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尔王隐约觉得耶勒好像有些变了。
若是从前, 咬牙切齿说要把哪人吊帐外吹风一点都不奇怪,可自打音晚走后,总是情绪淡淡, 时常安静出神,好像万事难入心,已如一潭水,再掀不起半点波澜。
这兰叶好赖不计, 倒是能让有了些许愠色,不错,真是不错。
过了几日, 耶勒派去护送兰叶护卫们回来了, 各灰头土脸好不狼狈, 还都很是惶愧地说把人看护丢了,请大可汗责罚。
耶勒谁知其缘由, 懒得再追究,只将此事揭过不提。
秋风萧索不尽, 眼看要入冬, 韶边境却又出了些事。
王庭主力军左先锋霍督私自率军侵扰边境周民, 被驻守韶大周守军打回来, 人马伤亡众多,甚是惨烈。
霍督是耶勒心腹, 这些年颇受宠信,正是因为这份宠信优待才使得无所忌惮,公然违背耶勒定下军规,贸然骚扰周军。
挨了一顿收拾之后,霍督自忖麾下损兵折将,难以向大可汗交代, 索性心一横,扮惨入王帐哭诉。
挑选时机正好,众将王帐内议事,其实不乏好战派,披发素衣,跪耶勒面前就开始颠倒事非。
“是那周军不受信诺,越过边境生事。臣麾下各铁血男儿,哪里受这份气,当即请缨要去讨些公道。臣治军不严,受了撺掇才犯下大错,求大可汗开恩,恕臣罪。”
帐本就气氛凝重,边境有乱,自有哨兵第一时间传讯回王庭,原本就是商讨此事。
有好战派耐不住,率先发言:“大周欺人太甚!”
从前云图大可汗位时,草原各部落都少从两邦交战获利,自打耶勒登位,两邦议和战事消解,各自都憋着一口气,觉得堂堂草原铁骑就这般马放南山实可惜。
既出了这档子事,那么便不管是谁先动,键是能当成挑起战端名头。
天渐渐凉了,眼看要过冬,是时候从大周那里刮点油水回来了。
众将齐刷刷仰头看向高高上耶勒大可汗。
耶勒面色沉凝,如云山雾绕,看不出什么情绪,默了一会儿,倏然笑开:“刚才是谁说话?”
自席间站出一人,身形魁梧,络腮胡子,瞧上去甚是骁勇。
耶勒笑说:“藩吉,你是老将,我自然信你有这本事,你若想攻打大周,那便去吧,我们草原男儿都是天上雄鹰,有阵前认输道理。”
帐一片哗然,藩吉大喜:“可汗当真?”
“自然当真,不过……”耶勒看向霍督:“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既然霍督刚刚与周军交过,那不如先让说说,双方胜负如,各自伤亡多少。”
霍督支支吾吾:“臣只顾看护剩余将士回家,未曾计算过……”
“那不打紧。”耶勒打断:“我麾下有谋士已将此战结果计算出来了,让念给大家听。”
说罢,一文官自耶勒身后站出来,展开卷轴,郎朗而诵。
“双方交战韶,敌三千,我军三千,我军伤亡两千余人,敌……”文官有些吞吐,看向耶勒。
耶勒仍旧含笑:“继续念。”
“敌伤亡三百余。”
帐一片寂,藩吉怒道:“这不可能!那群弱不禁风汉人怎可能这般能打?”转而看向霍督,指责:“一定是这东西忒用了!”
霍督生怕惹祸上身,连连叫屈:“实是敌方装备精良,士气高涨,各跟不要命似,我军这才不敌。”
耶勒扫视过帐诸将,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不人回答,兀自说起来:“大周皇帝下过严旨,驻境守军需守边防,凡守军将领,令敌过境一寸,杀无赦;敌过境五里,诛三族;敌过境十里,诛九族。”
众人禀息,毋敢多言。
耶勒看向藩吉,慢条斯理道:“你去可以,只是周军既已有此令,咱们总不能落后太多,草原男儿是人,总不能白白送命。你这就立下军令状,若此战不得胜,就用你父母妻儿命祭告牺牲将士,如此想来我军士气必不会弱周军。”
刚才还逞勇藩吉脸色瞬时煞白。
耶勒敛却笑意,目冰凉,对着藩吉拔高了声调:“去啊!”
