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冰冷的发簪抵住沈舒悦的脖子,他没有抵抗。静默中,他顺从地任由女杀手挟持,缓缓走出大门。眨眼间,两人退入黑暗的小巷。青衫男子等人亦步亦趋跟随他们,又不敢靠得太近。
蒙蒙细雨中,女人从浓烈的杀意中醒悟,静静地站在巷子口。她很想杀了沈舒悦,但形势比人强。一旦她杀了蟠螭司督主,青衫男子等人追杀她不说,皇帝一定会派兵围剿罗刹门。
她踮起脚尖在沈舒悦耳边低语:“悦兮公子,刚才你在想什么?你拥有世人想要的一切,却独独少了健康?”
少女独有的温馨气息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沈舒悦的耳朵,他的脸颊一阵热烫,就连耳根子都红透了。他暗暗握紧拳头,勉强控制住情绪,平淡地说:“如果你不小心伤了我,你必定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今晚,我不杀你。”女人顿了顿,“不过,说不定我很快就会去找你,把我今晚受的屈辱全数讨回来!”她抓着沈舒悦的肩膀,把他朝青衫男子推去,转身没入黑暗中。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至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声响,她才停下脚步。此时她才发现,胸口血气翻涌,后背火辣辣地疼。
她赶忙服下疗伤药,展开手心看一眼发簪。
杀手保命守则第一条:收集足够多的情报,哪怕只是无关信息,也不能错过,因为没有人知道,执行任务途中会发生什么事。有的时候,一个微小的细节,足以决定生死。就拿这次的事来说,如果不是她调查发现,沈舒悦对琼花花型的发簪特别感兴趣,危急时刻故意让他发现发簪,分散他的注意力,她的性命恐怕已经交代在他手中。
想到这,她暗恨不已。她以为景王世子流连玲珑阁是抓捕她的陷阱,其实那不过是麻痹她的手段。沈舒悦早就识破她的障眼法,洞悉她的目标是赵致远,设下圈套围捕她,是她低估了那个病秧子!
另一厢,沈舒悦远远看着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中,情不自禁伸手触摸耳际。少女的气息已经消散无痕,只剩下湿漉漉的雨水。他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指尖,任由雨水沾湿自己的脸庞。
的确,他什么都不缺,独独缺了健康。
不远处,李冶白扛着硕大的油纸伞,气喘吁吁跑过来,嘴里嘟囔:“郡王爷,您想要放走妖女,有很多方法的,用不着以身涉险啊。刀剑不长眼,万一……”他的眼眶红了,一连“呸”了三声。
“咳,咳,咳。”沈舒悦连声咳嗽。
李冶白急忙把油纸伞塞给青衫男子,一手搀扶沈舒悦,一手轻拍他的背,愤愤地抱怨:“那个赵尚书,真是老糊涂,都是他惹出来的祸事!”
“我没事。”沈舒悦站直身体,“于私,天尧是我的表弟;于公,保护朝廷官员是蟠螭司督主的职责。是我恳求皇上,让我接掌蟠螭司,与他人无尤。”
李冶白的嘴角动了动,终究没再开口。
青衫男子在一旁提醒:“公子,女杀手的眼神很不对劲。”他名叫青衫,经常身着青色的衣衫,他的孪生弟弟蓝衫则是一袭蓝衣。沈舒悦一早预估了女杀手的逃跑路线,蓝衫正在她的必经之路等候她。
当下,青衫想了想又补充:“确切地说,当她摘下面巾之后,她的眼神很不对劲。”
沈舒悦反问:“哪里不对劲?”
青衫皱着眉头回答:“我也说不上来,就是隐约觉得,她看公子的眼神,和她看别人的眼神不同。”
沈舒悦不期然想到女人摘下面巾的那一幕,他低声吩咐:“告诉蓝衫,留心她头上的发簪。”
莫名地,他有些期待。她说,她会找他讨回今天的屈辱。没有他的允许,她压根不可能靠近他,她要如何讨回她的屈辱?
