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俱不可追。
那一日的场景, 直至很多年后,薛正景的一些属下都还记得。
他们受令闯进后,那位高不可攀的主人半跪在地上, 枪.支被扔在一旁, 手指按在半张脸上, 从指缝中可见渗出的一些鲜血和碎肉。听到声响,他便极为可怖地望了过来,露出一双通红的、和野兽般的眼。
那一眼几可骇得人魂飞魄散。
那里面实在是积蓄了太多的不甘、怨恨, 阴郁又扭曲,像浓重黑云压覆而来,沉闷地扼住人的呼吸。就算是这些手上见过不少血的前雇佣兵们,也在那瞬间觉得害怕,仿佛眼前面对的是全无理智的怪兽。
但那都是多年前的想法了。
在他们垂垂老矣后,某夜梦回时,才想起来那天看见的眼里,最多的情绪,竟是教人刻骨的悔恨。
一下子也没那么害怕了。
因为他们知道, 那只是一具在衰败的灵魂和躯体。是叱咤风云一生的薛正景……最可怜懦弱的时候。
近来洲城薛家生变,消息泄出,在各个世家当中掀起惊涛骇浪。若不是那到底为薛氏一族的家事, 敢妄议的人并不多, 恐怕免不得要沦为那些世家子弟们几月来的谈资。
原来久负盛名(恶名)的桂木术士竟是个骗子, 骗得薛氏家主倾万贯家财,听说还于身体有损,代价惨重。最后事情败露,他的下场极为凄惨,但薛家主也因此元气大伤, 将薛氏交予了薛大少爷,便闭门不出修养。也有说他去了青提观闭关,为请高人出山这样的传言。
薛大少爷刚全权接手薛氏,要面对的是许多他叔叔那辈的老狐狸们,事务繁忙之际,也管不得那些私下的传言论调。以至于那些世家中人不敢明着讨论,私底下却八卦了个遍,比如薛正景怎么会被骗的这样凄惨——他几乎可以说是传奇般的人物了,出身能力无一不缺,傲慢了一辈子,如今却在个骗子身上阴沟翻船。
知晓些内情的人便会唏嘘道:只能说是关心则乱了。薛正景死了小儿子,发疯有一阵了。人死不能复生,他却偏偏想改命,可不就只能走这些邪道,于是将桂木这个恶名昭彰的术士请了过来,想起死回生,这才有了这些日子的祸患。
之前桂木那样嚣张,别说普通人,就是这些世家子也被祸害得不轻,还无处喊冤,再没有比这体会更深的了。这会知道缘由,都有些叹息。
就算薛正景这样的人,也有不清醒的时刻。
还有人则是对薛正景那个死了的小儿子好奇——很多人甚至是不知道薛家还有位小少爷的。
提起薛浮,那谁不知道薛家大少爷的名头,正经的继承人和太子.党,本身能力也相当出色,和其他二代都不是一个等级的,薛正景对他也相当重视宠爱。
但是这个小儿子薛慈,就太籍籍无名了,少有露面,至少薛正景没把他带在身边见过人脉,像个透明人差不多。
有些消息灵通的,就知道薛慈岂止是透明人,这位小少爷在薛家还相当不受宠,和父兄关系也不大好,薛正景提起他从没什么好脸色,薛浮也极为漠然,并不关心。
这话往外一透露,就有人觉得假。如果不受宠,那薛正景怎么可能疯成那样,都想着违背生老病死了,还受人蒙骗。
但过往种种又不会被抹消,很多痕迹寻得出来,都能证明薛慈曾经的处境艰难——绝不是用“低调些好保护”这样的理由能解释清楚的,谁保护家中子嗣,是把他送到一个颇恶劣的环境当中,任其生死的?