藩吉瑟缩了一下,忙跪倒地:“臣莽撞了。”
耶勒不叫起身,一一看过帐诸将,道:“我知你们心里都想什么,今天是大好机会,谁要是想请缨出战就站出来,我绝不阻拦,还会亲自敲响战鼓送你们去。只一条,只许胜不许败,若是败了,就只有杀你们全家来祭旗。”
众将噤声,都把头低下,不敢和耶勒对视。
君臣正对缄默,大周书到了。
这一回萧煜倒是不跟耶勒客套了,单刀直入,盛气凌人,说要不耶勒自己把那生事将领处置了,要不把人送到大周,来处置。
耶勒扫了一眼就把书扔到了一边。
抬头看向霍督,到底是近臣,心多少有些不舍,只是这厮太有眼力劲,事到如今只能杀立威。
“来人。”
霍督察觉到危机,忙磕头告饶,诉说从前微时追随大可汗情谊。
耶勒冷声道:“本汗三令五申,两邦已经议和,任人都不得再掀战端。你既追随我多年,就该知道我脾气。”
说罢,摆了摆,便有护卫进来将人拖走。
一场干戈就此平息,到底是有再打起来。
过了月余,自大周又来书信了。
这回是萧煜亲笔信,耶勒懒得看,让穆罕尔王念给听。
这封信写得很是酸气,赞大可汗深明大义,为两邦百姓安康平静生活做出巨大贡献,为表赞赏,特意送来一美人。
“美人?”穆罕尔王登时两眼放光。
耶勒瞥了一眼:“瞅瞅你那点出息,萧煜要是能安点好心,那猪都能上树了,美人送你了,你领着走吧……”
话音未落尽,毡帘就被掀开了。
穆罕尔王睁大了眼睛,半天回过神来。
那被五花大绑着美人正是数月前从这里顺牵羊后失踪兰叶。
但完全像换了模样,一身飒爽红裙,衣裾齐靴,全无当初那娇柔怯懦模样。
瞪了一眼盯着看穆罕尔王。
大周使者道:“陛下说了,美人带刺,大可汗悠着些。”
穆罕尔王一口气被憋住,哈哈大笑起来。
损,太损了,这大周皇帝一如既往损。
待使臣走后,穆罕尔王走到耶勒身边,低声道:“你刚才说送我了……”
“滚!”耶勒紧盯着兰叶,怒声冷锐。
穆罕尔王不跟生气,好脾气地拍拍肩膀,学着萧煜腔调:“美人带刺,可汗保重。”
一都走了,帐只剩下耶勒和兰叶。
气氛实过闷滞压抑,兰叶先耐不住,抻头与耶勒商量:“要不……我把偷东西还给您,您就放了我吧,我还来得及卖呢,刚回大周就被人逮了,谁知堂堂□□皇帝,管得这么宽,连我这点小偷小摸事都要伸……”
话说得越多,耶勒脸色就越难看。
不光是为自己被女人愚弄,还意识到萧煜身边按了眼线。
耶勒唇线紧抿,目光如炬。
兰叶双双脚皆被绑住,行动甚是不便,艰难地往前跳了几步,眨巴眨巴眼,可怜巴巴冲耶勒道:“我就是弱女子,可汗您大人大量……”
“你不弱。”耶勒打断,微微一笑,脸上铺满霜凉:“这样吧,你既是大周皇帝派人送来,那本汗就不要你命了。”
兰叶长舒了口气。
“把你吊帐外五天,你要是能熬过去,本汗就放你回大周。”
说罢,扬声喊进了人。
兰叶将要被押下去之前,耶勒看了眼安静沉默,纳罕:“你不求饶?”
