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值司除负责宫人调动和存放宫人户籍文牒及三来历之外, 还有一个专的小阁子,存放着各殿舆图和庶务记载。
当时音晚初掌凤位的时候,内值司曾依规将载录未央宫内各殿事项的籍册都送去给她目, 她后来发其中没有关于苏惠妃生前所居住南薰殿的记录,她曾以为是萧煜故意抹去苏惠妃的痕迹。
但其实是,是因为关于南薰殿的录事籍册已经丢失。
内值司并没有南薰殿只言片语的记载,原先存放籍册的小箱屉知什么时候叫人掏空。
萧煜原本以为只是涉及内宫争斗, 有什么见得人的东西需要隐瞒,直到今夜谢润对他说一句话。
——“陛下若信,大可去翻一翻南薰殿记录, 当年随侍阿瑶于侧的宫人是是都失踪。那是因为他们常伴阿瑶左右, 同样吸入毒香, 有人怕他们露馅,把他们都灭口。”
连内值司都没有南薰殿的记录, 谢润又是从哪里见的?
他是恰好在丢失前见记录,还是见之后令记录“丢失”?
这记录里莫非真有见得人的事。
望春抱着摞成小山高的籍册匆匆奔进殿, 道:“陛下, 按照记录, 南薰殿的录事籍册是在八个月前丢失的。
八个月前。那正是萧煜刚登基的时候。
时间都是如此的微妙, 他愈发笃信,这丢失的籍册一与音晚的失踪有关。
内值司的存典小阁是秘地, 凡入人员必有记录,萧煜从八个月以前的记录再往前翻,想从密匝匝的人名里找其中可疑的人。
八个月以前,刚经嘉猷之变,正值萧煜登基前后,他对内宫外朝已有相对掌控, 他信谢润有如此神通,能在他的掌控下神知鬼觉偷走籍册,而半点痕迹都留。
萧煜将籍册平摊开,修长柔润的手指飞快掠那些人名,倏地,停在其中一个上。
禁军统领沈兴。
望春擦把汗,正给萧煜端上碗参茶提神,打眼一,脱口而:“沈统领在朝堂上一是敬谢氏而远之的,他跟润更是素无来往。”
也正是因为这样,萧煜才信他,用他。
萧煜面上挂着澄净的疑惑:“朕也觉得应当是他,可是,这所有的人名里只有他曾参与当日封宫搜寻晚晚。”
“去内值司调阅录事籍册和搜寻晚晚这件事,只有他全都参与。”
“他是唯一的重合点。”
望春打个冷颤:“这……他是禁军统领,执掌内宫宿防,守护子安危,若他当真和谢家有瓜葛,那陛下应当早做处置,万可将自己置于险境之中。”
萧煜将籍册合上,淡若清风。
这倒必担心。
若沈兴当真和谢润私下里有瓜葛,那一是瞒着谢家诸人的。他太解谢润,若沈兴是个暗地里投靠权佞的卑劣小人,谢润必敢用他。
谢润虽然迂腐、固执、很讨人厌,但他的人品和眼神是没毛病的。
萧煜斜靠在鎏金螭龙椅上,微微眯眼,思忖良久,道:“召几个宿值禁军来,跟朕去南薰殿,惊动沈兴。”
望春颔首应是。
南薰殿荒废许久,阴冷中透着股霉味,轩窗外夜风狂啸,枯枝乱颤,敲打菱格茜纱。
“吧嗒吧嗒”,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诡异。
望春把一张勉强能坐的檀木椅子擦得铮亮,引着萧煜来坐。
禁军正拆房揭瓦一般,四处搜查。
其实当日音晚失踪后,萧煜命搜检未央宫,禁军也来这里搜。只当时一心为寻人,只找能藏人的地方,对于一座废殿的犄角旮旯,自然可能详尽摸透。
今夜萧煜下旨,要把南薰殿的每一块砖都撬开,凡是能藏个蚂蚁的地方,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禁军动作利落,没有半个时辰,便有人来禀:“陛下,偏殿有密室。”
