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晚有时真猜透这些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连她自己都觉得她此生与萧煜无缘,再无相守可能,舅舅怎得就认为两人一定会再续前缘呢?
她无奈一笑, 道:“好,我答应舅舅会与萧煜再相见。”
耶勒这才肯放她离去。
从瑜金城到长安这一路,草长莺飞,稼轩相接, 自是风光烂漫的。
音晚被困在草原许久,乍一登上中原之地,看着那些熟悉的乌舍台阁, 襦裙襕衫, 说不出的亲切熨帖。
她再是像从前离开长安时那般孤身一人, 身边带着小星星,能没日没夜地跋涉赶路, 总要计算着时辰打尖住店休息。她学着独自带孩子,尽量不用乳娘帮忙, 才觉出比从前数倍的辛苦, 幸好有青狄和花穗儿帮她, 还能分担一些。
舅舅了她一份户籍牒, 户籍上的字叫苏晚。
他说这是音晚的父亲早就她备好的,只不一直被舅舅扣在手中, 如今音晚执意要走,便拿出来给她。
除了户籍还有几份路引,使得他们这一人能顺利进入长安城。
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先在一间隐秘的客栈住下,护卫去城中打探了消息,得知这些日子朝政繁忙, 萧煜并不大召父亲入宫,而父亲自打辞官,便同朝中故吏再无来往,天子召时他只待在府里,鲜少外出。
依照音晚对萧煜的了解,就算表面风平浪静,他必定是安排了人暗地里监视父亲。
耶勒派出的护卫也都是身经百战的,暗中探查数日,基本上把谢府门前监视的暗卫都摸清了。
现在已是音晚刚失踪的时候,萧煜知道她在瑜金城,料定她沉下心会与父亲联络,谢府门前的监视例公事,再如数月前那般严密,倒了他们可乘之机。
极晴朗的一天,一个灵秀俊俏的白衣男子在谢府门前吹了一曲洞箫,箫声悠扬跌宕,引得路人纷纷注目。
多时,谢府门前便聚集了许多人,连闭门谢客许久的谢润都被箫声吸引,打开府门,走了出来。
他凝着白衣男子看了少顷,眉心微皱,旋即抬头四处张望,一颗心“砰砰”直跳。
一阵烈马嘶啸陡然自街头传来,马蹄踏铁,声声急如雨点,俨然是受了惊,破开人群疾驰而来。
众人皆避让,唯有那吹奏洞箫的白衣男子浑然未觉,看上去正全心谱奏神曲,无暇其他。
烈马擦着他的后背飞奔去,他踉跄了几步,轰然晕倒在地。
原本被箫声吸引的人群皆围上来看热闹,冲着倒在地上的白衣男子指指点点,一时之间,谢府门前人头攒涌,混乱堪。
管家看下去,上前冲谢润低声道:“好歹也是国丈府邸,太不成体统了,奴这就召护院来将人群驱散。”
谢润摇头,目光飞速搜掠人群,快要掩饰住的激动。
人群涌动,躲在一边监视的暗卫被挡住视线,凑到一起商量是否要出面驱散。倒商量出个结果,他们是奉圣命监视润公,维系街巷治安并不是他们的职责,遣个人去报京兆府就是。谢府门前乱些没关系,倘若把人看丢了,铁定是要掉脑袋的。
喧嚣甚盛,人群中杂言絮语,将局面搅扰得更加混乱。
“怕是刚才叫马撞到,伤到哪里了,要要送医?”
