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艳阳明晃晃的,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御书房前的青石地砖一尘不染,在阳光的直射下泛出淡淡的白光。
太子沈天翰走出御书房,举目眺望碧空,手中紧紧握着紫檀木包金的木匣子。半晌,他深吸一口气,阔步走下台阶。他此刻的心情犹如脚下的青石地砖,炙热滚烫。
“殿下。”侍卫模样的男人上前行礼。沈天翰举手示意他不要出声。男人名叫冯岳山,三十多岁,浓眉大眼,看起来有些憨厚。他的右耳下面有一道疤痕,疤痕深刻而丑陋,从耳后一直蔓延至脖颈,让他的右侧的面部显得有些扭曲。
沈天翰颔首微笑,左手小心翼翼地托举盒子,右手慢慢打开木匣子的盖子,一块明黄色的令符跃入他的眼帘。
令符由黄龙玉雕刻而成,形如蟠螭,通体温润似水,细腻如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蟠螭,《广雅》集里有“无角曰螭龙”的记述。相传它是未成年的幼龙,具有龙的威武和虎的勇猛。
沈天翰目光灼灼,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令符,嘴角掠过隐隐的笑意,盖因这块令符代表着蟠螭司督主的身份。大周朝开国百余年,蟠螭司一向由太子掌管。它名义上是保护官员贵胄及接待各国使团的闲散部门,实际上却是皇朝最大的情报机构。毫不夸张地说,亲手握住令符,代表他真正坐稳了太子的位置。
一旁,冯岳山恭敬地道贺:“恭喜太子殿下!”他的脸上难掩喜色。
“五年了,它终究是我的。”沈天翰掩下眼中的张扬之色,“嘭”的一声合上盖子,举步往前走。冯岳山赶忙跟上他的脚步。
远处,一顶华丽的软轿穿梭在宫墙下。软轿旁边,白衫青年趾高气扬,尖声呵斥抬轿的太监。
冯岳山面露愠色,情不自禁便要冲上前去。
“岳山。”沈天翰连忙伸手拦住他,低声提醒,“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是!殿下恕罪,卑职鲁莽了。”冯岳山抱拳施礼,手背的青筋在皮肤下蠕动。沈天翰瞥他一眼,目光定格在他脖颈上的伤疤,转念间,他再次朝宫墙前的软轿望去。
皇上把他“赶出”御书房,急于去文德殿休憩,就是为了见软轿中的人吧?沈天翰呼出胸中的浊气,早前的喜悦之情不知不觉淡了不少。那顶软轿内坐着他的表弟,长公主的独子。他的父皇破格赐予那人“舒郡王”的封号。皇宫内苑,除了帝后,唯有那人可以坐轿。
“走吧。”沈天翰紧紧握住手中的木匣子,快步朝东宫走去。
冯岳山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回头张望。在绛红色的宫墙映衬下,轿子更显得华丽而俗艳。宫女们三三两两向软轿靠拢,忙不迭屈膝行礼。白衫青年微微仰着下巴,像掸苍蝇一般驱赶着她们,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
是夜,东宫灯火通明。沈天翰与幕僚商讨西梁使团的接待事宜之后,独独留下舅父在书房叙谈。
他环顾四周,确认屋内再无旁人之后,皱着眉头道:“舅父,父皇虽然授予我督主的令符,但是父皇执掌蟠螭司几十年,我担心……”他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桌上的蟠螭令符,“五年前,父皇立我为太子,却没有将令符交于我。今日,如果不是西梁人派遣他们的大王子上京……”
“殿下。”头发花白的中年*起身,弯腰行礼,“这是皇上对您的期许与考验。您首要考虑的事,是如何向西梁大王子恩威并施,保证边境的安宁。至于蟠螭司——”
中年人沉吟片刻道:“想当年,皇上刚刚被立为太子,他拿着蟠螭司的令符,第一件事便是清除异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完全掌控蟠螭司。殿下——”他加重了语气,“皇上既然将令符交给您,自然早有准备。如果您无法驾驭蟠螭司,只会令皇上质疑您的能力。当然,皇上正值盛年,殿下万万不能让皇上误会,您急于取而代之。”
“父皇一向多疑,这正是我所担心的。”沈天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中年男子点头附和,建议他效仿皇帝年轻时的手段,必要时以请教之名,试探皇帝的反应。两人密谈了一个多时辰,中年男子临走前突然旧话重提:“殿下,冯岳山毕竟是江湖草莽,无家无室……”
“舅父多虑了。”沈天翰打断了他,“岳山为了救我,差点丢了性命。这样的人,岂会有二心?”
