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虽说修行入门的是罗霄宗道法,但他本人并不能算是罗霄宗弟子,就算他将灵根修法传授于人,郭岱自己也算不上哪门哪派的祖师尊长,所以并不能领会宗门传承的心境与担负。
被柳青衣这番话点醒,郭岱也明白过来。哪怕是高深如正法七真,也并非人人都有守护宗门传承的心思。祖师不欠传人弟子什么,能留下修行传承便已是恩泽,重玄老祖肯费心思守护罗霄宗,那是他自己的愿心,别人勉强不得,他也无法强求他人。
其实作为晚辈弟子,如果门内有为世人所景仰尊崇的高人前辈,难免会生出仰仗依赖的心思。尤其是像罗霄宗这样的方真大派,根本不会有人敢欺侮,承平日久,门人弟子难免会有懈怠骄纵,如此对修行也无益处。
正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不多经历一些磨砺考验,等真正劫数来临,莫说守护宗门,恐怕连自己性命与亲近之人都保不住。
所以一些擅长教授点拨的大派尊长,会时常给门人弟子以各种考验试炼。一来不断磨砺门人弟子,二来也可借此机会看清弟子修行根基。
如果弟子悟性高明,能够看出师门尊长的真正用意,就该趁此机会磨练自我,以此为精进之机,在平和岁月中领会到居安思危、存不忘亡的立身之道。
然而放眼天下,实际上除却罗霄宗能够一以贯之地传授门人,其他门派也很难形成这种代代相续不绝的磨练考验,当然这与重玄老祖长久驻世、守护宗门也有关联。
只能说同样是拥有正法七真坐镇的宗门,沈天长之于青衡道,不过是一个强大不可侵犯的守护者,而重玄老祖就是让罗霄宗传承继往开来、精英辈出。沈天长一旦遭逢意外,青衡道内忧外患立刻涌现,看似山门巍峨,实则一触即溃。而没有了重玄老祖的罗霄宗,只要传承本意不失,遭受玉皇顶一役那样的重创,迟早也能再度振兴。
但落实到修士自身,如重玄老祖这般守护宗门传承,其实也要劳心费神,牵扯缘法因果甚多,未必受其他高人所喜,更别说对自身修行未必真有好处。
所以柳青衣并不认为重玄老祖所做之事就一定正确,至少柳青衣觉得,这个人世间庸碌俗人不可胜数,哪怕岁月更迭、器物之用大有长进,但人心依旧难以教化。
“仙道正法,教人自觉证悟,说得是挺好听。”柳青衣叹气道:“可你我皆知,自觉自省谈何容易?人生在世、五感开通,精神外驰、心念外求,一切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起伏变化,俱赖于外。古往今来能内省反求,无不是道心坚稳之辈,亦是功业成就之本。”
郭岱对此也不得不承认,修行真难!这里的修行无所谓正法魔道,甚至无关法力神通、长生久视,而是人生在世,如何明晰身心内外、天心人意。归根究底,人无非是在与自我、与他人、与世间相处,修行所求,便是在这一相处之道。
仙道正法,求得是自我一个身心清净,与他人可得和光同尘,与世间道法自然。哪怕是郭岱所修魔道求证唯心观寂,首要亦是返照归根、我心本乡。
不谈法力神通,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与行走坐卧间,时时刻刻观照自我身心?甚至不说此等不失不忘的心性功夫,光是每日三省吾身,可以无所避忌地反思自我功过成毁、作为得失,又能有几个?
