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人!”我打了声招呼便入了前厅,朱信抬头瞧见是我,不无伤感地叹了口气,继续扶着额头有些难受地说道:“几十年风风雨雨,却不想竟为了及时两银子分崩离析。人心究竟为何物?我这么多年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们,又是为了些什么啊…”
我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轻声道:“大人,可信我言?”
朱信愣了一下,随即抬头看着我:“陆公子…可是有什么话要告知老夫?”
我点点头道:“若非有要事相告,我也不会大半夜的潜入府上了。”
朱信问道:“陆公子所言之事,可是与我那几位老兄弟有关?”
我笑道:“大人是聪明人,实不相瞒,今夜您那几位手下能全身而退,可都靠我与几位朋友全力相救啊!”
朱信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既如此…那莫不是公子已经得知了什么内情?”
我点点头,将在巡防营听到郑寿所说的话都告诉了他。朱信先是愤怒,后又惊讶,到了最后干脆坐回了椅子上,有些后悔无级的意思。
我宽慰他道:“朱大人放心,我来之前已经追上宋大人,将事实都告诉了他,嘱咐他明早定要依计行事,切不可误了大事,这才来府上向您禀报的。”
闻言,朱信这才露出了有些安心的表情,叹道:“哎…是老夫瞎了眼了,竟上了区区一个猎户的当,险些误会了同生共死的老兄弟,实在…实在无颜面对属下众人啊…”
我摇摇头道:“大人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今夜之事足见那郑寿诡计多端,口中更无一句实话。虽然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们躲在外头偷听,却也不见得他就不会对手下人多个心眼儿。须知他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对同样的手段自然也会多个心眼儿,难保此人所言并不属实啊!”
“陆公子的意思是…”朱信有些拿不定主意地看着我,我解释道:“依晚辈之见,此人又在使计的几率很大。说句不好听的,那人很有可能来了一出计中计,就是为了防备有人藏在暗处,偷听他们的对话,这才故意将我们往错误的方向上引导过去。”
“宋士坤是与您交好几十年的老人了,在兵马司地位尊崇,握有实权,若要搬倒兵马司,最要紧的就是您和宋士坤两个人。可属晚辈冒昧,您虽然为人中正耿直,却并无心机,实在是好对付的,略施小计就能让您这儿鸡飞狗跳,足见您也是个易怒的性子。”
“可宋大人就不同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兢兢业业,颇有建树,是个有思想、有能力的人。对付这样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人诛心,让平日最重视他的人与之反目,这比使什么阴谋诡计对他造成的伤害都大。可说难听点儿,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呢?宋士坤与您出生入死多年,又是您的连襟,积攒的功劳换个四品官儿做做都不是什么问题,却依旧执着地守着兵马司这一亩三分地,不可谓不忠义。”
“可如您所言,人心叵测,你们都不是当初无牵无挂、仗着一腔热血横冲直撞的年轻小伙子了。您这儿光正轩兄一个儿子就折腾得够呛,好在这指挥府也算有些家业,让他败败没什么的。可据我所知宋大人家有三子两女,府邸却远没有指挥府这般阔气,阖府上下也不过三两下人,日子过得很是清苦。说不定…”
“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朱信不觉开始咆哮起来,我有些无奈地看着他:“大人如今怎又这番做派了?之前只是被撺掇了两句就火冒三丈,气得宋大人拂袖而去,如今我这儿给您条理清晰地分析,您反而又不信了,您这脾气啊,是得改改了!”
其实本来我是想说他这智商实在有些欠费,可毕竟人家是上官,又是我好友的生父,这么说未免不敬,索性就只说他的脾气了。
朱信也自觉有些失态,平复了一下情绪就又坐了回去,有些谨慎地问道:“那依陆公子的意思,我…我究竟该信谁啊?”
我想了想道:“大人也不必过于烦恼,若那郑寿说的是真的,那就想想之前众人聚在厅上商议的时候,是谁一直从旁撺掇,让您对宋大人的疑虑越来越重;可若他说的是假的,那就是宋大人真有问题了。”
“不过我以为,这些还都不打紧,说到底,这一切断头都在于巡防营从中作祟。若此番能扳倒郑寿,巡防营不日就会被取缔,营中士卒皆会被打散分派到其余各营。到时候那些收了好处或是已经站在郑寿那头的人眼见没了退路,自然就得老老实实地待在您身边,也就不足为虑了。说不定到时候郑寿的罪名坐实了,反而会为求自保反咬一口,将那些宵小之辈全数咬出来呢?到时候自然就有人帮您剪除身边的这些害群之马了,又不用让您损了兄弟情义,两全其美,岂不快哉?”