三人说话间,一辆马车急速驶来。
沈天尧远远看到沈舒悦,迫不及待跳下马车,急道:“表哥,到底怎么回事?抓住那个女人了吗?她人呢?”他连珠炮式地发问,紧张地环顾四周,没有发现那双眼睛,不由得心生失落。
沈舒悦把他的表情尽收眼底,歉意地说:“天尧,事实的确如你所言,她的武功很高,所以让她逃走了。”
“表哥,你没事吧?”沈天尧围着沈舒悦转了几个圈,直到他亲眼确认沈舒悦没有受伤,终于吁了一口气,夸张地叫嚷,“吓死我了,没事就好。不过,到底怎么回事啊?那个妖女不是赵家找来的杀手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沈舒悦轻声吐出八个字,引着沈天尧折返赵家,故意高声说,“妖女不是赵大人找来的,相反,她想利用赵小姐与你的婚事威胁赵大人……”他向沈天尧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隐去了很多细节。
沈天尧听完他的话,摸了摸屁股,恨不得大骂脏话,心里又忍不住心生失落。妖女虽然可怕,但她和他遇过的所有女人全都不一样。可惜,他是景王世子,不可能与通缉犯扯上关系。他问沈舒悦:“表哥,蟠螭司会张榜通缉妖女吗?”
沈舒悦避重就轻地回答:“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具体如何处置,我得请示皇上。”他瞥一眼赵致远。
赵致远被今晚的事吓得不轻,依旧瘫软在地上,他的妻儿围在他身边,惊恐又不安。他听到沈舒悦的话,勉强站起身,把家人护在身后,呆愣愣地望着沈舒悦。此刻的沈舒悦笑容温和,手捧暖炉站在油纸伞下,堪称“弱质纤纤”。可是他亲眼看到,沈舒悦下令火箭手射杀他的时候,仿佛没有温度的冰人。他命人围捕女杀手的时候,丝毫不留情面。就算他被女杀手挟持,他仍旧一脸平静。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沈舒悦瞥他一眼,对着沈天尧解释:“天尧,赵大人只知道贼人在你面前中伤赵家,令你提出退婚,其他的事,他并不知晓。此外,多谢你这些日子在玲珑阁迷惑贼人。花了多少银子,你找赵大人要吧。赵大人,你没有意见吧?”
赵致远目瞪口呆。他以为今晚之后,他的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眼下,沈舒悦竟然在为他遮掩。
送走沈天尧后,沈舒悦遣退了随从,只留李冶白替自己撑伞。他缓步走向马车,问道:“赵大人,你知道三年一次的科举,有多少人应试吗?”
赵致远不知其意,不敢回答。
沈舒悦又问:“那你知不知道,每年考核政绩,有多少人等着升迁吗?”
赵致远明白过来,沈舒悦在警告他,刑部尚书的位置,并不是非他不可。他的老脸有些挂不住,颤声说:“郡王爷,下官不明白……”
“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沈舒悦叹息,“当年,钱家被先皇满门抄斩,钱家的女儿如果还活着,今年堪堪二十五岁。赵大人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因为你以为女杀手是钱大人的遗孤,而执意保护她吗?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愿意满足她的要求?”