“那件事……万一冯岳山发现,当日是殿下想要取他性命……”
“舅父不必多言。”沈天翰沉下了脸,“如果岳山对我有二心,这些年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至于舅父担心的事,知情的人除了你我,其他人早就化成了一堆白骨。”话毕,他命人送走了中年男子,一个人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六年前,正值太子之位角逐最激烈的时候,冯岳山在无意中协助他取得了皇长兄贪墨的证据。皇权之争,步步为营仅为其次,心狠手辣才是上策。皇长兄被贬谪,他是最直接的既得利益者,可是谁又能保证,冯岳山不是他三弟派来的细作,想要一箭双雕呢?
他无法求证此事,于是决定先下手为强,对冯岳山发出了诛杀令。他犹记得那一日,月黑风高,北风凛冽,他如同今日这般,坐在窗边独饮。他计划亲自引出冯岳山,杀之,再栽赃他的三弟。
翩翩的烛火下刀光剑影,冯岳山浑然不知真相,奋力保护他,几乎杀红了眼。他冷眼旁观,静静等待手下给冯岳山致命一击,却不知道从哪里杀出一名真正的刺客。
当利刃闪着寒光,迎面砍向他,他第一次直面死亡,恐惧几乎将他湮没。千钧一发之际,冯岳山奋不顾身挡在他身前。那一刻,寒风透过窗户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但冯岳山的鲜血是暖的,带着腥甜味——
沈天翰的记忆戛然而止。他执壶倒一杯清酒,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他的食道,灼烧他的胃,他竟然觉得全身舒畅。他再饮一杯烈酒,轻轻勾起嘴角,细细品味肉体的炙痛感。
转眼间,他一连饮下三杯烈酒,失神地伸出右手,轻轻碰触脸颊。
那天,利刃落在冯岳山的脖子上,在冯岳山身上留下了丑陋的伤疤。与此同时,冯岳山的鲜血溅在他的脸上,在他的心中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冯岳山伤愈之后成了他的近身侍卫。他在事后调查得知,冯岳山年少成名,他之所以隐姓埋名滞留京城,是为了替妻儿报仇,而仇人就是他的表弟。想到那人,沈天翰的心头窜起一团无名怒火。他晃了晃空空如也的酒壶,扬声吩咐:“来人,拿酒来!”
他的话音刚落,侍妾明珠推门而入,屈膝行礼:“殿下。”
沈天翰微微眯眼。明珠头戴冠玉,身穿男装,目光盈盈望着他。昏黄的烛火下,她唇红齿白,媚眼如丝,嘴角的两个酒窝仿佛正在诉说无尽的风情。
“过来。”沈天翰酒意上涌,踉跄着走向明珠。明珠赶忙放下酒壶,上前搀扶他。他抓起酒壶,壶嘴对着明珠的脸颊浇淋她的红唇,辛辣的液体涌入明珠的喉咙,呛得她连声咳嗽。
沈天翰哈哈大笑,低头咬住她的嘴唇,辗转舔舐。酒精的浓烈与胭脂的香甜同时消散在两人的唇齿间。渐渐地,他的呼吸变得浓重,身体已然有了反应。他扔下酒壶,用拇指与食指捏住她的酒窝,迫使她张大嘴巴承受他的掠夺。
突然,他用力一推,明珠顺势倒在窗边的软榻上。她双颊绯红,杏眼迷离,脸上满是水珠,胸口的衣衫湿了一大片。
“殿下。”她用手肘支起身体,声音娇软怯弱。
沈天翰的喉结上下滚动。朦胧中,他仿佛看到那人像众星捧月一般,在父皇的瞩目下侃侃而谈。虽然他像破布娃娃一般,说不到两句就会气喘,但他永远都是众人的焦点。他的父皇总是说,他的聪颖无人能及。他才是龙子凤孙,是父皇的亲生儿子,可是在父皇心中,巴不得那人才是他的儿子吧!
“不过是个野种!”沈天翰从牙缝中挤出六个字,呼吸越加短促。他欺身上前,用力撕开明珠的衣裤,发泄胸中的怒火。
“殿下。”明珠软声哀求。
沈天翰奋力钳制她,愤怒夹杂欲望排山倒海而来,充斥着他的每一个毛孔。他犹如受伤的野兽,低声吼叫:“即便父皇对你另眼相看,你也是野种,是皇家的耻辱!”他不断地在明珠身上发泄着怒火,喘着粗气炫耀道,“今天,我终于拿到蟠螭司的督主令符了。表弟,你不恭喜我吗?”
