱幔翩翩起舞,座上宾朋温香软玉满怀,尽享人间极乐,但不论如何感受,一切所得难填欲壑。
有阴暗浑浊、死氛盈野之地,尸骸骷髅遍布大地,鬼哭悲鸣回荡不已,生者至此,呼吸有如刀剐腑脏,行走有如利锥穿足,目视有如烈日刺眼,耳闻有如魔音邪啸,摧折一切知觉,煎熬无休无止。
如此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景象,灵山秀水、无间地狱统统拼凑在一起,若是有凡夫在此,光是看见一眼就要陷入疯魔。方真修士未破先天迷识、求证长生,看见这等颠乱奇景,也会损及神魂。
而摄提格立身其中,情况十分独特,好像同时面对着所有景象,如见一体多面之相。
“六道苦海,诸相无相。”摄提格立掌胸前,不动不摇,却是将自己身形化转入诡幻景象之中,一步迈入,已是身在地狱道中。
摄提格在地狱道中站定身形,放眼所见污山浊水、秽气死氛,俱是世间最恶劣败坏肮脏之物。
“好痛、好痛!”此刻又听见左右匍匐人形挣扎着靠近,仿佛摄提格身上散发着如甘霖般的气息,只要靠近些许,就能感受到一丝解脱。
摄提格看着这些饱受折磨的人形,神色淡漠地言道:“陷于破败不得出离,困于永劫挣扎不休,人心沉沦至此无可超拔,当斩之。”
斩字一出,摄提格邪兵上手,沛然豪光照破万丈地狱道,无数人形触之尽化飞灰,丝毫不存。整个地狱道居然顷刻瓦解,徒留一片白茫茫,落得无比纯粹。
但摄提格没有在这纯粹境域停留,再一步踏出,已是来到饿鬼道中的华丽殿堂。殿中充斥着迷乱知觉的五光十色、殊异芬芳,更见酒池肉林、莺歌软语,无数宾朋坐享各种美酒佳肴、美人春宫。
“我还要……我、还要……”众宾朋们坐卧酒池肉林,仰头便是好似九天垂云无边无际的丰腴美肉、山珍海味,低头则有堪比江河滚滚不息的曲水流觞、琼浆玉液,更别说绝色佳人在怀,抚养进退春色无边。
这种种享受无休无止,但众宾朋的欲望也随之膨胀无止,美酒耗损腑脏,佳肴混浊生机,舞乐摧折耳目,绝色掏空血髓。伴随肉眼可见的速度,这众多宾朋形体消瘦、容貌朽老,化为皮包骷髅一般的饿鬼。
看着这些已经彻彻底底沦为饿鬼的人形,摄提格说道:“欲求不得,得而不足,复而生欲,相继相续。你等既然愿意沉沦欲海,那便继续沉沦,直到欲求自足那日来临,方是大道门径。”
摄提格没有动手,再迈步,身形移转穿梭,来到毒瘴沼泽遍布的畜生道。
这一回摄提格一句话都没说,因为自他出现的瞬间,四面八方蛇虫鼠蚁仿佛都动了起来,都将摄提格视作猎物,汹涌杀至。
摄提格也不客气,邪兵脱手飞旋、盘绕自身,将一切袭来的生灵全部斩杀,留下无数尸骸。这些尸骸在身后留下一连串尸山血海,居然在肉眼可见下腐朽,化作滋养大地草木的养分,恍惚间草木发芽,草木又生养了新一批的生灵。
春秋几度,杀向摄提格的生灵已被邪兵斩灭殆尽,回头望去,毒瘴沼泽已经变成一处郁郁葱葱、生机充实的富饶大地。摄提格还是一言不发,转身迈步。
然而下一步迈出,摄提格只觉得眼前景象混淆,本应该出现眼前的黄昏乡野的人道红尘景象,居然跟狼烟杀伐、争斗掠夺的修罗道交错嵌套。
原本平静安定的村落,立刻被凶悍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冲毁,男子尽数被杀,女人则被掳掠带走,田野房屋被大火焚烧,流淌一地的血污很快凝结,血腥味冲天而起,带着浓烈恶臭。
