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拜府突然被抄,震动了京华。内务府、巡防衙门的人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要闯进府内查看情况,差点被铁丐的人扣了起来。
抄来的东西在大厅前堆得小山一般,由铁丐亲自派人分门别类登记在册。
鳌拜夫人荣氏被拘在东厢房里,跟前只剩了橘绣、苹桂、素秋、墨菊和彩屏五个大丫头,鳌府的仆役听得一声“抄家”,便似没了王的蜂一样乱了窝。有的请了长假,有的辞了各房主子另谋差事。那铁丐只将鳌拜本支人监禁起来,其余的人倒也不去约束。一大家子三四百口人,竟去了二百多,只有一些家生子的奴才还守着窝儿飞不了、离不去。
家中虽然遭到了如此不测的大祸,荣氏却仍能镇定自若。一连数日,里里外外如同乱麻一般,从不同渠道传来的耳报一会一个样,她都能处之泰然。
“橘绣,你们几个都过来!”荣氏坐在过去橘绣住的下房炕上,忽然发话道。几个丫头都低着个头站在一旁,听她侃侃言道,“老爷遭了事儿,这个家不成个样儿了。你们有亲的投亲,有家的回家去吧!”说到这里,她觉得双眼发涩,拭了泪又道,“那边府里的班老爷,我早就瞧着他不是个正经东西,咱家老爷不听人劝,一味亲近着他。——他们的那些事,我虽不清楚,想来也一定小不了!”
鉴梅听了这些话,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原来进京为的是复仇,怀着一腔怒气要与满洲人为敌,却不料遇到少年时期的密友魏东亭竟铁了心要跟随康熙,义父史龙彪也归顺了清室,不知不觉之间自己也卷入到康熙夺宫这一政治漩涡里。但这几年来,与鳌拜夫人荣氏相处,倒日渐亲密起来。这荣氏内阃虽然极严,可对待寒贱之人却很是厚道。鉴梅亏得这位夫人大力救助,在鳌府里才没有吃什么亏。如今眼见得连荣氏也要完了,倒使史鉴梅进退维谷,不知如何处置方好。鉴梅听荣氏说得伤心,自觉有愧于心。于是她缓缓开口劝道:“太太不必伤心,如今的事走到哪里说到哪里,罪不及孥么,奴才是要陪着您的!”
“不要这么说,”荣氏勉强笑道,“难为你们几个跟着我,不但没得好处,反落到这般下场,我这心里就已很难受的了!”她叹息一声接着道,“不瞒你们几个,我还有点体己——”
说着,荣氏朝外望望,见没人,便从怀中取出一张银票,“你们几个拿去分了吧,我要它也没得用处了!”说着,便抖抖索索将银票递给鉴梅,“这是一万银子,你虽来得迟,我瞧你行事,比她们几个心里有主张,倒多偏爱了你一些——你拿去给她们分了吧,别辜负了我的心!”
几个丫头早已哭得像泪人儿一样,鉴梅脸上青红不定,接了银票看一眼,转手递给橘绣道:“你拿去给姊妹们分了罢,太太这儿总得有人,我是哪里也不去的!”
“不成!”荣氏脸上微微变色,“从昨儿起,我已断了饮食。与其抛头露面受人羞辱,倒不如死了干净。”
众人这才明白,她原来立意自尽!几个人顿时跪下放声大哭。鉴梅五内俱崩,只是干噎,见荣氏只是微笑不答,知她死志已决,劝也无益,便起身道:“太太,你无非为老爷的事要尽节,这原是好的,奴才也不敢阻拦。但老爷倘有一线生的希望,太太岂不白死了?奴才要告个假,出去探个明白。”说罢,也不等荣氏答话,双膝跪下,磕了个头便起身出去了。
几天会审下来,才知案情的复杂远远超出想象之外。康熙在养心殿,每日都要召见杰书、遏必隆、吴六一他们几个。魏东亭对会审的情况也了如指掌,想起康熙去年对班布尔善的判断,魏东亭对这位十五岁的少年皇帝更加折服。
“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康熙笑道,“朕早料这班布尔善不是屈就人下的料。这鳌、班二人,此刻也弄不清谁是主逆了。”
“万岁爷圣明!”杰书赔笑道,“主逆还是鳌拜,只班布尔善身为皇室近支,鼓动逆谋,其罪之重不在鳌拜之下。”
“这话有道理,”康熙点头道,“此人巨奸大猾,倒是鳌拜上了他一个大当。”
遏必隆听康熙的意思,似有回护鳌拜之意,便想作进一步试探,眨了眨眼,也凑上来道:“依《大清律》定谳,这等罪名,不分首从,都是要凌迟处死的。至于如何发落,以圣裁为是。”这几天他的心情宽松,大病若失,说起话来也显得挺有精神。
“你仍改不了这个老毛病。”康熙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以为他推诿“一个主意不出,能叫忠臣?你倒说说看,鳌拜之罪有无可逭之处?”