“瞧他这身装束,白衣上还缕着金线,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
“大户人家的公子怎得出门连个随从都不带?瞧这眉眼俊秀的,怕是哪家的小倌……”
也知是谁将话往香艳诡秘里带,引得哄然大笑,众人对男子的来历愈加好奇,围观着热闹迟迟散。
人聚在一起挤挤挨挨,难免有个磕绊,踩我一脚,我搡你一把,零星迸出来几句骂声,场面愈加混乱,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被人群推挤了出来,险些摔倒。
谢润忙上前搀扶住她。
她穿了一件宽松素雅的玉色衫裙,袖缘和裾底刺绣着翠竹,头戴羃离,层层叠叠的青色罗纱垂落下来,将面容遮住。
谢润根本不需要看清她的面容,甚至连体态身形都掩在宽松衣衫里,但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
他握住她的手,唇在打颤:“姑娘,世道纷乱,要小心。”
音晚压沉嗓音,却有着似水的温柔:“您放心吧,就算再乱再艰难,我也会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况且我还有孩子。”
她将襁褓中的星星往上托了托,谢润伸手抚他细嫩的脸颊,面露惊讶:“陛下说……”
“我骗他的,这孩子好好的,我会把他好好养大。”
谢润竭力克制面部表情,隔着襁褓抓住音晚的手,低声冲她说了一句话。
“京兆府巡街,闲杂人等速速离去,得在公府门前撒野。”
官差到了,众人散去,音晚舍凝睇父亲,腹有万语千言,却不得将他的手松开,低声道了句“您保重”,抱着孩子混在人群中趁乱离开。
白衣男子还横卧在谢府门前,护卫凑上前来冲音晚道:“从勾栏里花钱雇来的,戏演得还挺好,小姐放心,他知咱们底细,官差就是审也审不出什么。”
音晚心在焉地应着,眸看去,见父亲还站在府门前,隔着人烟,依依朝她这边望着。
印象中那本该挺拔的身形略微佝偻了,鬓边也似有白霜晕染,沐在朝阳中,有着说不出的孤寂萧瑟。
护卫提醒:“小姐,别看了,周围有皇帝的耳目,再看下去会让他们上眼的。”
音晚只有将目光收回,抱着星星快步离去。
到马车中,青狄和花穗儿正等得心焦难耐,见她安然无恙来,皆舒了口气,拿出水囊她倒了一杯热水。
音晚啜了一口,随着马车颠簸,想着父亲刚才说过的话。
他说,萧煜早已无意遣送质子,舅舅早就知情,恐怕是骗了他们。
初在瑜金城时,萧煜自己也说过,他早就筹谋着要废弃与云图可汗的盟约,他会将他们的孩子送到敌窝里质子。
时音晚气极恨极了萧煜,压根不信他,后也未曾细想。
她被关在瑜金城的别苑里许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对外间风云变幻全然不知,甚至每日侍女仆从徘徊左右,关于长安的事,半点都不曾在她面前提及。
现在想想,他们怕是受了舅舅的指使,许在她面前提。
舅舅有骗她的动机,父亲也会拿自己外孙的安危做赌,必然是经印证才会这样告诉她。
说来真是奇怪,从前在未央宫时音晚都决定忘却前尘恩怨,好好地与萧煜日子,若不是出了质子的事,她根本下了决心离开他。
可如今她知道质子的事是个误会,却并没有要到他身边的意愿。
或许,两人之间隔阂至深,而质子,是最后的一根稻草。
她仰靠着车壁,怀中的小星星在青狄的逗弄下正咿呀笑着,这孩子自打出生就不爱哭,极爱笑,一逗就笑,笑起来凤眸中似有星星闪烁,晶莹亮熠。
他的父母都不爱笑,他却生了一张无忧无虑的面容,真是幸事。
看着小星星的笑颜,音晚顿觉烦恼全消,由得冲他轻勾唇角。
花穗儿将孩子接过,道:“姑娘这几日太辛苦了,既要照看孩子,又要安排周旋着与老爷见面,连觉都睡不安稳,且在马车上睡一会儿吧,想来离到城门还早。”
青狄从随身行囊里翻出一张毯子音晚盖上,问:“姑娘,咱们去哪儿?”