“没有,不是的。”赵致远连连摇头,他沉吟半晌,低声说,“我只是怀疑,女杀手是故人之女,并不肯定她的身份。再说事情过了那么久,我不想节外生枝,闹得满城风雨。”
“除此之外——”他低下头,“女杀手想要的那封书信,那是厚淳兄最后的遗笔。就算我决定把它交给厚淳兄的后人,也不能如此草率。”
沈舒悦再次审视赵致远,意味深长地说:“正如天尧所言,我早就知道你才是罗刹门的目标。那时候,我大可以给你发一封督主密函。”
一听这话,赵致远整个人僵住了。凡收到督主密函者,必须如实回答信中的问题。如果他有任何隐瞒,蟠螭司可以将他秘密处死。这样一比较,沈舒悦为了逼迫女杀手救他性命,命令手下射杀他,那简直是仁善之举。
沈舒悦接着说道:“今晚的事,我纯粹看在天尧的面子。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他加重了语气,“想要你手上东西的人多着呢,今晚是罗刹门的杀手,明晚也可能是其他人。赵大人如果继续执迷不悟,只怕以后再没有赵家。”
话毕,他在李冶白的搀扶下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朝郡王府驶去,沈舒悦在半道就开始发烧。
幸好郡王府常年有御医驻守,药材也是现成的。不过,因为沈舒悦身体孱弱,大夫不敢下重药,足足花了四五天的时间,他才慢慢退烧。
在沈舒悦卧床期间,赵致远主动向皇上负荆请罪,道出钱家被抄斩当日,他受钱厚淳的嘱托,悄悄送走了他的女儿。此番罗刹门杀手想要的,正是当年那封托孤遗书。
赵致远当着众臣的面交出了遗书,诚惶诚恐地跪在龙椅前请罪。皇上看过遗书,一阵唏嘘。他当众表示,时过境迁,他身为一国之君,不会追究一介孤女,对赵致远也仅仅是小惩大诫。大臣们纷纷夸赞皇帝仁德,表面看起来,整件事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沈舒悦在病中得悉此事,派人去蟠螭司传话,大张旗鼓地将钱氏一案的卷宗,连同那封托孤遗书一起移至蟠螭司的密室。
这一日,春光明媚,沈舒悦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闭目养神,李冶白双手捧着《江湖术士录》,慢慢读给他听。沈舒悦脸色苍白,唇色也很淡,嘴唇的轮廓却格外分明,让他的容貌在阴柔的俊美中平添了几分刚毅。李冶白读上一小段,就用眼角的余光偷瞄他。
“怎么了,心不在焉的?”沈舒悦闭着眼睛询问。
“郡王爷。”李冶白放下书册,垂首站在一旁,“殿下吩咐,您必须好好休养,不能劳神。”
“不过几本闲书,打发时间罢了。”沈舒悦的语气淡淡的。
李冶白悄悄撇嘴。十多年前,在他还是“小李子”的时候,他就知道,郡王爷从来不做无谓的事,因为他经常生病,没有多余的时间。
“郡王爷。”李冶白故意岔开话题,“恕小的愚钝,小的日日都和郡王爷在一起,从来没有想过,几位公子同一时间叫嚷着退婚,竟然与二十年前的钱氏一案有关。在小的看来,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啊。”
“世上的事,世上的人,相互之间都是有关联的。因为这样,才需要蟠螭司收集情报,把一些看似无关的事情联系起来。”沈舒悦依旧闭着眼睛,“不如我详细讲给你听,你把《江湖术士录》给我。这薄薄一本,差不多半个时辰就看完了,好过你念上一整天。”
“不行。”李冶白用力摇头,“郡王爷不说,奴婢也知道,您在落花轩见过景王世子之后,就已经知道了一切。女杀手武功厉害,难寻踪迹,于是郡王爷就在赵家守株待兔。我说得对不对?”
“你还是没说公子如何知道整件事的起因与钱氏一族有关。”青衫嘲笑李冶白,说话间不忘朝他挑了挑眉。
李冶白把书册死死抱在怀中,生气地反问:“难道你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青衫理直气壮,朝沈舒悦拱了拱手,呈上一封书信,“公子,蟠螭司刚刚送来的,罗刹门的最新资料。”
李冶白一把夺过书信,同样抱在怀中,嘟嘟囔囔说:“殿下吩咐,郡王爷需要闭目养神。”
沈舒悦失笑,低声说:“那你念给我听吧。”
李冶白点头称是。在他尖细的嗓音中,沈舒悦转头朝窗外看去。郡王府飞檐翘角,湖光潋滟,处处透着精致,春光下更显得生机盎然,他却只能靠在软榻上,远远看着枝头的嫩芽。
突然,他听到“琼花”两个字,目光转向青衫,问道:“她在罗刹门名号‘琼花’,莫非那支发簪是她的信物?”
