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薛浮又重复了一遍。
薛慈死了。
薛未悬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他几乎维持不住那种恰到好处又略含挑衅的笑意了, 只是冷眼看着薛浮,尖锐的、阴冷的一面完全暴露了出来。
“我不信。”薛未悬说,“这又是什么把戏?”
薛浮没有回答他,只是略微急促地喘息着, 空气在吐息声中变得更加灼热黏稠起来。薛未悬试图找到驳倒薛浮的理由, 他脸色惨白,“我什么消息都没收到。”
死亡消息, 葬礼的消息——
薛浮的面容好似僵住了。
过了久, 久到薛未悬都怀疑薛浮是不是撒谎被自己揭穿了的时候, 他才听见薛浮用那平静又干涩的声音道:“薛慈没有举办葬礼。”
薛浮从装的口袋中抽出了一支烟。
他其实没有抽烟的癖好,但这个时候又实在太需要尼古丁带来的镇静效果了。金色的打火机冒出一丛幽蓝火焰,薛浮没掩着火,只叼着那一支细烟凑近了火焰。跳动的焰色映在他眼中, 仿佛有光芒流转, 但只细细看去,就能发现他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薛浮深吸一口, 过了肺, 吐出的白烟萦绕在他们两人的中间。
“随便相不相信。”薛浮几乎无情地说道, 目光冷淡, “薛慈死了, 应该开吧?”
“没有人能动摇的地位了,就是薛家未来的小少爷。”
——是啊,他应该开才对。
但薛未悬一张嘴,只听到了一声嘶哑难听的音节。
他立即闭嘴,缓了一,才继续道:“相不相信也要等我亲眼见到吧?他的……身体,停灵在哪里?”
薛浮露出了嘲讽意味极其鲜明的色来, 也不知是嘲讽薛未悬,还是在嘲笑自己。
“身体?停灵……薛未悬,薛慈走了一个月了,早烧成一抷骨灰了。要真亲眼见了才相信,倒是可以去他的墓地看一看。”
薛浮的目光阴郁,空荡荡的不知落在了哪一处。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吐出白烟,慢吞吞地道:“那个地方又荒僻又小,连个值守的人也没有。我想将薛慈的墓迁到薛家的墓园来,柳先生说要举行安魂的仪式,可我连薛慈留的东都找不到。”
那道目光落在了薛未悬的身上,阴冷,湿黏,像一条蛇注视着他:“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留。薛未悬,多亏,也有的一份——”
“薛慈过往的十八年,也一并被抹消了。”
或许是薛浮时的目光太骇人了。
薛未悬微微颤抖着,竟是倒退了一步。手半撑在墙壁上,连站立都变得十分勉强起来。
我没有。
我怎么想让薛慈消失,我怎么可能要抹灭他的存在?
我明明——
薛未悬仿佛被空气溺毙,拼命地挣扎起来,身体也颤抖着。
他想到自己从母亲那里知道,他是薛正景的私生的那一天。
幼时的缺乏关爱,让他在见到一点光芒的时刻,野便无限地膨胀起来。他对自己苛刻异常,要求严格,期待成长为不逊色于薛家真正继承人的模样,才能改变被抛弃的命运。
母亲对他不正常的狂热期望,带给薛未悬的影响也极大。
疯的血脉就流淌在他的身体里,被带回薛家的第一天,薛未悬就确立了自己的目标。声名、利禄、地位,他通通都要。
他假装的无比乖顺温驯,露出自己最有利的那一面,不余遗力地利用着现在这个身份能带给他的所有好处,直到他看见薛慈的时候。
准确的说,是看到薛慈和其他人相处的时候。
那时候薛未悬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想要爱,多多的爱,对他毫无保留、几乎能将其燃烧殆尽的爱。
薛慈对家人的目光总是充满孺慕,明亮的热烈,毫无保留。薛未悬像是夜间被灯光诱捕的萤虫,义无反顾地栽倒进陷阱中。他一步步小翼翼地接近那光芒,哪怕被烧成灰烬,也渴求地想要亲自去触碰温暖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薛慈终于在那两个人面注意到了他,目光也落了过来。
薛慈是知道薛未悬身份的。
一个私生。
他的母亲,还是用一个不光明正大的方法得到了他。
