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雾气已经散尽,太阳也从云雾中钻了出来,把苍白的光辉洒向大地。午饭后,一青一红两辆踏板摩托车驶出了莲花中学,车上绑着一迭礼品盒子。东方铭要去探望岳父岳母,陈一凡要去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一路上,张丽娟叮嘱陈一凡要注意的细节,希望他俩寒假里能够把亲事订下来。
毕琼站在镇政府门口迎接他们,叫张丽娟全家和她一家人今晚一起吃晚饭。张镇长没在家里,张丽娟就向母亲打听寒假孩子补课的事,并说今年有东方铭和陈一凡一起,可以多让些孩子来补课。晚饭前,张镇长回来了,他向东方铭透露了一个消息:他春节后将调到芦莲镇当镇长。东方铭夫妻俩非常高兴,张丽娟说她天天都可以回娘家吃妈妈做的饭菜了。
晚上,毕琼和张丽娟两家人在梨树镇上最大的一家火锅店里吃羊肉。毕琼的母亲,虽然已经年近花甲,但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脸色红润头发乌黑,眉宇间还残存着年轻时动人的风韵。
毕琼的父亲是梨树镇的老书记,现已退休在家。他曾经是张镇长的领导,两家关系比较亲近,席间气氛也很热络,看得出来,他们一家是很喜欢陈一凡的。
次日,东方铭和张丽娟回到了老家,陈一凡也跟在一起。三个人在老家呆了两天,陈一凡老家也在农村,对一些农活也很熟悉。东方铭和陈一凡把山上的柴禾挑到院子里,父亲就把它们劈成柴块整齐地码进柴棚中。张丽娟和母亲负责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家里刚宰了一头大肥猪,母亲把他们都喜欢吃的肥肠排骨变着花样做成了不同的菜肴。
张丽娟更喜欢坐在灶前烧火,她还是很小的时候用柴禾煮过饭,灶膛里的熊熊柴火又勾起了她儿时的记忆。两天下来,她的羽绒服和牛仔裤都被灶膛里弹出的火星烧了好些小洞,脸上也被锅里溅出的油星烫了个小黑疤。
晚上,父亲就在院子里生一堆柴火,然后坐在核桃树树下吹竹笛或者拉二胡。东方铭曾经给父亲带了一些流行歌曲的曲谱,让他跟上时代潮流也学点新歌,这两晚上他就检查父亲学习的成果。父亲学得最好的是《常回家看看》、《回家》、《一封家书》、《望乡》这几首,东方铭三人就一边在火堆上烤香肠一边跟着唱。
回到梨树镇后,三个人就开始给初中的一些学生补课,东方铭负责上英语和语文,陈一凡负责数学,张丽娟负责物理和化学。三个人都没教过初中,不熟悉初中教材,就只有给他们讲析中考题,发现问题再查漏补缺讲解知识点。张丽娟的妈妈给每个学生准备了一个塑料文件袋,里面装着一个笔记本和红黑两只签字笔。
每天下午四点半之后,东方铭和陈一凡就带孩子们上体育课,陈一凡教女生打排球,东方铭教男生踢足球。男生对足球很陌生但很有兴趣,一个男孩告诉东方铭,他们学校没有专职的体育教师,体育课大都由班主任安排,班主任老师就拿一根荆条驱赶他们跑步,凡是跑得比他还慢的就会被抽几下。
春节前几天,张镇长开车把东方铭父母接到了梨树镇,还特意请亲家带上了他的胡琴,他说镇上各部门要在一起搞个春节联欢晚会,请亲家帮他出个节目。东方铭父亲最初不肯答应,说自己的水平登不了大雅之堂,东方铭和张丽娟劝说了半天,他才勉强答应。
当天晚上,张镇长请毕琼一家一起吃饭,席间谈起了正在播放的电视剧《亮剑》,老人们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张镇长和毕琼的父亲都曾经是军人,东方铭的父亲童年经历过抗日战争时期,三人围绕国军的抗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一致认为国军是抗战的中坚,川军就是其中最顽强的部队。
东方铭看过都梁的《亮剑》原著,他很钦佩都梁敢于再现真实历史的勇气和不与糜腐文风同流合污的胆识。他想不通为什么不敢把小说后半部分拍成电视剧,光靠美化和曲解是掩盖不了真实的历史的。
席间,东方铭发现毕琼的妈妈几次望着自己的父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当她碰到东方铭询问的目光时,却马上又有些慌张地避开了。
腊月二十七,梨树镇春节联欢晚会在镇政府大礼堂里举行,毕琼是晚会的主持人。节目主要以一个在乡镇巡演的小型歌舞团的节目为主,中间穿插了几个镇上幼儿园的节目,东方铭父亲的节目是唯一一个基层农民的节目。毕琼是这样推出这个节目的:“七十年前,一个流浪街头的盲人,用胡琴倾诉着自己辛酸的人生,他被叫做‘瞎子阿炳’。今天,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在党和政府的领导下,已经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人民安家乐业,乡村欣欣向荣。人们知道幸福来之不易,回忆过去的艰辛,才会更加珍惜今天的幸福。下面,我们请真正来自农村的东方老伯伯,给我们表演二胡独奏《二泉映月》,大家掌声有请!”