音晚握住两人的手,道:“洛阳。”
她在路上仔细思量过,若是能选择,去青州好,父母在那里缔结姻缘,她和兄长在那里出生,无数的根茎埋在那里,值得她去追寻。
可萧煜那般精明,定然早就在青州布下天罗地网,她去得。
倒是可以择一个偏僻小镇安度余生,可小星星总有长大的一天,用不了几年他就得开蒙念书,穷乡僻壤里的条件到底差些,怕找不到好夫子来教。
年的伯暄就是因为要避开谢氏追杀才得躲进荒村野岭里,耽误了课业,一步差,步步差,往后哪怕使出十分力气来补,也总是勉强的。
她既然生了这孩子,就得对他负责,纵不能策御天下,也要知书识礼,明晓宗义。
这样想着,马车猛地停下,护卫在外禀道:“前面的路封了,似是戒严,这就绕路走。”
音晚挑开车幔看出去,见甲胄翎盔,阳光下金鳞鳞的一片,是禁军。
唯有天子出行,才会有这等架势。
她看了看沿街,估摸了下路段,知道这里离从前的淮王府很近,哦,现如今是康平郡王府了。
住在亲王规制的府邸,伯暄这郡王怕是做了多久了,萧煜也必会委屈他太久。
音晚以为自己早已静若止水,没想到,还会泛起丝丝涟漪,搅扰得自己心绪不宁。
她只觉心底有些苦涩漫开,把车幔放下,没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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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朝会下得早,萧煜想干脆出来透透气,来王府检查一下伯暄的功课。
自从出了那许多事之后,他已经再强行以储君标准来要求伯暄了,同夫子商量过,只按照一般世家子弟来给伯暄添书目,经史子集,再加一点野记杂,必卯时起亥时休,随心所欲一些,他反倒学得很顺当。
亦或是,自从音晚走后,伯暄就变得懂事起来,再任性妄为,再懒惫懈怠,勤于学规矩,习诗书,再也没有让萧煜骂他。
光伯暄,就连陈桓和慕骞他们见了萧煜都愈发小心翼翼,像是欠债的见到债主,仔细觑看着他的眉高眼低,斟字酌句地说话,让萧煜觉得无趣极了。
自打音晚走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无趣极了。
萧煜摒退宫人,独自走到音晚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子里。
院子在荫,风水极差,初两人成婚时他有心为难,特意指了这里让她住进来,本以为她这娇生惯养的世家小姐会大吵大闹,谁知道她由始至终都格外安静,默默地搬进来,默默地住下,没有他添一点堵。
萧煜蓦地想起,音晚在离去前曾跟他说过一句话——“只要这个人是你,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接受,能忍的。”
原来她从那个时候就已经开始忍让他了。
桃花已谢,枝桠枯顿,悄寂寂立在窗前,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会再来,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萧煜拖曳着阔袖,慢慢走到窗前。
轩窗半开,一瞬之间有种错觉,好像音晚会突然从窗内探出个小脑袋,容颜俏丽,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着,灵动狡黠。
伯暄刚进府时,音晚就是站在这里哄着他玩,还编了个前朝宁王藏宝的瞎话,诓骗得他神叨叨的。
虽然神叨叨,却不再吵闹着要走了。
他那时怎么就没想到,她是看他会哄孩子,在帮他哄,她是看他极喜爱伯暄,想帮他把伯暄留下。
他初为什么要用最大的恶意去那样揣度一个小姑娘,一个倾心待他、痴情于他的小姑娘。
萧煜弯身坐在窗前,仰身靠墙,螭龙纁裳层层铺叠于身侧,连那威风赫赫的五爪麟龙都显得神情委顿。
从前他再和音晚吵架,再生气,可只要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总觉得内心盈实,觉得还有大把辰光可供挥霍,从来都没有怕。
可如今,只觉得内心空空荡荡,四顾茫然,无所适从。
他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的?
又是怎么把一个曾经那么爱他的姑娘逼得惜别离父兄也要远走?