“恭喜殿下。”明珠从善如流。
沈天翰恨到了极点。即便他贵为太子,即便他成为蟠螭司督主,依旧只能活在那人的阴影下。从小到大,那人更像是父皇的儿子,而他仅仅是众多皇子之一,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想到这,愤怒如野火一般燃烧着沈天翰的理智,女人的喘息与男人粗重的呼吸交织纠缠,久久不息。
门外的侍卫似乎对这一幕习以为常,悄然阖上了房门。
此后数日,沈天翰白天去蟠螭司处理公务,晚上独留明珠在书房伺候。
某一日清晨,明珠如同往常一样饮下避子汤。不多会儿,她突然肚子痛,未等医女赶到就大出血了。事后,太医保住了她的性命,但她这辈子不可能怀孕生子。作为补偿,沈天翰赏赐了她不少首饰衣物。
恰此时,西梁国使团抵达京城。沈天翰搬回了太子妃的寝宫,两人一同接待西梁国的大王子以及他的胞妹,日夜忙于公务。
这一日,沈天翰阴沉着脸回到东宫,一个人枯坐在书房。他越想越生气,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殿下?”冯岳山站在门口查看屋内的情形。
“没事。”沈天翰挥挥手。
冯岳山恭敬地行礼,一声不吭退至廊下。
片刻,沈天翰扬声说:“岳山,副督主那边,有消息吗?”
冯岳山走到门前,拱手回答:“禀告殿下,副督主尚未派人回话。”
“这帮饭桶!”沈天翰一掌拍在桌子上。
不多会儿,小太监飞奔而来,急促地回禀:“殿下,驿馆出事了,西梁国大王子的随从被人毒死了。”
“什么?!”沈天翰猛地站起身。
小太监补充:“大王子在驿馆叫嚷,一定是殿下恼羞成怒,命人毒害他,结果误伤了他的侍从。”
沈天翰的眼中布满阴霾。他吩咐冯岳山:“马上随我去驿馆,多带些侍卫。”
小半个时辰后,当太子车辇抵达驿馆的时候,沈天翰远远就看到大王子的手下已经将驿馆团团围住。他冲冯岳山使了一个眼色。冯岳山大喝一声:“跟我来。”他率领侍卫们在驿馆门前清出一条车道,又命令手下以人盯人的方式看守西梁国的兵士。眨眼间,他已经完全控制了驿馆内外的局势。
沈天翰见状,整了整衣领,不慌不忙走下马车。
西梁国大王子库尔班闻声赶来。他手持弯刀,愤怒地喝问:“敢问太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软禁本王吗?”他的官话虽然不标准,但十分流畅。
沈天翰冷哼:“大王子又是什么意思?”
四目相接的瞬间,沈天翰几乎从库尔班眼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得意。他呼吸微窒,暗暗握紧拳头,冷笑着说:“大王子莫不是忘了,这里是大周的京城,不是西梁的国都。”
库尔班咄咄逼人:“太子殿下放心,我自然不会忘记,穆拉迪力在大周朝的驿馆被人毒杀,客死异乡。”他咬牙切齿,“午间,是我惹恼了太子殿下吗?”
“惹恼?”沈天翰冷笑,表情仿佛在说,你配吗?他信步走入驿馆的大堂。
库尔班不得不跟上他的脚步。他长得高大壮硕,毛发浓密,沈天翰身材颀长挺拔,五官俊秀。当库尔班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自己粗俗又鄙陋。
当下,库尔班“啪”的一声把弯刀拍在桌子上。冯岳山出于本能,几乎在同一时间拔刀护卫沈天翰。顷刻间,大堂内剑拔弩张。
短暂的静默中,一个尖细的嗓音由远及近:“哟,这是干什么,又是刀,又是剑的。”来人正是软轿旁边的白衫青年,他名叫李冶白,是舒郡王身边的近侍太监。他看到太子的车辇,询问门边的侍卫,“太子殿下正在驿馆中?”话音未落,他瞥见大堂内的身影,赶忙上前行礼。
沈天翰看到他,按捺心中的惊讶,问道:“你来驿馆干什么?”
李冶白瞥一眼库尔班,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之色。他尖声说:“回殿下,大王子的侍从落了东西在郡王府的门房,郡王爷吩咐奴婢送还大王子。”说罢,他拿出一个盒子,放在大王子身旁的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大王子放心,我们郡王爷是君子,压根没有打开木匣子。奴婢现在原样奉回,请您把东西收好!”