遏必隆忙道:“死是死定了的,只是也有几等死法。奴才以为,鳌拜到底是托孤重臣,以从龙入关有功论之,似可从轻,处以大辟也就够了。这也是我圣主仁慈之心。”
最后这句话说得康熙心里很受用,又正合太皇太后的意思。正要褒扬几句,忽想起熊赐履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便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熊赐履这会儿正全副心思在想这一问题,见康熙点到自己,忙躬身答道:“皇上圣明,鳌拜的罪是不必去说它了,无论怎样处置都不过分。但臣以为,如今至要之点不在于鳌拜本人如何,而在于是否有益于君主图治之大计,所以如何处置实在非同寻常——奴才昨日与索额图议至三更,终无定见。不敢有欺饰之心,容奴才再想想。”
“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见!”康熙大加赞扬,“杰书,遏必隆,只能武,不能文,这是不成的啊!你们再会议一下,不必胆怯,有什么说什么,就以此为宗旨罢了。”
魏东亭退下来后,换了便服,至索府去寻伍次友——自鳌拜被擒,索额图当日就派轿车将他请了回去——他不明白,怎样一个处置法,才算得“有益于君主图治之大计”,想听听伍次友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伍次友和明珠二人正说得热闹,见魏东亭进来,忙让座道:“快请坐,桌上茶现成的,请自用吧!”
“什么事说得这么高兴?”魏东亭一边坐下,一边问道。
“鳌拜的事。”明珠笑道,“大哥竟以为朝廷未必肯杀鳌拜呢,你道可笑不可笑?”
魏东亭立时大感兴趣,身子向前一倾道:“我方才从顺德茶馆里听来,都说怕要剐了鳌拜呢!”明珠一拍掌道:“如何?我说么!”
“剐了便是一大失策!”伍次友冷冷道,见魏、明二人凝神静听,便接着道,“鳌拜如今已成案上的肉,杀不杀能有多大关系,然而四位顾命大臣,当初立业时,出了很大的力。索尼老死,下余的人戮的戮,剐的剐,败坏的败坏,竟没个好下场,朝廷能不虑到百官寒心?”他端起茶,呷了一口,“这是一层。更要紧的,现在南方不靖,战事将起,可有好多统兵将领都是鳌拜故旧。杀了鳌拜,谁能保他们不起疑惧之心?”
说到此,魏东亭和明珠恍然大悟,原来康熙举棋不定的缘由在此。
“伍大哥,”明珠原想问,鳌拜曾两次企图谋杀康熙,这罪难道可恕?忽又想到伍次友并不知内情,康熙又屡次严旨不许泄漏,话到口边又改口问道,“听说鳌拜几次图谋弑君自立,此等罪不杀,哪里还有可杀之罪呢?”
“从他平时的为人看,想必有这等图谋之心。”伍次友沉吟道,“圣命至今不下,怕就在这些事上夹住手了。”说罢笑道,“你二位有功名在身,我可管这些闲事做什么!”
正说着,索额图也来了,魏东亭和明珠便都站起身来。伍次友忙躬身让座道:“东翁,恭喜,不日便要高升了!”
“我喜,先生更喜!”索额图呵呵笑着坐下,模棱两可地道,“如今天下升平,以先生大才,必得朝廷重用!”
“龙儿呢?”伍次友道,“我已回来多日了,他去进香还没有来么?”
索额图微笑答道:“他么?昨儿有信儿回来,三日大醮完后,随太夫人一起回京。到时你就可见着他了。”
魏东亭见没事,便起身告辞道:“明珠兄弟陪着大人、先生说话儿,我回去处置点事务再来。”
他刚回到虎坊桥自己的住宅里,老门子便来回话:“大爷,外头一个女子要见你哩!”
“女子!”魏东亭一时怔住,再也想不起是谁,忙赶出来瞧时,在门洞里正遇上史鉴梅!
两个人都愣住了。在北京,他们这是第三次见面。头一次在西河沿庙会上,与史鉴梅、史龙彪义父女邂逅,旋又遇险失散;第二次史鉴梅夜半报警,救了康熙。二人从此通过刘华、小齐等传递消息。如今一别已有一年多,一年里经历了不少险风恶浪。今日猛一见,史鉴梅竟披头散发,脸色苍白,气喘吁吁,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怎不叫人感怀伤情!