一番话算是说到了朱信的心坎儿里。他这人就是太重情义,到时候即使真的知道了是谁在他背后捅刀子,最后估计也下不了决断,只能将此事草草翻篇,却也留下了祸患。但若是旁的势力介入了此事,那责任就不用他来担了,兵部开了条,让人来拿人,他总不好拦着吧?到时候再做一出戏,反而还能赚个顾念旧情,心胸宽广的好名声,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明白的。
让朱信宽了心,我终于有些疲乏地打了个哈欠。见状,朱信慌忙让下人帮我安排住处,叫我今夜就在府上歇了。我告罪一声,又将邱离陌藏箱子的地方都告诉了他,左右明日的事情我都不好露面,索性就好好休息一晚上吧。
许是心中有事,我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估摸着也就一两个时辰就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一眼窗外,今日的太阳不算好,外头有些阴沉沉的,搞得我的心情也跟着糟糕了起来。
打开门准备告辞离开,一个小厮便迎上来说他家公子已经醒了,听说我昨夜留宿在他家,非得和我见上一面不可。朱大娘子怕他激动,让他伤好后再和我相见,却不知这小子从哪儿听来了我不日便会离京的消息,吵着闹着的就要下床,还不肯喝药,眼下正在房间里闹着呢。
闻言,我赶忙回屋穿好衣服,倒了杯凉茶漱了漱口便急匆匆地赶到了朱正轩的房间。
还没进屋,我就听见他正苦苦哀求朱大娘子:“母亲啊,母亲!儿子好不容易交到了这么一个真心的朋友,眼下他就要走了,儿子这身子怕是没法儿为他送行了,您就…就让儿子见见他吧!”
朱大娘子的声音中透着心疼:“我的儿啊,你就别再乱动了!你瞧瞧这床单上,可都是你的血啊!你说你这还没见到人呢就激动成这样,若是真见了面,还指不定要怎么闹腾呢?你且乖乖听母亲的话,老老实实在床上躺
着,先把药喝了,让余大夫帮你重新包扎一下伤口,可莫要再乱动了!”
母子二人在屋里争执得凶,我赶忙推开门走了进去,高喝一声:“正轩兄声如洪钟,气力也足,看样子应该是用不着人照顾了。罢了,亏得我一起床就急匆匆地往你这儿赶,感情是白来了。得得得,您朱大公子气性大,跟自己老娘说话都这么大呼小叫的,我也就不多久留了,随你折腾去吧!”
说着,我便要转身离开,朱正轩立刻慌了神,忙不迭地叫道:“陆兄!陆兄且慢!我…我这不是着急吗?别别别,我知错了还不行吗?”
说着,他便转头拉着朱大娘子的手道:“母亲,孩儿听话,孩儿这就喝药!”说着便接过了旁边婢女手中端着的瓷碗,一仰头来了个一饮而尽。
我这才发现,那婢女不是别人,正是朱大娘子一直全力藏着的千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朱大娘子朝我摇了摇头,示意此事后面再说,我便也不再多言了。
见他乖乖喝了药,我便接着说道:“行了,你且把背上的伤口重新包扎一下吧,等收拾好了我再进来,这满屋子的血腥味儿,哪是说话的地方啊?”
说罢,我便转身离开了房间,朱大娘子随后跟了出来,先吩咐一个小厮去请余大夫过来,随即便拉着我的手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好孩子,有劳你了!”
我笑着说道:“夫人客气了,正轩兄视我如亲人,我自然也是顾念着他的身体的。昨日我已简单查看过了,朱大人下手虽狠,却也多半是做做样子,并未伤到根本,只要好生静养,定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的。”
朱大娘子点点头道:“陆公子所言与我家大夫说的一样,就是这小子不是个安稳性子,过一阵子就要折腾,又不好把他锁在床上,且由他闹腾去吧。”
二人说了会儿闲话,朱大娘子有些局促地说道:“方才那孩子说的话…似乎有些不妥,若是让陆公子不快了,我这个为娘的先在这儿给您道歉了!”
说着,她便作势起身要给我鞠躬,我慌忙起身拦住了她,有些奇怪地问道:“夫人这话说得晚辈有些不明白了,正轩兄只是真情流露,又没说我的坏话,有什么好怪罪他的呢?”
朱大娘子竟带着些扭捏地说道:“我这儿子啊,被我和他父亲给娇惯坏了,说的那话倒像是闺阁中的姑娘思念情郎一般,实在有些不成体统,我…我这不是怕陆公子误会我儿有…有…哎呀,反正就是他那些话说得不太合适,还请您见谅啊!”
我这才反应过来,话说到了这会儿我才有这感觉,方才在门外听他苦苦哀求母亲非要和我见上一面,那感觉还真像是被关在家中出不了门儿的寻常女子,如今被她这么一说,我顿时感觉被一股寒意笼罩,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不过随即我便摒除了大脑中那些不好的想法,安慰朱大娘子道:“夫人不必担心,晚辈虽是个江湖人,少时却也读过不少书,有些道理自是明白的。正轩兄与他父亲一般,性子耿直,待人真诚,一时口不择言,说出来的话有些引人误会也是正常的。何况谁说男子之间的友谊就该像所谓的君子之交淡如水了?便是如今恋人之间常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当初不也是形容兄弟情、战友情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