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东亭仍是不放心,暗暗跟从御驾,直过了乾清门,见康熙已平安进了永巷,方才转出午门,打马飞奔索额图府。
索额图尚未回来,但门上的人掌着灯,显然在等候着,见魏东亭夤夜造访,都觉意外。门上领头的戈什哈赵逢春忙迎出来笑道:“魏爷好兴致,这个时候,还来!大人出去还没回来呢。”魏东亭笑道:“没回来我就候着。”便往里头走。
赵逢春嗫嚅道:“大人今夜说不定就不回来了。”魏东亭心里暗笑,一边脱去油衣抖水,一边道:“未必回来,你们等谁呀?”赵逢春被问得无话可讲,忙笑道:“既要等,请到这边房里来,换换湿衣服,兄弟聊备水酒,以消长夜。”魏东亭只好随他进了西门房。
刚换了干衣服,便听大门外有了声息,赵逢春见他侧着耳朵听,笑道:“哪里便回来了!来来来,烫酒烫酒!”正乱搅时,听得外头索额图吩咐门上:“今晚我要与熊大人长谈,除魏军门外,一概不见!”
魏东亭笑着对赵逢春说:“难为你遮掩!今晚后堂宴会,却也有鄙人大名在内呢。”赵逢春不好意思地笑道:“小人不知,请多恕罪。”
索额图、熊赐履、魏东亭落座在丰盛的筵席前,一边随意吃酒,一边开始了密议。
索额图手按门杯,压低嗓门说道:“鳌拜恃功欺君,擅戮大臣,其心叵测!圣上百般抚慰,望其改恶从善而终不悔悟。我奉圣上密诏:总司除奸之重任。”熊、魏二人忙低声回答:“惟大人之命是从!”
魏东亭饮了一口酒,问道:“圣上何不明降谕旨,公布他的不赦之罪,将其明正典刑?”熊赐履沉思道:“这不成。鳌拜此时权高势大,内外心腹密如罗网,即使南方统兵将士也多有他的门生故吏。明发诏谕,要是不肯奉诏,激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更可虑的——”说到这里便不言语。索额图忙道:“东园,我等既图军国大事,便当以精诚相见,千万不能有所顾忌。”
熊赐履站起身来,以手指蘸酒在桌上划了“吴、耿、尚”三个大字,又一挥抹掉,问道:“兄弟愚见,不知以为然否?”
索额图连连点头,魏东亭却不以为然:“此虑似嫌太远,须知西平王虽与鳌拜互有勾结,其实各有异志。擒诛鳌拜去一政敌,怕正是他盼之不及的呢!”
熊赐履心里默划,这也是一面理儿,但怎样才能既诛除鳌拜,又不致引起各方的不安呢?想了许久,不得要领,于是笑道:“当日关汉卿有小令云:‘髩鸦、脸霞,屈杀了将陪嫁。规模全是大人家,不在红娘下。巧笑迎人,文谈回话,真如解语花。若咱,得她,倒了葡萄架……’”说完三个人齐声大笑,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索额图埋怨道:“这是什么时候,你还有心取笑。”魏东亭忙道:“虽是取笑,却也是实话。咱们就是商议怎样既要‘得他’,又不能‘倒了葡萄架’。”一句话说得大家又陷入沉思之中。
半晌,魏东亭起身踱了两步道:“以拙见,似有上中下三策。”
索额图眼一亮,向椅上一靠道:“愿闻其详。”
“一,魏东亭道,精选侠义烈士,乘其不备之时掩而杀之,事成则由皇上降旨明布其罪,事败则由我一身当咎,此乃上策。”索额图摇头道:“鳌拜身怀绝技,武功高强,扈从如云,戒备森严,况且一时也难以募得许多勇士,如若万一不成,再生别计更不易成功,这是险着。”熊赐履道:“请讲中策。”“由索大人置酒伪称为母祝寿,邀其入府,用毒酒鸩杀了他!”