好半天,魏东亭方开口说话:“梅妹,想不到你竟如此受苦了!这几日公务太忙,竟没顾上照应你!不过我已关照过铁丐,叫他不必与下人为难,怎么……”
“你且不必说这些个!”鉴梅一边向里走,一边说,“我还有要紧事问你。”魏东亭忙把她让进自己卧室里。
这里一切都还是一年前的老样子,桌上放着当夜魏东亭读的书。鉴梅坐的绣墩也还在原地摆放,连那夜鉴梅理妆用过的镜台、木梳都还静静地放在原处,只是像有几日不曾打扫了,上面薄薄地落了一层灰尘。鉴梅用手理着乱发问道:“我们这边的事怎么办?”
“你出息得越发像个旗下女子了!”魏东亭笑道,“这值什么!你今儿来,就算来了。我母亲想念得紧呢!”
“人家和你说正经事,”鉴梅顿时脸红到耳根,低头道,“可你只拣这些说!”
“这难道不是正经事?”魏东亭惊讶地问,“还有什么事呢?”史鉴梅便将自己入府之后荣氏夫人如何对待自己,自己又如何蒙骗荣氏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如今荣氏已经绝食,如不设法,将有生命危险。说到委屈伤心处,竟自滚下泪来。
听完鉴梅这一席话,魏东亭又是感慨又是为难:大千世界,有多少千奇百怪的事,人的感情又多么复杂呀!眼前这个女郎,原打算与鳌拜府一同灰飞烟灭,只因荣氏待她深厚,又倒过来为他乞命!的确这近乎匪夷所思,却又全是真情实理。
“你呀……你这个人哪,叫我怎么说好呢?”踌躇良久,魏东亭上前,轻抚鉴梅的肩头,语气沉重地说道:“你知道,现在做主的是皇上啊!”
“我知道。”鉴梅冷淡地说道,“我不过来告诉你一声儿。人活着总要按良心办事。荣太君如果活不成,我就当个一品夫人,也觉无味!”说着便起身,惨然笑道:“我这就去了,——你别瞪我,我也死不了,寻个深山老庵,也可了此一生——唉,终是我一世作孽太多!”
魏东亭知她此去,将永无再见之期,便跃上一步横身挡住,双手抓住鉴梅的肩膀:“不要去!我和你在一起!”说罢已是泪光闪闪,忙一把拭掉:“鳌拜的事尚未定谳,我再打听一下再说!”说着抽身便走,又复回身道:“好梅妹,你只管在这里等着信儿!”
次日,伍次友坐上一顶青轿,旁边索额图骑着高头大马,直奔紫禁城而来。此时索额图已是名震京华的大人物。见他一路上亲自护轿,路边的人无不投去惊讶的眼光,不知轿中的人物有何来头。
原说“龙儿”今日回城,二人一同出游,顺便迎接老太太,伍次友倒也不甚在意。待到正阳门外,轿子竟向北去,伍次友才觉很奇怪,忙用脚蹬轿叫道:“停下!”
轿夫们互相望了一眼,见索额图微笑着一直走,便也没敢停下。伍次友惊异之下,又坐回去,不住张望窗外景致,心里七上八下,摸不透要把自己带往何处。
抬至午门外,便听到有人喝道:“此处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索额图犹未及答,便见从午门里头飞跑出一个人来,大声问道:“是伍先生的轿么?”伍次友只觉得眼前一亮:来人是明珠!
索额图慢慢下了马,把缰绳递给从人,笑道:“是伍先生的轿。”明珠便转脸吩咐拦轿那人:“奉皇上圣谕,在紫禁城内,伍先生可以乘轿!”
“进去吧!”那人手一摆,校尉们闪出一条路来,小轿又复缓缓而进。这几个轿夫也是头一回进大内,见里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象威严,一个个战战兢兢地拿捏着走路。轿里的伍次友哪里还说得出话,呆愣愣地坐着。
高大宽阔的太和殿前,跪着大大小小的带翎的官员,他们吃惊地看着这乘市井常用的青布小轿,弄不清怎么会有资格抬到这里来。更使他们惊异的是,当今天子第一宠臣索额图,竟在轿前毕恭毕敬地引导,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小轿抬至太和殿阶下,终于停了。索额图掀起轿帘,轻声呼道:“伍先生!”便伸手将如醉如迷、晕头转向的伍次友扶了出来。早见大内侍卫穆子煦穿着黄马褂,气宇轩昂地沿着汉白玉护栏,从阶上走下,站在伍次友对面朗声宣道:“着伍次友进保和殿觐见,钦此!”说完,满面笑容请安道,“伍先生好,您大喜了!”