薛慈对于薛未悬有一种天生的敌意,来源于对方堪称恶劣的出身,还有怀疑对方夺走本便为数不多的、来源于父亲和兄长的宠爱。他一贯不自信,又何况时的薛未悬看上去十分光芒耀眼,斯文优秀,危机感便更重了。
虽然不至于做些什么,但只看了薛未悬一眼,薛慈便皱眉挪开了视线。
他不喜欢薛未悬。
态度再鲜明不过。
薛未悬那颗跳得快烧起来的又落回去了。
薛慈不喜欢他。
这其实是正常的事,一个婚生厌恶私生再合情合理不过,但是薛慈明明能用那样的态度对待并不看重他的父兄,却对他如冷淡,刹那间的剧烈失衡让薛未悬底最阴暗的地方深根发芽,甚至生出恨意。
薛慈不喜欢他,他也厌恶薛慈。
所以薛未悬总是不忌惮地在对方面露出机深沉的那一年,他夺取其他人的关注,压榨其他人的目光,他要代替薛慈在薛家的位置,抢夺薛慈中憧憬的东。
刻意让薛慈听见,要他才是薛浮同父同母的弟弟就好了——这样的话。
由薛慈最喜欢的哥哥说出口。
薛未悬看见薛慈迅速从门口离开的身影,惨白的脸。
中生出了报复的快.感,让他觉得无比快意,底却空落落地沉去。
直到薛未悬如愿以偿,获得搬进薛邸的资格,想到日夜相对,薛慈总是每天都得看到自己的时候,薛未悬激动地整夜都未睡着。但等他搬进去后,才得知薛慈早就离开薛邸,去外面租住。
难说薛未悬那一刻的情绪不是恼羞成怒。
然在恼怒之后,他又愉快地占据了薛慈的房间,堂皇之住进了薛慈曾居住了十八年的地方。
薛慈知道了,恐怕被他气得半死,愤怒对峙……薛未悬就等待着他。
等待着在那双黑色的眼睛中,出现完完整整的、属于自己的人身影。
他要薛慈再也不能无视他,对他再不能无动于衷。
但薛未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等来的不是薛慈的目光,是一道突如其来的……死讯。
这时候薛未悬也终于反应过来,在薛慈对他抗拒的无视之后,他里生出的不是扭曲的恨意,是无比强烈的、要将那阴暗一角都烧穿的嫉妒。
简直是比单纯的恨意还要可怕的情绪。
它摧毁了薛未悬的正常人格,也摧毁了唯一一个和薛慈产生联系的可能性。
薛未悬大概永远都不可能知道那时候的薛慈对他虽然抵触又冷漠,但脆弱的一碰就碎,如果薛未悬愿意做出他对其他人伪装出的阳光、乖巧、像盈满了蜜糖的少年模样,薛慈难不浸泡在蜜糖的攻势中,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无限次的软。
但不管怎样,初的薛未悬都选错方法了。
现在,薛未悬即便想不到初原来还有的另一种可能,也同样被强烈的后悔情绪烧穿了五脏六腑。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最差的选择。
他的后悔却来得太晚太晚了,以至显得无比荒谬可笑起来,是上帝最恶劣的黑色幽默。
再多的声名、利禄、地位,在死亡面都一概平等,人人皆无特权。
哪怕早发现一点,哪怕只是一年,甚至一个月,薛未悬都还有道歉弥补的机,哪怕薛慈可能这辈都不原谅他……但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薛浮其实有些意外,自己的话能对薛未悬造成这样的打击。
但除之外,也只觉得可笑了。
薛未悬是蠢货,他也是。
薛浮带着报复的快意,喃喃自语,同时刺激着对方和自己:“现在想起来,一个人活了二十几年,怎么才走了一个月,就这么巧合,什么遗物都找不到了。”
“因为他不愿意啊。”
烟已烧到了末端,火星捱在薛浮的指尖上,那些灰烬也都落在了他夹烟的手上。
“薛慈在九泉之,怎么愿意我把他的坟迁到薛家的祖坟里。他恨死我们了,恐怕宁愿魂飞魄散,尸骨无存,都不愿进薛家墓园,再看到薛家人的脸了。我也是,从来都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就要擅自做出这种决。”薛浮语气平静,眼睛却微微发红,看着有些形容可怖,“……薛慈是肺癌走的,走之应该痛苦吧?他多痛苦,就应该有多恨我们——”
薛浮想,为什么我之没有对薛慈好一点,哪怕只是态度好那么一点。
他是他的亲弟弟,又小又软,从团模样长成了挺拔漂亮的少年,由他看着长大。他应该爱薛慈才对,但反馈来的记忆从来都是一次又一次的鞭挞。
最后一口烟被吹散了。
薛浮笑着问:“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