索额图蹙眉道:“兄弟倒也想过此策。不过鳌拜素来诡诈多疑,兄弟自己做寿,两次邀请均不赴宴。如其肯来,那倒是好。”熊赐履笑道:“请讲下策听听何妨?”魏东亭道:“由圣上择一节日,宴群臣于宫中,待他入朝赴宴时,突发明诏,着殿前侍卫掩而执之——就这么一刀!”他右手用力一切,“不信谁敢异议!”
索额图轻拍桌面答道:“殿前侍卫中他的亲信很多,倘若反戈向上,圣上危矣!”熊赐履喷一口烟道:“这也是不成的。”
三计皆不可用,魏东亭很觉扫兴,呆呆坐下,忽然心里一动,说道:“不由圣上明诏,二位哪个敢摔杯为令,魏东亭甘冒万死诛此国贼!”
“这叫鸿门宴,有点意思了。”索额图微笑道,“兄弟便愿做这摔杯之人。”话音刚落,熊赐履连连摇手道:“使不得!这叫不问而斩,擅杀大臣,朝臣难免议论圣上,也是要‘倒了葡萄架’的。”
魏东亭甚觉窝囊,冷冷问道:“那么依大人之见呢?”
熊赐履夹起桌上鱼翅送入口中,慢慢嚼着,好一会儿才道:“鳌拜虽有司马昭之心,但要数说他叛逆的实迹却是甚少。掩杀之计从目下说,一定会弄乱朝纲,这就所失太多——还是要想法子在‘拿’字上用功夫,审明实据,诏告天下,明典正刑才是万全之策。”
这确是老成谋国之言,索额图听得不住点头,寻思一阵,对魏东亭道:“虎臣,圣上欲除鳌拜,这是定下了;鳌拜现对圣上究竟是怎样想的?知己而不知彼,非全胜之道啊!”魏东亭答道:“鳌拜视圣上如无知小儿,篡弑之心肯定是有的。”
熊赐履拊掌笑道:“着!这句话后半句乃是废话,前半句却大有用场。”
一句话说得二人诧异,索额图笑道:“老夫子请批讲清楚。”
“鳌拜自视甚高,此是他致命之处。”熊赐履道,“彼视我主为无知小儿,何妨将计就计,佯示彼以无知,乘其不备,掩而执之,付有司审明罪条,以律治罪!”
魏东亭目光炯炯,问道:“怎么着手呢?”
熊赐履方欲答话,索额图忽然兴奋地将双手一合道:“有了!可否由虎臣暗地遴选子弟,专陪皇上做童子游戏,比如做布库游乐嬉戏,鳌拜必不为备,乘其落单之时,或于朝路,或于殿中——”他双手猛地一拤,“还怕他飞了不成?”
“此计甚佳。”熊赐履点头笑道,“然有几处尚须未雨绸缪。一、宫中人事冗杂,千万不可声张,我们三人也须共同发誓;二、慎选人员,宁精勿滥;三、要周密策划,一旦时机成熟,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速擒拿。——一旦事情有变,我三人同受其戮,决无怨言。”他扳着指头一件一件说完,目光如电,盯着索额图问道,“大人以为如何?”
索额图听后,异常兴奋,眼中放出异彩,腾地站起身来,从桌上捡起三支木箸,一人分发一支,自己正了衣冠,屈膝长跪。见他如此庄重,熊、魏二人跟着他也跪在身后,但听索额图发誓道:“臣等恭奉圣上密谕,共商大计,扫除奸贼,匡扶大清,若有异心,犹如此箸!”
说完,“咔”的一声撅断了筷子,将断筷蘸了烛油焚着了。魏、熊二人也都如法盟了誓。三人呆呆地看着地上的筷子燃成灰烬,才缓缓地站起身来。
讷谟当夜离开了康熙,心头仍在突突乱跳。他手按腰刀在雨地里徘徊,一再追忆当时的情景:我拔腰刀时,康熙到底瞧见了没有呢?