远的不提,就从薛慈连葬礼都没举办,死讯也无声无息这事就能看出来了。
想来想去,也可能就是薛正景不希望薛家分权,要确保继承人的地位,才刻意冷淡。
结果没想到行事太恶劣,小儿子早死,现在又悔恨清醒起来了,大动干戈,状若疯魔。
怎么能不让人唏嘘。
要是他们消息再灵通些,可能就知晓不仅是薛正景如此,连薛家的大少爷也心中生出一块逆鳞,触碰不得。以往给薛慈使过绊子的,不管是无心还是有意,都被刚接任薛氏的薛浮拿来开刀,一个个收拾过去,下场颇为凄惨,还有的股东晚节不保。
人人私下议论,没想到薛浮上位后手腕比他父亲更加狠戾,心性更冷硬,看来以后的日子更不好过了——直到薛浮在分公司因为李束私扔薛慈遗物,大动肝火,直接动手的事传出来;这才有人反应过来,薛浮处理的都是曾经与薛慈生出嫌隙的人。
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后,才被人发现的事了。
这会还没人意识到薛慈就是薛家两代掌权者的心病和逆鳞,谈起这位薛小少爷来也没那么忌讳得生怕哪个用词不妥就被人告黑状。一群年轻的世家子正喝着酒,顺嘴就提起薛慈的事了。
薛慈这人,还怪“传奇”的,死后反而比生前的名声还大。
而且他们和其他人不同,其他人只听说过薛慈的名字,他们却和薛慈见过好几面,还曾一起喝过酒,能发出的感慨就更多了。
这群少爷们本身和薛慈其实没什么交情,但是耐不住喜欢玩车,和澄一白有交情。而薛慈又正好是澄一白的男朋友——不对,应该早就成前男友了,这才有所交集。
这会也是澄一白刚从国外回来,一群世家子给他办接风宴。前段时间的风风雨雨,让他们憋了一肚子的话想问澄一白,看他知不知道什么内情。毕竟关于薛慈那些事,可能没人比澄一白更清楚了。
只是刚提及薛慈的名字,就受了澄一白亲近朋友的一拐。
那少爷吊儿郎当,却还很护着澄一白,警告其他人道:“都安分些不许瞎提那些事啊,澄一白他……”他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厉声道,“说什么伤心事呢。他刚回来,你们就尽往人伤口上戳是不是?”
见他说的严重,其他人讪讪一笑,敬酒讨饶,也不敢八卦了。
伤心事。
澄一白听到这个词微微一顿,只以为朋友指的是他和薛慈分手的“伤心事”,不由得一咂。
他后面虽然有后悔的时候,也时常想起薛慈,但真正说起来,分手的时候是没多伤心的……更多是懊悔,不应该闹得这么难看,早该解释清楚,原还以为可以和薛慈继续做朋友。
当时都没那么伤心,分手都这么久了,更不用提是什么“伤处”了,哪里还有不让人提薛慈名字的道理,倒显得他这个人对前男友耿耿于怀,要针对他一样。而且澄一白虽然因为家里任务,被外派出国了一段时间,心里却还记着要去找薛慈道歉,重归于好的事,就更不忌讳别人提起分手的事了。
澄一白这时候还没意识到,以前朋友们在他面前可是从来不忌讳提起薛慈的名字了,连“祝他脱离苦海”这样的玩笑话都说得出,什么时候会这么讲究了。
这时候还颇大方地懒散一笑:“想提什么就提,我哪里有那么斤斤计较?”
朋友微微一怔,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其他人却是立马生龙活虎起来了,既然澄一白都不在意,还有的和他打听薛慈和薛家关系之类,比较私密的话题。
澄一白其实没特意去了解过薛慈的一切。
但他之前是薛慈唯一的朋友,后来也是薛慈唯一的男朋友,知道的确实比旁人多多了,也准确多了,大大满足了其他人的好奇心。
他也有些奇怪,怎么这群人都好奇起薛慈的事了。但这会陷入回忆当中,也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古怪,偶尔忆起和薛慈相处的一些细节,还会下意识地会心一笑。
直到有人愈发大胆,突然问起,“澄哥,那你们当时到底是怎么分手的啊?”