……
萧煜派去突厥的暗卫月余才归,道经过探查,耶勒可汗的母亲和姐姐确实有问题,但搜寻遍他周围甚至整个突厥,都不见皇后的踪迹。
瑜金城的别苑早已人去楼空,连穆罕尔王都下落不明。
萧煜有种可怕预感,若音晚是挂在天上的纸鸢,他已经失去了攥在手里的那根线,她落到了山的另一边,躲藏在芸芸众生之间,令他再也找不到了。
他满心孤寂苦闷难以诉说,开始于夜间酗酒。
若是醉了会耍酒疯,开始摔东西,宫人们都怕了他,敢在天子暴怒时进来。可他清醒时,他又会无辜安静地坐在满地裂瓷碎渣之间,目光空洞,神情寥落,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孤鹰。
只有一夜,他喝得太醉,意识迷离,趴在龙案上,唤进望春,道:“去把皇后叫来,告诉她朕难受,很难受……”
望春想说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皇后走了,在这。
可他看着萧煜脆弱忧伤的模样,终究没舍得,轻轻应了一声,出去遣人去召谢润。
按照以往的经验,陛下醉得厉害,谁都劝住时,唯有润公能劝住。
谢润推门殿门,一只白釉酒盅“咕噜噜”滚到他脚边,满殿酒气熏天,几乎盖了浓郁的龙涎香。
他闭了闭眼,被磨得半点脾气都没有,颇为无奈地叹气:“您到底想怎么样?我都跟您说了多少遍了,我也知道音晚在哪里……”
见萧煜仰头猛灌酒,他忍住道:“我可跟您说,您父皇世宗皇帝算长寿,您的皇兄善阳帝更是英年早逝,萧家帝王素来寿夭,您这么折腾自己的龙体,可小心着点。”
萧煜猛地将酒盅掷出来,瓷盅碎裂,酒汤泼洒,夹杂着他疯癫狂乱的声音:“没有音晚,我要这龙体做什么!我死了算了!”
谢润面无表情,心道:来了,又来了,又开始跟他寻死觅活了,敢情皇帝到这份儿上,脸都不要了。
萧煜从龙案后跌跌撞撞地过来,抓住谢润的袖子,眼巴巴看着他,痴痴哀求:“我错了,我上一去瑜金城找晚晚,有些话我说错了,我心里明明不是那样想的,我是心疼她,心疼孩子的,我就是说错了,帮我把她找回来,我重新说。”
谢润把袖子往外抽,木然道:“臣找不来,陛下莫要为难臣了。”
萧煜缓慢地把手松开,跌坐在地上,泪光莹润,满目凄惶。
“小心!”
谢润叫晚了,萧煜还是坐到了碎瓷片上,他登时哭得更厉害,仰起头看向谢润,可怜兮兮地嗫嚅:“疼。”
“活该。”谢润斥完,还是不忍心,伸手将他拉起来,见他身后锦衣上散落着零星血渍,地上的碎瓷片也沾着血,就像见着幼时的他从马背上摔下来,摔得腿部鲜血淋漓,年的谢润等及内侍传太医,生怕萧煜摔出个好歹落下残疾,抱起他一路往太医院狂奔。
忆及往事,谢润的心微微一疼,将东倒西歪的萧煜拉出碎瓷片,道:“您站在这儿别动,臣让内侍您传太医。”
萧煜紧拽着他,摇头:“要太医,要晚晚。”
谢润静默片刻,叹道:“含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的东西或者人,只要想要,就都该乖乖到你怀里?”
萧煜一怔,呢喃:“我知道错了,我会补偿她的。”
谢润笑了:“哦,是觉得,管你曾经把人伤得多深,只要一句知道错了,她就该乖乖来,半点怨言都不能有?”
萧煜酒气熏脑,思绪一阵阵混乱,他想应,可本能又觉得该这样,这样很没有道理。
谢润继续说:“知道错了,首先该做的是改正,改好了,才能去求旁人原谅,而该在这里自暴自弃。十几岁时就懂这个道理,到了快三十岁了,怎得糊涂起来?”
萧煜低下头,柔软纤长的睫毛轻覆,显出俊秀无害的模样。
“晚晚爱极了她的含章哥哥,是十多年前那个温善纯良,仁义君子的含章哥哥,陛下若想将她找回来,便先找回自己。”
“仇已经报了,皇位您也得到了,打江山易,守江山难,您是不是该好好考虑如何匡正社稷,福泽万民?”
“一个仁慈的帝王,一个温善的夫君,历经磨难,改初心,这才是晚晚想要的。”
萧煜愣愣看他,黑沉的眸中亮起了微弱光芒,轻声问:“她没有变心吗?”
谢润嗤道:“我养了个没出息死心眼的女儿,她不光没变心,还……”留下了的孩子。他戛然闭口,心想,能让萧煜这么快知道,能让他觉得一切来得很容易,那样,他又知道珍惜了。
天知道,他女儿为了生下这个孩子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凭什么他就能这么轻巧。
萧煜垂眸沉默良久,道:“好,我做一个好皇帝,做一个好夫君,做十二年前的萧含章,等着晚晚再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