天下间最好骗的人就是自己,慵惰即可。但天下间最难骗的人也是自己,凡所有思,一切是非本心可见。
一句明是非、知得失,要真正做到,已是世上大贤能人。
重玄老祖开创道生制度,除了为宗门传承兴盛,便是要教化万民。而这要教化,当然不是让人人具有法力神通,而是这能够明晰自我言行是非得失的功夫,从而以此不断升华自我。
若人人都有此等心性境界,人世间恐怕也没有多少祸端邪祟了,算得上真正太平世道的来临。
这个理想十分宏大,但也极其遥远,甚至修为境界高深如重玄老祖,也未必能真正看到这一天,这也是柳青衣并不认同重玄老祖的原因。
“大愿亦大妄,若无大妄,亦无大愿。”柳青衣感慨道。
“可惜,我无此愿心,不能领会重玄老祖心境。”郭岱嘴上这么说,却不禁想到要行事合乎其愿心的关函谷。
如果关函谷受重玄老祖神气托舍合形,立身此世间行止要符合老祖愿心,那么关函谷自己又有怎样的追求与心境呢?关函谷显然不是随波逐流之辈,可能他的愿心比这太平世道更为宏大?
但每每想到这个世间不过是重重幻梦,世间众生不过是大梦之主化身之相,郭岱却又觉得重玄老祖的愿心是何等无力与可悲。仿佛这一切所求都变得虚幻不实、全无意义。
“对了,郭道友此番前来,想必不是跟我一样,帮忙打造会场的吧?”柳青衣问道。
郭岱一拍额头,笑道:“方才顾着聊别的了,其实澈闻真人邀请我前来,主要是帮忙检验会场。其实既然有柳道友在此,又何须我多此一举?就当做是来增长阅历,毕竟此地与我的修行根基亦有相通之处。”
“相通之处?”柳青衣上下打量郭岱问道:“恕我眼拙,实在没看出来。”
郭岱端坐中正,周身鳞光隐现,身形也变得虚幻不实,开口说话,声音却好像从四面八方传来:“这是罗霄宗《鳞介六法》中的蜃气蛰形法,是崇明君所创。”
柳青衣端详了一阵,作思忖状言道:“《鳞介六法》我亦有所耳闻,传闻此法追求最终境界乃是蜕变化龙。崇明君能够增补出蜃气蛰形法,可想他已完全贯通此前五法。”
郭岱又问起一件事:“柳道友既然是天生异种,又了解云水神通,是否见识过世间真龙?”
“真龙?那只是世人讹传罢了,我可以明确告知你,这个世上没有真龙。”柳青衣非常明确地答道。
“那为何《鳞介六法》宣称能够蜕变化龙?”郭岱说道:“而且其中的蜃气蛰形法还是近两百年内才增补,凭什么能够说可以蜕变化龙?”
“你是觉得,罗霄宗没必要给本门道法夸大宣扬,所以认为《鳞介六法》化龙之说乃是虚言?”柳青衣想了想说道:“你这么想也不是不行,但为什么不去找罗霄宗门人询问呢?”
“以我的修为,问不出我想要知道的。要不是得知柳道友来历特殊,我也不会跟你提起这件事。”郭岱说道。
“我没见过真龙,但我原身特殊,或许可以给你一些提醒。”柳青衣问道:“不谈修行上玄之又玄的说法,我就问你,世人对龙的看法从何而来?总不可能凭空出现吧?”
“最接近龙的生灵,无非是蛇蜥一类。”郭岱又摇了摇头说道:“但龙其实是诸般生灵族类形貌特征糅合一体之物,有鹿角、牛耳、驼头、兔眼、鱼鳞、鹰爪等等,或有翼、或无翼。
貌似世俗一些金石学家曾有钻研,说古早之时,各部融合汇聚,代表本族的图腾也相互融合,最终画出后世龙形。因此各部各族、乃至于后世天下之共主,被奉为真龙天子,亦是此理。”
“这算是一个说法。”柳青衣点头道。
郭岱问道:“柳道友是想说,所谓真龙乃是各种生灵族类融合的结果?”
“你试试把鹿角、牛耳、驼头这些部位切下来拼成一块,能不能凑出一条龙来?”柳青衣笑道。
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可郭岱却忽然想到一点合炼妖身。
柳青衣则正经言道:“我没见过龙,但我的原身也很特别。我在水下乃是鱼形,出水遇风则化为禽形。所以不同族类的形貌合于一身、随境而化,在我看来并不稀奇。至于世人传说龙有九似,或许也是某种变化的极致……你说的这个《鳞介六法》,除了蜃气蛰形法还有哪些?”