澄一白微微一顿。
他下意识有些想逃避这样的话题。
但最后还是平淡地道:“是我做了一些……对不起他的事。薛慈接受不了,就和我分手了。”
澄一白先前的表情一直是很轻松惬意的,看着就很好相处的模样,随他们怎么八卦。这会却透出两分苦涩与焦虑,看的其他人面面相觑,分分宽慰道:“都分手了,也别想那些了。”
“别都怪自己嘛。”
“反正不管怎么样,迟早都是要分手的——”
这句话说的实在刺耳,澄一白忍不住看了刚刚说话的人一眼。
那人也是个纨绔少爷,刚混进他们这圈不久。但不管怎样,这人此时确是脸上十分真诚,没有一点在阴阳怪气嘲讽的意思。
澄一白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握着酒杯的手却下意识收紧了一些。有些恼怒地想到: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迟早分手,他很薛慈就这样不配吗?
就算不配,也轮不到你来说。
澄一白心下不喜,面上却没发作,只是神色始终平淡。他的好友看出澄一白有些兴致低落了,于是主动发作,让其他人别提这些有的没的,又把他们轰去跳舞,自己坐在澄一白对面,倒了杯酒和他谈心。
“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别想了。”好友道:“又不都是你的错。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要是有空,就去看一下……薛慈吧。”
这话不必朋友提,澄一白自己也是打算登门拜访的,于是点了点头。
朋友又说:“这些天,我越想心里越有些愧疚。不管怎么样,薛慈当初对你真挺好的,我不该说那些风凉话。”
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澄一白那些关系好的朋友对薛慈都有些敌意。之前因为这样的事,澄一白还发作过一次,其他人便不敢在他面前嚼舌根了。
但这会不是碍于澄一白,而是朋友想主动和解。澄一白倒也心情好了一点:“我也希望你们能相处好。”
“可惜没机会了。”朋友闷闷地说。
澄一白想到他和薛慈分手,也沉默了下。又有些别扭地想,也不一定的,说不定薛慈会愿意原谅他。但澄家的大少爷高傲惯了,怎么好意思在好友面前说自己要主动道歉的事,便只是轻咳了一声。
好友惆怅地感慨:“更重要的是,当时薛慈和你一刀两断,走得太决绝了,我觉得他有些无情。现在想来,可能是当时就病重了,不想耽误你……”
其实这纯粹就是好友在脑海中的记忆美化了,薛慈病得急,和澄一白分手的时候也没发现病灶。但外人哪清楚这些细节,只能依靠想象中的逻辑推断了。
结果这么一说,澄一白却愣住了:“病重?”
透明的酒杯一下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深红色酒液蔓延在地上,发酵出绵长的酒香来。
这动静有些大,其他人一下就看过来了,只见到澄一白慌忙地站起身的模样,手扣在对面人的肩膀上,似乎是很焦急地在追问些什么——
神仙打架,这群人也不敢去掺和,都低了头装没听见,耳朵却竖起来了。
“他得了什么病?在哪个医院?现在……”澄一白牙齿都有些打颤了,“现在怎么样?”
朋友怔住了,抬头看着澄一白,见他神情都显得有些狰狞了,不似作伪,一下子愣住了,“你、你不知道?”
这句话问出来,他就知道坏事了。
澄一白是出国刚回来,但所有人都默认,澄一白是知道薛慈去世这件事的。
毕竟他是曾经和薛慈关系最亲近的人。
但谁想到,可能就是每个人都这么想——又每个人都不愿意那么不知眼色死活地去澄一白面前提起“您前男友好像去世了”这件事,谁知道澄一白还留没留有旧情啊。结果搞到最后,澄一白反而是那个始终不知情的人,其他人八卦了个遍,他却无从得知,从朋友这里才猝不及防地听到噩耗。
见他不吭声,澄一白有些急了,“他现在在哪里治疗?我去看他——”
那被追问的朋友脑子都仿佛受了一记重锤,懵懵的,被逼得差点哭出来了,最后还是松了口:“澄一白,你冷静一些!”
“你……你知道的太晚了。薛慈早去世了,去世很久了。我让你去看看他,是说去看下他的墓地……”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扣在自己肩膀上的那只手,仿佛要将他的肩胛骨刺穿那样,力道大得他一时喘不上气。刚要叫出来,又见澄一白骤然松开了手,脸上一片空白,好似被画上五官的一只人偶那样,看的人心中发毛。
作者有话要说: 篇幅不够没写完15551,今天加更写完,但是小天使不用等哈,明天起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