刚刚将村落屠戮掠夺干净的大军看见摄提格,立刻升起警惕戒备之意,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整支大军也都一同发出呼号咆哮,随即抛下一切战利品,朝摄提格杀来。
大军兵锋未至,大地已是剧烈震动,天上也裂开一个明亮耀眼的裂口。修罗道杀伐征战之威,竟然引动天裂地动。顷刻间天降火雨、地涌毒泉,中间又有大军兵锋,刀丛剑网迎面掩杀。
摄提格见状无惊无惧,邪兵往地上一插,随即双手合十,盘坐于地,身发无量光毫照遍三千,火雨消弭、毒泉止歇,天裂修弥、地缺重合。至于修罗道刀丛剑网,直挺挺正面杀来,却好像根本摸不着摄提格,在他身后再度出现。
“欲求合乎身心,享斗战胜之妙趣,却不得摄欲明性、降伏心猿意马,未得究竟。”摄提格没有张口,无量妙语殊胜仿佛雷音降心,修罗道大军闻之,竟是自解刀兵,纷纷跪伏在地,朝着摄提格顶礼膜拜,在杀伐场中,排成九环法华莲台。
摄提格再睁眼,修罗道大军已经消失无踪,但受兵灾覆灭的人道红尘却没有恢复,还是一片血腥火海。摄提格起身带走邪兵,对崩坏的人道红尘熟视无睹,继续迈步前行。
当摄提格出现在那翠绿原野,抬头仰望高耸参天的雄峻山岳,有一位仙人乘鹤而降,仙风道骨、尽脱尘俗,飘飘然来到摄提格面前,拱手道:
“仙友不知从何而来?欲去往何方?”
“我来处已闻,尚未求证去处。”摄提格说道:“而你也并非天人。郭岱此人可有一丝愉悦喜乐?他自己尚未尽明来处去处,你又有什么资格问我?退下!”
一声退下,平地狮子吼,乘鹤仙人好似琉璃炸碎,连同眼前雄峻山岳崩颓倾倒,整个天人道景象居然是最快覆灭的。
苦海六道或存或亡,摄提格并没有彻底将其全部摧破,当天人道覆灭后,摄提格又向前一步,这一步便是遁入断灭见之中,断绝一切知觉一切相。
但摄提格并未失神,一瞬间抬手招摄,洞烛明灯居然落在他的手上,灯芯发出无量光毫,照现出断灭境域中的郭岱。
“挨受不住苦海六道动摇心性,就躲到断灭见中孤寂自守吗?”摄提格开口,郭岱就必定能听见,此间郭岱已经避无可避。
“闭嘴啊!”郭岱蜷缩在虚空中,不知是浮是沉,周围因洞烛明灯照亮的天地,已经让他极为不适。
“你果然还只是无知小辈。”摄提格语气平淡无波地说道:“如果你还是这副模样,那我只能将你元神抹除。”
“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吗?”郭岱还是头也不抬地问道。
“我说过了,我找的人是你,也不是你。”摄提格言道:“不知为何,我总有莫名感应,知晓你的肉身炉鼎将会为我印证来处去处。但这个人不是你,不是郭岱。”
“你要找的人是虚灵?”郭岱垂头丧气地说道:“那我想你应该见过他了。策划青衡道覆灭、江都一役的人,不就是他吗?而你就是他最得力的帮凶。”
“虚灵?”摄提格摇摇头,说道:“不是他,在我眼中,他不过是这世间众生相之一。至于青衡道和江都的事,你如果要向我讨报仇怨,就自己走出断灭见。”
郭岱蜷缩得更紧了,恨不得就此缩成一团,说道:“不,我不想出去了,我跟你也没仇没怨,你不要再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