巨大的黑漆断纹椤木藏书橱已被移开半边,后面的墙壁上有个黑漆漆的洞穴,宫灯照去,细弱的光渗入穴中,依稀可见拾层累下的石阶。
禁军跪地禀报:“臣等奉命挨个砖瓦敲打,才发这一面墙有古怪。”
萧煜面无表情地从宫女手中拿一盏犀角灯,挥退众人,独自进到密室里。
初夹道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但走着走着,逐渐变得宽敞来,夜明珠、卧榻桌椅一应俱全,桌子上还放着铜镜、木梳,木梳上残留着几根青丝。
萧煜拿木梳,上面漆画褪色,木齿还有缺口,如此寒酸绝是能送到音晚手里的东西,一是她躲在这里时知从南薰殿哪个角落里找来的。
桌子边缘整整齐齐叠着几张油纸,展开一,里面还残留着糕饼的碎渣。
种种迹象表明,这里近期一住人。
那丢失的南薰殿录事籍册中一记载着殿中有密室,所以谢润才要命人把它偷走,只为让音晚神知鬼觉地躲进这里。
萧煜彻底明白,难怪当初一个大活人会凭空消失在守卫森严的内宫。当他命人封锁宫闱四处搜查时,音晚根本就没有离开,她一直躲在这个密室里,等到几去,萧煜终于绝望,以为她早已在,迫于各方压力得解除封禁时,她再悄悄偷溜去。
若是这样,除沈兴,一还有人帮她。
萧煜攥着木梳的手由得绷紧,木梳承受住这样的大力,“喀嚓”一声断裂,被他狠狠掷到地上。
他曾经问谢润,他受伤时音晚还在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知道他伤得很重。
谢润给他一个模棱可的答,让他在伤心之余还存一点希望。
可如今,一切清晰明的展在眼前,实却是如此残酷。
解除封禁时他已重伤缠绵病榻数日,宫闱内外一片纷乱,只要她还在宫中,可能没有只言片语吹进她耳朵里。她知道,她什么知道,可她还是选择弃他而去,用这么精密周全的办法,半点犹豫舍都没有。
萧煜只觉胸膛里有团火焰,顺着喉线往上蹿,噬心蚀骨的痛楚蔓延开,像要把整个人撕裂。
他踹桌角,甚至连犀角灯都没提,摸着黑怒气腾腾从密室来,冷声吩咐:“秘密逮捕沈兴,去刑提几套刑具来,朕就信撬开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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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还是如愿搬进苏夫人的帐篷。
也知舅舅是如何说服她的,来只告诉音晚,能在人前叫外祖母,也能在人前叫他舅舅,更能告诉任何人她的来历。
这样是防着音晚的身份泄露,音晚心里明白,统统照做。
相处几日,苏夫人平日里苟言笑,严凛肃正,一心思敬香礼佛,倒是没有为难音晚。
只她帐篷里的规矩多,虽未音晚说明,但她自知寄人篱下,怕惹人厌烦,也都小心翼翼谨守。
亥时寝,卯时,斋戒如素,日常抄写佛经。
的都好说,只是斋戒如素这一条……音晚正怀着孕,反应最大的三个月,知怎么的,就特想吃肉。
每日吃着清汤寡水,想肉吃想到疯魔。
这一日亦如往常,饭食中见半点油沫,她草草吃完,赶着时辰将剩下的几页佛经抄完,呈送给苏夫人。
她扫一眼,难得语气缓和:“你的字写得很漂亮,端正秀丽,来抄写时很有耐心,这很好。”
音晚难得受到夸赞,冲她甜甜一笑,凹朵小梨涡。