“这……这是怎么回事?”伍次友看看索额图,又瞧瞧穆子煦。待寻明珠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眼前这二人又是熟识,又是面生,又像是真,又似是梦——“你们说明白点!”
穆子煦笑道:“上去您就知道了。”说着,便与索额图一边一个扯了伍次友的胳臂拾级而上。伍次友只觉得耳鸣腿软,一步一跌,边走边呐呐而语:“我不明白,不明白……”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他傻乎乎地跟着二人进了保和殿。由索额图领着,亦步亦趋地行了三跪九叩首大礼。待他微微抬头一看,不禁全身僵住,那金碧辉煌的保和殿中间,雕龙涂金的御座上巍然高坐的,正是他数年来朝夕教诲、相敬相亲的学生。如今他已“变”成了当今的皇上,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两旁雁行有序地排着贝勒贝子和部院九卿,满殿中肃然侍立的总有数十人,一点声响也没有。挨康熙身边侍立的明珠、穆子煦、犟驴子、郝老四自然都是熟人。杰书和熊赐履也都依稀面熟,刹那间,伍次友清醒过来。他刚要叫道:“龙——”马上改口为:“龙主万岁!”他深深叩下头去。
看着平日挥洒自如、倜傥风流的伍次友,如今像个痴人一样由人摆布,康熙先是一种骄傲的满足,待伍次友一个“龙儿”改口为“龙主万岁”时,他又突生一种孤漠悲凉之感:“师友之缘尽矣!”又微叹一口气说道:“伍先生。”
跪在一旁的索额图忙暗推伍次友叫他答应,伍次友糊里糊涂将头在地下一碰,算是答礼。
“数年教习,朕受益匪浅。”康熙自疚道,“数年来先生不知其中情由,盖因朕欲求真学,须经磨练之故。朕不得已而为之,万望先生体谅。”
“欲求真学,须经磨练”,是伍次友讲《孟子》时说的话。此时由康熙亲口再点出来,真有醍醐灌顶的功效。伍次友至此大悟,许多不明之事,一下子豁然洞开,忙连连叩头道:“臣以布衣亵渎君主,妄言时政,谬解经义,罪不容逭!”
“卿有功于朕,何罪之有!”康熙笑道,“若让先生知道其中缘由,朕将不能听聆先生金石之言。”
伍次友听到这里,只是叩头不答。
“伍先生,朕与汝君臣之义虽定,但师生之谊永存,朕特许先生呼朕为‘龙儿’!”说到这里,康熙忽然显得激动起来,“来!将先生当年那份策卷取来!”
明珠听得这一声,忙向太监手中取过一卷文书呈上。康熙将卷纸展开,微笑着又看一眼,然后交与杰书,说道:“这是三年前伍先生应试的策卷《论圈地乱国》。文笔雄劲,气势磅礴,陈述治国要略,精深之至,实为不可多得之佳作。可传阅。”
杰书把策卷虽拿在手里,耳里听着康熙大篇的赞许之词,哪有心思去细看,只略略浏览一遍,便递与旁边的科尔沁王。科尔沁王阅后,依次传给硕恭王、懿王、泰王和一群贝勒、贝子。待传到遏必隆手中时,卷子的边缘已被一只只汗手捏湿了。
遏必隆跪着接过卷子。这份卷子他久闻其名,对由此而引起的故事也是清清楚楚的。但是对这篇文章却一度无缘拜读。今日到手,他倒想仔细阅读一遍。一边看,一边感到惭愧,额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将卷子再向下首传去时,便俯伏在地,叹息一声,高声道:“文章直陈时弊、论述乱政之根由的确是精辟得很!伍先生真不愧为国家栋梁之才!”
听到诸臣的一片赞扬声,康熙不免得意,竟起身在御座前一边踱步,一边笑着:“伍先生,记得悦朋店首次相聚,先生煮酒论功名,使朕得益匪浅,如今想起来仍觉得十分有趣。”
伍次友想到自己那次大谈功名的事,顿时汗流浃背,只是叩头,一声儿不吭。
“明珠,”康熙看时辰不早,便道,“伍先生不宜再住索额图府。你还陪伍先生回原先悦朋店候旨。诸卿可以跪安了。”
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山呼,康熙退朝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