郭岱答道:“还有玄武御封法、青蛇内息法、白蟒藏元法、金鳞锻形法、灵龟存神法。”
“看起来,基本都是身心之修。”柳青衣说道:“其实这里面哪一样都足可以支撑起一个门派传承。实际上也没必要全部都修炼了。”
郭岱沉默一阵,说道:“据我猜测,应该有一个人全部修炼了。”
“霍天成?”
“不错。”郭岱说道:“当初他离开之际,我师父范青曾将《鳞介六法》完整功诀留给了他。”
“如此看来,六门功诀本身完全没有冲突矛盾,甚至可以相互补全?”柳青衣猜测道。
郭岱说道:“应该是这样没错,但要精通六法,对资质悟性要求极高……好吧,这些对霍天成而言没有难度。”
“我姑且问你一件事,你要是不知道就不用勉强了。”柳青衣说道:“关函谷跟我说过你与合扬的那些事,我有一件事不太明白,范青明明该听从合扬行事,为什么会突然与之反目?还将霍天成送走?”
“这……”郭岱一时间竟是回答不上来。
其实不是郭岱不知道,而是他一直没有多想,甚至是刻意回避。郭岱对造就自己的虚灵与合扬,绝无半点好意。但郭岱与范青明明只是一段虚假伪作的过往情谊,连师徒名分都仅仅是名分,可郭岱却从来不肯怀疑范青。
无论是当初对霍天成抱持的“杀师之仇”,还是后来明悟过往,一心寻虚灵与合扬报复,郭岱都一直将范青排除在外,仿佛这个人只是混乱大局下无足轻重的棋子。
但范青真的无足轻重吗?要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让两件仙灵九宝远离了虚灵与合扬的掌控。如果不是范青的及时阻止,或许当时的郭岱真的会将年幼的霍天成杀死。
一旦开天御历符化形的霍天成真的身死,那么郭岱眼前这个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他也说不准。
而且范青作为虚灵潜伏在罗霄宗的人手,往后又暗中保护郭岱分体重新孕育成长,不可谓不忠心谨慎。这样的人为何又会突然跟合扬反目?如果说是虚灵的设计,似乎又太过莽撞无谓。还不如留下范青暗中监视合扬。
总之范青的死,从头到尾就充满了诡异,甚至可以说,就是范青的死,导致了霍天成脱离虚灵与合扬的掌控,从而让朝廷骤然多了这么一位足可动摇局势的人物……更确切来说,算上郭岱就是两个了。
仔细想想,当年“师徒”四人,合扬、郭岱、霍天成,哪一个不是当世高人?他们名义上的师父范青却是罗霄宗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平凡弟子?世间缘法固然奇妙,但也不会过分离奇。
但范青的的确确是死了,至少在埋葬范青尸骨一事上,合扬并没有扭曲郭岱的记忆,就算用洞烛明灯回溯过往,郭岱也看不出范青的尸身有何异样。就算现在赶去范青坟前,刨开坟墓,也验不出什么东西来。
其实郭岱最希望的一个结果,就是范青在负责保存白虹剑的日子中,无形间被白虹剑意日夜滋养,最终幡然醒悟,送走了当时还是少年的霍天成。这也是最能解释过去的说法。
造就郭岱今日修行成就的人不少,有不怀好意的虚灵、合扬,也有无私点拨自己的关函谷、宫九素,就更别说一路上随缘所遇的方真同道。但郭岱不论面对谁,提起自己师父时,所说之人都是范青,即便这仅仅是名义上的师父。
郭岱这一生中,其实几乎没有多少真正属于自己的情感体会。他的父母不过是虚灵用来孕育合炼妖身的工具,他也没有兄弟姐妹。正如柳青衣所言,郭岱本性凉薄,甚至除宫九素以外,没有真正能放开心胸、坦诚相见的亲朋好友。
但只有范青,郭岱可以容忍虚伪与欺瞒,将这仅存的一点虚假情感保留在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