冰冷的雨水浇得他全身湿透,衣服都贴在肉上,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哆嗦,“万一他瞧见,又装作没瞧见呢?”他不敢往下想了,折身向景运门急走。穆里玛早在候着他,见他过来,没好气地问:“你到哪儿挺尸去啦?都听到了些什么?”讷谟只吁了口气,摇头道:“雨太大,又有雷声……好像是说姓魏的小子从驾有功,晋了个三等侍卫。”
穆里玛眼珠子转了转又问:“都有谁在?”
“看不清楚,”讷谟摇头道,“见有两个人,一个是熊赐履大人,还有一个躲在烛影后边,恍恍惚惚的。”穆里玛道:“你就在这守着,不信他们不打这儿过!我去禀告中堂。”
讷谟口里答应“是”,待穆里玛一去,便带了众人到乾清门东的几间配房里躲雨去了。他并不是累,也不是怕冷,一是心里生气,二是他也实在怕再见到方才那二位大臣——方才他欲行刺康熙时,就曾瞧见熊赐履和魏东亭出来,才急中生智,解下油衣给康熙披上的。闪电下,魏东亭的那副架势至今还在他眼前晃动。他实在怕再见到他们。
约莫一个时辰后,雨小一点儿了,穆里玛走来唤他:“走吧,中堂在家里等着回话呢!”讷谟说:“他们还没过去哩。”穆里玛不耐烦地说:“不用等了,中堂已经知道都是谁了!”
回到鳌府,鳌拜、班布尔善、济世、塞本得、葛褚哈、泰必图、阿思哈等人正在后花厅里坐着,有的捧着茶杯吃茶,有的拿着烟袋吸烟,满厅里云雾缭绕。见他叔侄进来,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仍是鳌拜先开了口:“这么大雨,皇上召见姓魏的,说了些什么啊?”
穆里玛回头看讷谟。讷谟心里七上八下的,停了好一阵子才回道:“没什么大事,好像说因他从驾有功,迁为三等侍卫……”
鳌拜感到有些意外,便又追了一句:“他们别的没讲什么?”讷谟摇头道:“听不清楚,不像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鳌拜点头道:“嗯,你们也坐下吧。”
班布尔善捧着水烟袋摇头道:“这事一定与中堂有关。”他笑了笑,扫视一眼屋里的人,接着道,“咱们倒不妨来揣摩一下,黑天没日头,叫上熊赐履、索额图召见一个包衣奴才,老三也实在太煞费心思了。”
一句“老三”叫出了口,座中人无不变色,连鳌拜也觉得甚不习惯。讷谟惊骇之余,反舒了一口气,他今晚在文华殿前行刺康熙,并未得到鳌拜首肯,实在是当时条件太好,灵机一动陡起的杀心,并未思及后果。现在班布尔善一句“老三”出口,他便明白,这也不过是迟早要发生的事。宽慰之余又感到奇怪,这班布尔善自己便是皇室宗亲,皇帝完了,他有什么好处,何苦也泡在这性命攸关的事儿里头?
见众人并无反应,班布尔善索性放肆讲起来:“自古致危之道有三,中堂具而备之,如不早作打算……”
“老兄,”济世放下鼻烟壶,欠身说道,“请道其详。”班布尔善见鳌拜一声不响,专心聆听,便接着道:“功盖天下者不赏——并不是不想赏,实在是无物可赏,只好赐死;威震其主者身危——其实只要内心相安,也就可以不危。臣强而主弱,就难得相容了;权过造化者不祥——是遭了造化的忌,权柄越过了主子,主子便要除掉你。”
旁坐的泰必图暗暗佩服:“这老儿读过几本书,肚里有货儿。”却也被他这几句话吓得狂跳几下,脱口而出问道:“难道就没有解救之法?”
“有啊,”班布尔善冷笑一声,“解兵权,散余财,辞官爵,返故里,可保为富家翁。”
“这只能保得一时,”济世摇头道,“过不上一年半载,不知哪一位大爷兴起,列你几条罪状,不死也得流放到乌里雅苏台!”
“依你二位的话,”鳌拜冷笑一声道,“兄弟只好坐以待毙了!”班布尔善接口便道:“坐则待毙,不坐便不毙。”鳌拜道:“好!怎么个‘不坐’法?”