青衫点点头,又摇摇头,恭敬地回禀:“根据年龄、身形推测,那晚的女杀手很可能就是琼花。不过罗刹门规矩,‘物在人在,物亡人亡’。一般情况,他们不会将自己的信物放在明处。”
“琼花。”沈舒悦低声呢喃,转头询问青衫,“蓝衫那边,有消息吗?”
“回公子,蓝衫依旧在监视女杀手。她应该还在养伤,鲜少出门,那座宅子也没有陌生人进出……”
李冶白打岔:“郡王爷是问你,蓝衫有没有拿到发簪,或者打听到与发簪有关的事?”
“哦。”青衫愣了一下,回道,“蓝衫生怕打草惊蛇,不敢妄动,暂时只知道,那支发簪确实属于女杀手,并不是她新近打造的。”
沈舒悦不置可否,示意李冶白继续诵读书信的内容。
李冶白退至一旁打开信纸。等到他读完书信,他忍不住评说:“罗刹门主很有意思,她为自己取名蝴蝶,又将手下们全都以花草命名,说不定她是风雅之人。”
“非也。”青衫摇头,“江湖传闻,蝴蝶惯常以美色杀人。没人可以形容她的美貌,因为见过她的男人全都死了。”
李冶白打了一个冷战,担忧地朝沈舒悦看去。
青衫继续回禀:“公子,另外有一件事,女杀手没有纠缠赵大人,反而派人潜了进来。”
沈舒悦猛地坐起身,向青衫确认:“你是说,她派人潜入了这里?”
“是。”青衫点头,“是今天早上发现的。因为那人长得太丑,被管事安排在二门外干些粗活。公子,要料理掉他吗?”
“不用。”沈舒悦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他叮嘱青衫,“不要惊动他,也不要让他入二门。”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琼花有什么本事讨回她受的屈辱?
午后,沈舒悦午睡刚醒,沈天尧讪讪地来了,进门便问:“表哥,我是不是被你利用了?”
沈舒悦笑问:“我利用你,为什么?”
沈天尧哀怨地嘟囔:“表哥,你的表情好像在说,我根本没有利用的价值。”他顿了顿,“其实,一开始我就猜得没错,一定是母亲拜托你,你才会去落花轩套我的话。”
沈舒悦笑了笑。的确,如果不是景王府的这一层关系,他直接拿住赵致远和女杀手,将真相公开便是,哪里需要特意将赵家从整件事情中摘除。
一旁,沈天尧絮絮叨叨地抱怨:“其实我还是想退婚的,那个赵大小姐伶牙俐齿,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模样,真不知道父王母妃怎么想的。对了,表哥,那个女杀手抓到了吗?”
沈舒悦瞥他一眼,回道:“应该还没有抓到。”
“哦。”沈天尧心生失望,转而说起了与建昌伯世子等人春游的事儿。
沈舒悦看到他的失落,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
沈天尧误以为他卧床多日,觉得无趣,越加卖力地描绘郊外的春光。沈舒悦看到他说得眉飞色舞,表情生动,心中羡慕不已。他也很想在阳光下策马驰骋,与他们一起赏花泛舟,但是他的身体不允许。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他。
不多会儿,沈天尧说得口干舌燥,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沈舒悦。他生怕沈舒悦受不住蟠螭司的操劳,想要再次劝说他离开。这话在他的舌尖转了几圈,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他故作神秘地说:“表哥,你猜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谁?”
“遇到了谁?”沈舒悦从善如流。
“是太子……幽王堂哥。”沈天尧偷瞄沈舒悦的神色。
“是吗?”沈舒悦转头朝窗外望去,表情看不出喜怒。
沈天尧假装若无其事地说:“堂哥问起表哥的病情,我告诉他,你已经退烧了,不过太医说,你还需要静养。”
“太医恨不得我每天都‘静养’。”沈舒悦岔开了话题。
表兄弟两人各怀心思,直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