兰叶掀动眼皮,有气无力道:“求饶有用吗?”
耶勒依旧冲笑,甚是诚恳道:“那是什么用。”
兰叶大咧咧道:“那不就得了,吊就吊吧,快点来。”
招呼完护卫,猛地想起一件重要事,小心翼翼看向耶勒:“那我吊完了,东西还用还吗?”
耶勒:……
当初怎么会觉得这女人跟音晚有几分像?!
赶兰叶想再一次追问之前,火速朝护卫摆摆,让们把这女人弄出去。
西风凛冽,弯月当空。
耶勒看了一天奏疏,到晚上才能得出些闲,走出帐看看那女人被吊得怎么样了。
耶勒难得大发慈悲,让倒吊,让人肩膀和腰上栓了根绳,吊竖旌幡木柱子上。
倒是挺安静,看上去还挺舒坦,哼着小曲,一脸所谓,见耶勒来了还与打招呼,笑得脸皮:“大可汗,您瞧,我老老实实吊着呢,吊了半天了,还差天半。”
耶勒笑,揶揄:“挺舒坦啊,看来从前少被人吊。”
兰叶大方道:“我们这行当,都是家常便饭,有时被抓住不光要吊,还要被打呢。”
语气实过轻巧,听得耶勒心里很不舒服。
皱眉:“那你就不能换行当吗?一姑娘家家,非得干这些偷鸡摸狗事?”
兰叶面色微僵,但很快就被一张吊儿郎当笑脸掩过去了。
“您说得容易,我从小爹娘,又是姑娘家,活着都难,哪儿那么多正经行当给我做啊?我要是不偷,我早就饿了。再者说了,我大周偷都是贪官,我不偷百姓,不偷好人。”
耶勒正同情身世,听到后,又被气笑了:“合着本汗不是好人?”
兰叶被高高吊着,低眸看,欲言又止。
耶勒被勾出些兴趣,双掐腰:“你说,你要是说得好了,本汗可以少吊你几天。”
兰叶这才道:“我爹娘就是犯境突厥骑兵里,我从前一直觉得草原上好人。”
说这话时略微哽咽,月光照脸上,眼睛亮莹莹。
耶勒拿不准是不是又骗人,倒希望是骗人,可看样子又不像,默了默,问:“你爹娘是什么时候?”
兰叶仰头深吸了口气,转而有轻快语调道:“您别多心了,跟您系,是云图可汗位时候事,我是后来才知道,您是仁慈可汗,不喜欢打仗。”
仁慈可汗。
耶勒自打登上汗位,听得阿谀奉承话无数,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把说得神思飘飘,好半天才回过神。
夜晚里草原很安静,星河漫天,幽幽闪烁,与帐前风灯里烛光映。
耶勒觉出有些凉,才意识到已经跟说了好半天话了。
问:“那天跟你拉拉扯扯那男人呢?”
“是我雇。”兰叶一本正经与耶勒解释:“您不知道,我一姑娘家许多事都不便,需要帮,所以雇了。长得丑,不招姑娘喜欢,又钱娶媳妇,办法所以才跟着我干。”
这一通解释,好像是生怕耶勒去找那人算账似。
耶勒才兴致去跟这些小贼一般见识呢。
负袖想走,走了几步又退回来,道:“你会刺绣吗?”