东方铭和张丽娟在后台给父亲找了件破长衫,一顶破毡帽和一副墨镜,把他打扮成阿炳的模样。父亲从来没有上过这样的舞台,十分紧张,东方铭就给他准备了一小瓶“二锅头”。毕琼报幕完毕后,父亲一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酒,模仿着瞎子的样子走到舞台中间,坐了下来,把胡琴架在腿上,深呼吸了一口气,就开始演奏起来。
二胡是东方铭参加工作后送给父亲的第一件礼物,花了他两个月的工资。琴音开头象是一声无奈的长叹,为整个曲子定下了凄怆的基调。琴音中摇曳着一个在西风簌簌、长街夕照、寒夜冷月中蹒跚前行的身影。这是真正的草根音乐,没有其他乐器的伴奏,琴音孤独纯净,一缕缕天籁之音诉说着阿炳的压抑与不屈。曲调曲折舒缓,一唱三叹,让人荡气回肠。难怪一位世界著名的指挥家流着泪说:“这样的音乐应该跪下来听!”
东方铭站在幕布后面观看着父亲的表演,父亲熟悉阿炳的经历,也理解曲调的内涵,他微闭双眼,全神贯注地演奏着,脑袋也随着琴音摇晃起来。表演完毕,礼堂里一片寂静,几秒钟过后,人们才象是突然反应过来,热烈地鼓起掌来。有人高喊了一句:“再来一段”,于是礼堂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父亲站起来,给观众鞠了个躬,转身准备退场。毕琼急忙走上前来挽着他的手臂,请求他再表演一段,父亲想了一下,点点头同意了。他取下头上的破毡帽,摘下墨镜,从毕琼手中拿过话筒,清了清嗓音,说道:“我是一个留守在家的空巢老人,儿女们大了,都在外打拼事业。我不希望他们时时都在身边,只希望他们有空的时候常回家看看。这也是所有空巢老人的心愿,下面我就给大家演奏这首《常回家看看》。”
毕琼的妈妈,失神地望着摇头晃脑拉二胡的东方铭的父亲,目光慢慢模糊起来,舞台上的老头渐渐变成了一个挥斥方遒的文体部长,一个叩开她少女心扉的学长……
“玉珍,你怎么哭了?”丈夫的问候把毕琼妈妈的思绪拉回到眼前。她望着自己的丈夫,再看了一眼身边东方铭的母亲,突然冒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她当时不顾阶级成分嫁给那位学长,跟他一起回到农村,那么今天她会是什么样子?就象身边这位土里土气的老太婆一样满脸沧桑?
毕琼的妈妈又抬头望了一眼沉浸在演奏中的老头,头发花白脸色黑黄,虽然比她的丈夫小两岁,但看起来却比丈夫苍老十岁。她暗自庆幸自己当时的选择,人生关键的步子她没有走错。她揉了揉眼睛,对着丈夫会心一笑,又把目光放回到舞台上。
在观众的嘘唏声中,东方铭父亲的表演结束了。毕琼走上前来,揩着眼泪沉默了一下,才调整出情绪继续主持节目。毕琼的妈妈望着那个老头提着二胡走到幕布后边去了,舞台上只有女儿一个人在介绍下一个节目。一个可怕的问题突然串进她的脑门:女儿现在的男朋友也来自农村,听说家里负担还挺重,她会不会象自己一样作出正确的选择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