苏夫人想到什么,难得转霁的脸色迅速黯下去,道:“这一点比你母亲强,她总是静下心,坐住。”
提母亲,音晚也沮丧来,默默低下头。
毡帘被掀,来的是耶勒身边的副将葛撒戈,他恭敬地朝苏夫人鞠礼,道:“可汗命人给小姐做几身衣裳,正巧送来,想请小姐去试一试,合合身。”
苏夫人正对着佛龛诵经,眼都没睁,淡淡道:“去吧。”
音晚这胎已经四个月,耶勒放心,让青狄和花穗对她寸步离,一听苏夫人让走,个小丫头连忙将她扶来,跟着葛撒戈帐篷,一路朝着王帐而去。
刚靠近王帐,音晚就闻见一股喷香的炙肉味道,进帐一,篝火上架一只整羊,已烤得滋滋冒油,耶勒正在往羊上撒佐料。
他一见着音晚就招呼:“快来吃口,吃完沐浴更衣再去,母亲发。”
音晚瞧着那羊烤得火候正好,焦黄酥皮,一刀下去汁水横流,馋得肚子咕噜咕噜叫,也顾得礼数矜持,立即挽袖子上前。
耶勒劈只羊腿给她,又抬头招呼青狄和花穗:“你们个也来吃,吃完一块沐浴更衣,去可说漏嘴。”
个小丫头立即捣蒜似的点头,坐在音晚侧,抬手往嘴里塞肉,瞧上去可怜巴巴的。
苏夫人帐里的清规戒律光音晚要守,她们也得守,然就会被扫地帐。
吃一会儿,音晚听见一阵银铃般女子娇笑,她嘴里叼着羊腿,抬头去。
木制屏风后绕一个艳妆秀丽的美人,穿绯色窄袖斜襟小袄,雪白的缎子长裙,裙上绣着满枝的海棠花,红彤彤开在雪缎上,精致秀雅。
她至多二十岁,眼尾柔腻,桃红晕染,目光若秋水潋滟,扫帐中众人,最后停在音晚的脸上。
凝着她片刻,才慢悠悠抬手抚平斜襟上的褶皱,系好衣带,拢拢披散在身后未来得及束的发,笑道:“这位妹妹真漂亮,可汗许久没找我,我当是猫儿改性子吃腥,原来是去寻觅佳人。”
耶勒有些局促地轻咳一声,冲她低声道:“她还小,你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
女子唇角噙笑,悠悠地把目光落到音晚微凸的腹,调侃:“还真是挺小的,孩子再有几个月就该生吧。”
音晚听一些寻常,思索片刻,猜测这应该是舅舅的妻或妾,年纪和说话,妾的可能性大一点。
她来许久,曾提要去拜见各位舅母,都被舅舅支支吾吾绝。今日难得相见,她心想万可失礼数,忙放下羊腿身,朝女子敛袖鞠礼,正要叫舅母,被舅舅一阵剧烈又做作的咳嗽声打断。
耶勒冲音晚道:“待会儿那个小丫头去沐浴更衣,你身子方便,让你雪姬姐姐帮你。”
音晚舅舅,他也她,幽邃深眸里点精光闪烁。
她明白,在这位漂亮姐姐面前身份是能泄露的。
音晚鞠礼,道:“有劳雪姬姐姐。”
雪姬含笑她,带着一点点玩味与探究,执她的手,语气亲昵:“客气什么,妹妹随我来吧。”
她领着音晚去远的另一座帐篷,里面备好浴桶和热水,雪姬低头要来解音晚的衣带,音晚忙道:“衣裳我自己能脱,就是待会儿需要劳烦姐姐扶我一下。”
雪姬便松手。
音晚将身体浸在浴汤里,蘸点兰泽搓洗完头发,雪姬从袖中抽张帕子垫在浴桶边缘,冲音晚道:“把手放上,我给你把把脉。”
音晚乖乖照做。
雪姬把脉,道:“孩子快四个月,太稳当,十有八九要早产。”
音晚猛地提一口气,隔着朦胧热气,惴惴安地她。
雪姬叹道:“你身子骨太弱,怀个孩子本就艰难,脉象,孕期也没有好好保养,孩子能保住已是难得,至多七八月,他就得落地。”
音晚没有生孩子,只听旁人说女人生产便是鬼关走一遭,更遑论早产。她怕极,慌张之余就想找父亲,可父亲离她那么远,又轻易惊动得,乍然间,一颗心像坠入悬崖,总触到底,仓惶至极。
