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小如住的地方,应该就叫做贫民区了。说起破,其实倒也不破,毕竟墙壁都是金属的,还要保证抗震,当然不可能是破破烂烂的。可是灯光昏暗,空气里还有生活垃圾的气味,单只这两项,就足以说明这地方的生活水平了。
丁小如拉着严培:“小心点,这楼梯上很脏,清洁机器人一个月才会来一次。”
不用她说,严培也觉得脚底下发粘,楼道里更是冷风飕飕,好容易走到地方,丁小如已经又打了好几个喷嚏,有些懊恼地说:“千万别真感冒了,那个混蛋,居然把冰啤酒泼在我头上!当时应该也给他来一脚的。”
严培笑起来:“你给他那一托盘也够了,没看他鼻子都歪了!而且警察也来了,他们在酒吧里闹事,怎么也得负责任的吧?”
丁小如在黑暗里摸索着什么东西,半天门才咔嗒一声打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一线昏暗的黄光。丁小如一边推门进去,一边没好气地说:“应该把他的鼻子都打进去才对。请进,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啦,小了点儿。小心门边上有个盒子,别――”
砰!她说得太晚,严培第一脚就踹上了那个盒子,盒子挺轻的,被他踢得撞在金属墙壁上,发出一声大响,在寂静的黑夜中特别响亮。丁小如赶紧弯下腰把盒子宝贝地捧起来:“今天早晨出门太急,忘记放到那边墙角去了。你坐。”
严培环视四周。这房间比他在科学区的房间小将近一半,大概也就是能放下一张大一点的双人床,而房间里其实没有床。墙上有挂钩,挂着几件衣服,里面的浴室更是其小无比,而且连淋浴头都没有,只有一个水龙头。墙角里有张卷起来的毯子,严培估计这就是晚上用来睡觉的地方了。另有些零碎的东西堆在一个倒翻过来的箱子上,大概那就是桌子。丁小如抱着怀里的盒子转了一会,小心地放到另一个角落里去,又把箱子上的东西往旁边推了推:“你坐……”
“没事,我站着吧。”严培看那堆零碎里还有碗筷什么的,怎么好意思一屁股坐到人家的饭桌上去,“没踢坏你什么东西吧?”
“没事,一般不会坏的。”丁小如刚说了一句,墙壁那边传来一阵咳嗽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小如?回来了?”
丁小如提高声音回答:“回来了,杜爷爷。吵醒你了?”
“今天……还好吗?”
“还好还好。杜爷爷你睡吧,我有个朋友来,先说说话。”丁小如说着,转过头来用口型对严培说,“别提起酒吧里的事……”
严培会意地点头,听着那边老人又咳嗽了几声才渐渐安静,小声说:“那是谁?”
丁小如眼神暗了一下,把墙角的毯子打开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去:“世界历史研究学会的会长,杜诚。”
严培一愣:“什么会长?”该不会是什么环球国际公司代理董事长,电话却是公用电话的那种吧?
丁小如以为他不相信,郑重地又加了一句:“是杜会长本人。”
她这么一说,严培就能肯定这绝对不是个皮包头衔了。但――世界历史研究学会的会长啊……
“他,住在贫民区?”
“对啊,你难道不知道人文学者的待遇等同平民?”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的身份……”
丁小如低头抹着毯子边上漏出来的线头:“他本来住在亚洲区,石化病毒爆发的时候他到欧洲区来参加一个会议,结果电脑系统崩溃,交通全部停滞,他回不去了。在这边没人认识他,新欧共同体的政府对人文学者不重视,就给他分了最低配给。”
严培皱眉:“就算没人认识他,他年纪很大了吧?一个老人,就拿最低配给?身体受得了吗?”
丁小如抬起头来,表情严肃:“是的。现在平民的配给优先照顾孩子和妇女,然后是青壮年男子,老人是最后才考虑的,因为他们对病毒的抵抗力差,也没有未来。没有人反对这项政策,因为现在人类最重要的问题是生存下去。”
严培不说话了。一直以来――哦,当然他来到这世界其实总共也没有几天――他耳朵里听着石化症嗜血症,眼睛里也看见了大批的嗜血者,但对于这世界的残酷他还没有真正的认识到。遇到嗜血者的时候他在搜索艇里,到了地下城他有最高配给,进居民区沈啸是带他到了一个还比较繁华的地方,所以他始终不知道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然而现在丁小如短短的几句话,却在他面前揭开了一层面纱,让他必须好好地看看这世界。
丁小如无意识地往隔壁看了一眼:“他身体不好,我去酒吧就是因为那地方有时候能弄到点额外的食物,还是比较有营养的。而且他咳嗽,我也需要挣点钱买药。虽然可以申请常用药物,但是排队的人太多,药品太少,而且要先照顾科学家和军警……”她耸耸肩,没再说下去。
严培还没有从震惊中缓过来:“这,这太……太不公平了……”
丁小如笑了笑:“有什么不公平的呢?一切都为了人类能存在下去。再说,为了研究病毒,已经有很多科学家自己染病身亡了,军警要到地面上去搜索幸存者,要直接面对嗜血者……谁容易呢?”