“这是舒郡王的意思?”库尔班怒气腾腾。
李冶白吓得后退一步,又立马抬起下巴,高声回答:“是!郡王爷还让奴婢转告大王子,承蒙大王子错爱,郡王爷的婚事自有皇上和长公主做主……”
“大胆阉人,竟敢胡说八道!”库尔班抓起桌上的弯刀,“就算大周诚心求娶,我也不会把妹妹嫁给一个病秧子!”他的刀尖直指李冶白的咽喉。
李冶白“啊哟”一声,吓得躲到了冯岳山身后。他死死抓住冯岳山的胳膊,从背后探出脑袋,小声咕哝:“君子动口不动手,果真是野蛮人!”
冯岳山嘴角微僵,默默从李冶白手中抽回自己的手臂,但他还是尽责地将其护在身后。
一旁,沈天翰冷眼打量库尔班,扬声吩咐:“来人,把李公公送回郡王府。”
“他,不能走!”库尔班怒目圆睁瞪着李冶白。
沈天翰冲冯岳山点点头。冯岳山抓住李冶白的手臂,拽着他往外走。李冶白夸张地叫嚷几声,走出了客栈。
库尔班眼睁睁看着他离去,怒不可遏,却又无可奈何。
今日午时,当沈天翰拂袖而去,他的确派人去了郡王府。不过他此举只是摆一个姿态给沈天翰看,他的手下不可能在郡王府提及其他的话。李冶白分明就是信口雌黄。
库尔班冲沈天翰嚷嚷:“你们大周朝以礼仪之邦自称,竟然任由一个阉人侮辱贵宾!”
沈天翰不怒反笑,不客气地讥诮库尔班:“原来大王子千里迢迢带着公主上京,并没有联姻之意。公主多次向太子妃提及舒郡王,也不是心生倾慕。”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库尔班怒目圆睁,“父汗派我前来和谈,是为了边境百姓的安宁,希望两国永世交好。我们的诚意却换来你们辱我兄妹,杀我手下。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
“世上的确没有这样的道理。”沈天翰笑了笑,转头吩咐手下,“把负责大王子饮食的厨子叫过来。”
不多会儿,一名五十多岁的老头哆哆嗦嗦上前,“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沈天翰低头对他说:“我会命人照顾你的家人。”
众人还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沈天翰已经拔出侍卫的佩刀,一刀砍向老头的脖颈。顷刻间,鲜血喷涌而出。老头应声倒地,很快没了声息。现场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
沈天翰拿出洁白的汗巾,不紧不慢地擦拭手上的血迹,微笑着说:“大王子,为了边境百姓的安宁,这人的性命,就当是我的诚意吧。不过——”他话锋一转,冷声威胁,“如果大王子言之凿凿的事与大周无关,是有心人故意栽赃诬陷,我身为大周的太子,必须为我的子民讨回公道。到那时,大王子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库尔班怎么都没有料到,沈天翰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杀人。大周朝的皇帝向来把仁爱宽厚挂在嘴上,沈天翰就不怕此事传入皇帝耳中,让皇帝觉得他有勇无谋、心狠手辣吗?
根据西梁细作收集的情报,库尔班相信,沈天翰能够在众皇子中脱颖而出,坐上东宫太子之位,全因他行事果敢冷酷,又懂得在皇上面前保持兄友弟恭的形象。不过世人皆有软肋。沈天翰最大的弱点,他太在乎自己的名声以及皇帝对他的认同。库尔班及他的幕僚一致认为,沈天翰一定不想让皇帝知道,他一直对才华横溢的舒郡王心怀芥蒂,甚至怀恨在心。这两年,西梁国耗时耗力收集沈天翰的信息,就是为了捏住他的软肋,可是沈天翰这一刀落下,证明他不会受西梁威胁。
库尔班不得不衡量自己的处境。
沈天翰伸手比了个“请”的手势,说道:“大王子,不如我们先去现场看一看?真相如何,我会叮嘱刑部全力调查,相信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他似笑非笑斜睨库尔班。
库尔班头皮发麻,嘴里冷哼:“我想请教太子殿下,为什么把这么重要的人证一刀杀了?难不成……”
沈天翰笑了起来,仿佛听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他反问:“大王子觉得,是我命他毒杀你的随从,所以我杀人灭口?”
库尔班低声嘀咕:“谁知道呢!”
沈天翰沉着脸下令:“来人,把库尔班擒了!”
库尔班猝不及防。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冯岳山的剑刃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所有西梁人眨眼间就被太子府的侍卫制伏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