见她这副模样,雪姬又想刚才帮她沐浴时,四肢纤细,唯有腹凸,柔弱似杨柳枝,堪堪易折,禁怜惜道:“你害怕,我一会儿跟可汗商量一下怎么办。”罢,想耶勒那魁梧强劲的腰身,再泡在浴水里的消瘦娇躯,低声咕哝:“什么时候好这口,可真下得去手……”
音晚的脸腾得涨红:“是,我跟舅……跟可汗是那种关系,姐姐要乱说。”
雪姬笑着往浴桶中撒一把花瓣:“好好好,是,我说。”
沐浴后,雪姬拿来新衣,是青色上襦,同色长裙,领边袖边缀着油光水滑的狐毛。雪姬是严格按照耶勒的要求命底下人裁制的,颜色能太艳,款式要保守,穿上之后能太招眼。
可当真穿上,雪姬又觉得这小姑娘管穿什么,都是一朵开得正绮丽的娇花,瓷白的肌肤,流光水漾的狐狸眼,婀娜纤柔的腰身,艳光四射的美貌是怎么也遮住的。
雪姬禁有点眼热,道:“可汗近来总是奇奇怪怪的,把我找来,胡闹一通,我无意说今已经腊月二十一,再有几就是年关,他竟腾得从床上来,非要张罗烤肉……”
她本意是想音晚暗示炫耀人之间的关系,却见音晚在听到这话后愣怔,眸光垂落,呆呆地。
原来已经腊月二十一,音晚差点忘,今是她的生辰啊。
她兀自想着心事,雪姬以挑剔的眼神将她又上下打量一番,觉得美则美矣,却像是有风情的,床上也必放开,像是耶勒喜欢的类型。
人各怀心事,收整妥当王帐,炙肉已撤下去,耶勒还令人撒一把檀香熏帐篷,青狄和花穗候在那里,见音晚来,齐齐迎上来。
雪姬走到耶勒身侧,附在他耳边低语一番,耶勒深深蹙眉,担忧地音晚一眼,转头冲雪姬道:“有劳你,我让护卫送你去。”
耶勒今年三十岁,正直壮年,生得一副英朗好模样,又是草原上名头正盛的英雄,身边女人从未少。雪姬之所以能长久占据一席之地,除美貌,靠的便是知情识趣的一副剔透玲珑心。
她纠缠,只拿美眸轻扫他一下,笑道:“你知我辛劳便好。”
但耶勒今日明显有些心在焉,眉拢忧虑,连美人抛的娇嗔花枝都接,只匆匆让人送雪姬去。
雪姬步态款款,临帐篷前,又瞥一眼音晚。
音晚只轻轻抚着肚子,一心思都在孩子上,全然顾得他人。她想,若她这个时候没有离开长安,还在未央宫里,再几个月鬼关走一遭把孩子生下来,若是个男孩,就得让萧煜送进敌窝里做质子。
她豁命去辛辛苦苦生下的孩子,就是孩子生父手中的一颗棋子,说舍便舍,到那个时候,她恐怕死的心都会有。
想到此,管在这草原上多害怕,要被人误会多少,她都觉得这里要比未央宫好上千百倍。
她敛眉想着,忽听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晚晚,你怕,郎中、稳婆、乳娘,我都先找好,我会找最好的,哪怕就是要早产,你也会有事。”
音晚仰头,站在自己面前的耶勒:“这些我都怕,我怕另一件事。”
耶勒低目凝着她许久,道:“你怕皇帝派人来把你抓走。”
音晚点头。
耶勒倏地一笑,篝火光焰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得剑眉浓目愈加深邃,有着傲睨下的蓬勃英气,他缓慢道:“我这里虽比得未央宫守卫森严,却也是四处漏风的筛子。强龙难压地头蛇,他就算真查你来草原,也休想从我手里把人抢走。”
“大周皇帝的文韬武略在草原上好使,他这一年太顺、太嚣张,上兴许下去,要给他安排一个真正对手。”
音晚怔怔他,突然觉得,他这副傲气外露,自负到极致的模样很眼熟,像极他口中嚣张的大周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