严培低下头不说话了。丁小如感觉到了气氛的沉重:“你毕竟是休眠了几十年嘛……哎,说起来,你为什么要休眠呢?既然休眠了,又干吗要醒过来?现在这种时候,不醒才是安全的呢。”
严培勉强笑了笑:“我是被雪崩埋起来的,也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运气居然休眠了。前几天才被发现挖出来。”
“雪崩?那你可真是幸运啊,雪崩很难造成合适的休眠条件呢。”丁小如上下打量他,“喂,休眠了几十年,你有什么变化吗?他们给你做检查了吗?要不是现在这种时候,你肯定要上报纸头条的。休眠不稀奇,可是自然条件下的休眠就少见了。”
严培苦笑:“是啊,这种时候,所以也没人顾得上我。别说我了,那你――酒吧的工作丢了,你怎么办?”
丁小如又耸耸肩:“怎么办?再去找呗。我也习惯了。这种时候,能活着就不错了,过一天算一天吧。”
“不是优待孩子和妇女吗?你……”
“不是说了嘛,我爸是丁坦。”丁小如的口气厌倦,“政府的人都认识我,谁不认识我啊?当初网络上天天报道我爸那人工疫苗刺激出嗜血症的事,好事的人就差把我家家谱都翻出来了。就算全球的平民都优待,估计也优待不到我头上来。”
“怎么能这样!”严培有点愤怒了,“你爸的错,怎么能算到你头上来?再说了,你爸应该也是为了救人才研制人工疫苗的吧?只是没有成功而已,怎么就全变成罪了?”
丁小如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这么想的吗?真是这么想的?”
“当然了……”严培莫名其妙,“难道不是吗?”
丁小如眼睛里泛起一层泪光:“他们说我爸不经过人体实验就随便把疫苗投入使用,因为我爸自己开了一家医药公司,他们就说我爸是为了赚钱不经合法程序、谎报实验数据,使用非法疫苗才造成这样的灾难……”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可是我知道爸爸绝对不会这样!也许在疫苗推出的时间上是短了一些,但他是为了抵抗石化病,是为了救人!他也绝对不会不经合法程序谎报实验数据,有人说他根本没有做人体实验,可我相信他肯定是做了的!虽然……虽然我也不清楚他的实验,但我了解爸爸,他绝对不会为了挣钱什么都不管!他开那个医药公司也不是为了挣钱,是为了有足够的研究经费!他的脾气,不能呆在政府机构里,也就没有官方提供的经费,所以他只能自己挣!可是他是个科学家,他有科学家的良心,他不是罪人!”
严培静静等她发泄完了,才轻轻拍拍她的手:“你说得对,我相信你。我想事实就是事实,将来会有一天,人们都会明白的,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丁小如抹抹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的眼泪,抽抽鼻子:“我太激动了。”
“没事。我明白。”严培觉得自己完全明白这种心情。无奈石化病和嗜血症席卷全球,在这种灾难中已经没有几个人能保持理智,那么无缘无故生命就受到威胁的恐惧和愤怒都要有个发泄的出口,这个出口就是人工疫苗的研制者了。
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坐了一会,严培试探着问:“那,你爸的研究,你一点都不知道?”
丁小如叹口气:“我对我爸的研究一直都不感兴趣的……说老实话在石化病爆发之前,我跟其他人一样,都觉得他的观念太老套了,因为他一直都反对基因改造,说这样会失去免疫力什么的。可是没人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最近一次基因改造都是一百五十多年以前的事了,他自己的基因也是改造过的,现在来反对基因改造,有什么意义吗?”
严培摇摇头:“这可未必了。你看,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不就证明基因改造也不是完全正确的吗?”