兰叶冷不防这样问,忖了片刻,道:“我小时阿娘过我,可惜得太早,我学得不是很好。”
“那你为什么不再练练,许靠这艺能过活呢。”
兰叶笑了,笑得双眸弯弯,倒映月光,竟显出几分天真娇娆来。
可说得话一点不天真。
“哪有那么容易?若能靠针线过活,谁会选择刀头舔血?别说我针线上什么造诣,就是一般有造诣姑娘,那得朝夕劳作才能靠这换一口饭吃。”
耶勒问:“那你为什么不用这换一口饭吃?你嫌钱来得少来得慢吗?”这话便问得有些犀利了。
兰叶有生气,未显出难堪,温和地解释:“们能换来饭吃就够了,可我不光得有饭吃,还得有地方住,病了要有钱买药,年节要有钱给父母做法事——们都是枉,我怕怨气太重投不了胎。”
耶勒听明白了,那些靠针线换钱姑娘都有家,可兰叶家。
想起了音晚,想起洛阳那段日子。
饶是都过得那么辛苦,还是世家姑娘,家学渊博,自幼秉承良师艺出挑,这一点是兰叶法比。
耶勒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看看兰叶,刚想说要不放下来吧,谁知那姑娘眼珠转了转,透出些黠光:“我还有很多凄惨身世可讲呢,但我有些渴,可汗给我一碗酪子茶润润喉可好?”
耶勒当即便清醒了:“本汗劝你还是别喝了,要不一会儿又想如厕,怪麻烦。”
诉求被驳回兰叶瞧上去很是颓丧,耷拉下脑袋,嘟囔:“您还怪有经验,从前被吊过啊……”
猛地想起来,这一位可是颇为传奇草原霸主,是从兀哈良那小部落首领一路厮杀才挣得如今地位。云图可汗残暴,很难说从前这小部落首领有有被吊过……
再看耶勒,当真低了头,不知想什么,看上去略有些怅惘。
兰叶素来不喜给人添堵,忙安慰道:“事啊,这人生世总是艰难,大家各有各难处,过去就过去了,必要总放心上。”
耶勒颇为诧异地抬头看,想不通怎么突然开始说这。
兰叶自是想不到刚刚怅惘大可汗只是想起了心上人,因那求而不得才忧郁神伤,兀自絮絮叨叨:“其实我就挺满足现生活,毕竟我现长大了,能打能保护自己,不会被人欺负,还有饭吃。我才不愿意想从前事呢,大可汗您更是如此,您是草原霸主,尊贵威严,多好日子啊,人生苦短,干什么总想从前那些不开心事。”
耶勒听竟开始长篇大论地安慰自己,更加诧异,耐心听了许久,脑子里只有一念头,从前装出一副娇羞寡言模样,可真是苦了了。
让人把放下来,但是回了王帐后,将守卫召过来做了些吩咐。
兰叶被吊到半夜,遇上一件令人惊喜事,守卫过来说看姑娘家怪可怜,先把放下来让松快松快好好睡一觉,天亮再重新吊起来。
兰叶立马甜言蜜语跟上,生怕人家反悔,再三保证不会跑。
守卫看上去很是心大,将放下来就走开了,钻进了一间帐篷里小憩。
天亮时,以为这姑娘早跑得影了,谁知过来见靠着木柱揉搓睡颜,像是刚醒。
愕然道:“你……你怎么不跑?”
兰叶打着哈欠道:“看你说,你把我放下来,我要是跑了不是连累你吗?再者说了,我要是就这么跑了,大周回不去,大可汗还得再来追杀我,我至嘛,不就五天,这都过去一天了,我再吊天就可以走了,我跑什么跑。”
晨起刚睡醒耶勒走到这儿时,刚巧听到说这话。
听完了,忍不住心底喟叹:想维持一下大可汗说一不二威严,怎么就这么难。
既然喜欢吊,那就继续吊吧。
狠了狠心,转身走了。
第二天夜里,耶勒忍住又来看了。
午守卫爬上去喂兰叶吃了张胡饼,又放下来方便活动过,正有精神,高高吊着,哼着小调,很是惬意模样。
见耶勒又来了,热情地招呼:“您是不是还想听我讲故事啊。”
兰叶懂,像这种养尊处优久了贵人,喜欢听底层百姓疾苦挣扎,觉得那是自己从未经历过人生,处处透着新奇。
见这模样,耶勒却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年纪轻轻姑娘,得经历过多少苦难才能养成这样性子,可以毫不乎地把伤疤当成故事揭给别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