丁小如黯然:“没用的。至少基因改造保证了人类近千年的安全,而在这之前,病毒大爆发几乎灭掉了地球上一半的人……不说这个,还说我家吧。我不喜欢生物研究的事,我喜欢写点东西,在网络上做个写手。”
“当然,我爸也瞧不上我,说我整天只会胡思乱想,所以我们俩总是说不到一块去,我基本上住在外面,都不怎么回家。我妈呢……对我爸那套也看不惯,所以……总之石化病爆发之前,我们家基本上都是空的:我爸在实验室住,我在外头租房子,我妈出去玩,干脆就不像个家。”
丁小如有点出神:“后来石化病一爆发,我赶紧往家里跑,一跑回家,我们住的那地区就被禁行了。我一个人在家里,连吃的东西都没有――我们家那冷藏柜基本上都是空的――只有水喝。我也不知道在家里呆了几天,反正最后饿得太厉害反而不饿了,就那么睡过去了。等我醒过来,已经在我爸试验室里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硬闯了禁行区把我接出来的。那时候我才知道,我严重营养不良,昏迷了十来天,我妈也失踪了……那时候石化病在我们住的那地区大爆发,我想……我妈多半是得了石化病,被收去烧了。”
“烧了?”
“对。”丁小如没精打采地低下头,“石化病刚爆发的时候还以为是一种接触性的传染病,所以死者都直接收集焚烧。后来才知道这样根本没法限制传染,再后来大规模爆发,也就没人手去处理尸体了――处理了也没用。”
严培隐约地觉得有个念头闪了一下,但还没来得及抓住,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丁小如顿时警觉起来,随手摸起一根短棍,这才提高声音问:“谁?”
门外的人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来找人。”
“沈啸!”严培一下就听出了沈啸的声音,猛然发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一个多小时,赶紧跳起来,“是我朋友!来找我的。”
沈啸的脸色不太好看,门开了也不进来,只是锐利地盯了严培一眼:“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严培摸摸鼻子,嘿嘿一笑:“抱歉,这个我回去再跟你解释行吗?那,我们现在就走吧。”
走出贫民区,严培斜一眼面沉如水的沈啸,干笑了一下:“那个,你刚才去处理什么事了?怎么去了那么久?”
沈啸沉着脸:“我去的时间并不久,更多是用来找你了。”
严培尽量装出无辜的表情:“当时我听到有人喊什么血?出人命了吗?”
“出现了嗜血者。”
严培吓了一跳:“嗜血者?从哪里跑进来的?”
“不是跑进来的,是地下城有人发作了嗜血症。”
“哦哦哦――”严培又没话可说了:“那个,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沈啸面无表情地指了指他衣领上的徽章:“这里面有你全部的信息,也包括在地下城的定位。”
“哦哦,真抱歉,遇见个中国――我是说,华裔――谈得忘了时间,所以……”
沈啸冷冷地说:“是你在酒吧里闹事的?”
“哎,怎么是我闹事呢?你去得晚了没看见,明明是有三个男人在耍流氓,我是路见不平,不能眼看着同胞受辱啊。”
“现在已经没有国家的区别了。”
严培有些不悦:“我知道,但那是你们。在我心里,她就是我的同胞。”
“狭隘。你仍然还没有摆脱以前的观念,但是现在是3507年。”
严培怒了:“狭隘?那些不狭隘的人揪着她父亲的一点失误就作践她,这就是你们新人类的公平合理?”
沈啸看了他一眼:“你知道了?”
“对,小如告诉我了。”
沈啸沉默几秒钟,淡淡地说:“嗜血症的爆发,无论如何丁博士是有责任的。不过罪及儿女就完全是现在这种绝望情绪的不正常发泄,那三个人,也会受到应有的处罚。我说的狭隘是指你太过于重视国界观念,须知现在全人类已经是一个整体,所有的人,都是你的同胞。”
这次轮到严培沉默了,过了一会才问:“丁坦是政府处死的?不管怎么说,他的出发点也是好的吧?小如说你们怀疑他没经过人体试验就贸然推出疫苗,怀疑他是为了自己赚钱是吗?”
沈啸缓缓地说:“在临床实验那一项上丁博士提交的数据的确不真实,报告里提到的实验者在身份库里根本查不到,可以证明是杜撰。但他并不是由政府处决的,嗜血症出现之后他进入爆发区收集病人继续实验,被一群嗜血者袭击,连尸体都被撕碎了,通过对残片的基因验证才核实了他的身份……”
严培倒吸了口气,半天没说出话来。两人沉默地走了一会,严培勉强另起了个话题:“小如说,她隔壁住的是世界历史学会会长,怎么说也是一学术泰斗了。老头年纪大了,还在生病,能不能格外照顾一下?比如说批点药物给他?”
沈啸微微吁了口气:“这是特别时期宪法规定的,人文学者――等同于平民;并且老人是不能得到特别照顾的,这一点,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位老人提出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