班布尔善至桌前,提笔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攥起手来道:“兄弟已有良方,诸位也请各自写了,大家再伸出手来看。”
鳌拜率先起身接过笔,不假思索地在左手心一挥而就,绷着脸坐下,接着几个人也都次第写了。轮到泰必图,先在左手心抖抖索索写了一个字,想想不妥,又左手提笔在右手心写了一个“隐”字,方才将笔放下。
九个人一齐凑到灯下伸出手来,却见一色儿都是“杀”字,不由得相视一笑,鳌拜顿觉精神一振,大声吩咐道:“摆酒!”
班布尔善忙道:“惊动的人多了!不如叫贵府戏班子来演唱一番,咱们只管喝茶议事。”
这真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议事会,西花厅外是淙淙大雨,疾雷闪电不时划破夜空,隔岸的水榭上铮铮崩崩的琵琶声和着清脆的歌声,真是别有一番风味。屋里众人还不时地被娇柔的曲调声所吸引:
……多亏了散宜生定下了烟花计,
献上个兴周灭商的女娇娃。
一霎时蛟龙挣断了金枷锁,
他敢就摇头摆尾入烟霞……
济世跷着二郎腿一摆一摆地拍着板眼,听到这里,不由叹道:“这调子虽俗,说得可也真切到了十分——蛟龙挣断了金枷锁,好!”
“贴切之至,”班布尔善点头道,“只可惜当今再定‘烟花计’怕是不成的了。”穆里玛嘿然一笑,道:“老三才十四,怕还不懂风月呢!”
鳌拜瞪了一眼穆里玛说道:“你除了通风月,还知道什么?”穆里玛红着脸一声不敢言语。班布尔善见他脸色尴尬,便道:“不要听戏了,咱们赶紧议正经事吧。”
济世咳了一声,笑道:“班公方才论述了‘三危’,兄弟听了真有点毛骨悚然。既然我等所见略同,请班公再讲讲怎样着手吧!”班布尔善道:“无外乎‘废、毒、禅’三个字。”穆里玛想了想,扑哧一声笑道:“废和禅还不是一码事?”
“岂止不同,”班布尔善笑道,“差得简直太远了。‘废’与‘毒’之后,所立的仍是爱新觉罗氏;‘禅’乃是立乃瓜尔佳氏!”鳌拜忙对座中诸客团团一揖,道:“鳌拜欲行大计,并非为我一姓一己之荣,实因当今圣上昏幼无知,受蒙于群小,见忌于功臣,愚以为‘禅’字可以免议。”
济世抗声答道:“为一世计、为万世计,以废立为佳,如汉霍光,至今声名不坠;然为二世计、为百世计,则以‘禅’为佳。”
葛褚哈道:“这我就不明白了,‘万世’‘百世’难道不是一个意思?”
“当然不是,”班布尔善点头答道,“寒钓先生说得很对。‘万世’,人们评论的是臣节;‘百世’,人们评讲的是主业。秦与隋皆因享国日浅,人们说了许多不是。那汉高祖若不成功,不过一谋反流氓。李渊父子倒是隋家大臣,根基扎得稳,如今谁肯说他们是‘逆臣’?”
鳌拜的头深深低了下去,过一会儿抬起头来,人们看见他双眼含泪。他哽咽了一声道:“只是鳌拜也受皇恩,于心何忍?”
济世朗声说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中堂不可操妇人之仁,误了天下苍生!”鳌拜转身盯着班布尔善道:“自古龙凤有种,鳌拜德薄能鲜,出身微末,还是我们公推一人为主好些。”
班布尔善见他如此生搬硬套三国,暗暗好笑:“陈胜为王,曾云:‘帝王将相,宁有种乎?’今中堂之处境退则不生,进则可成,并无抉择余地,况中堂总揽朝纲,天与人归,又何必疑虑重重!”一番慷慨陈词,说得人人精神抖擞,鳌拜也听得入了神。穆里玛一想到鳌拜登宝,自己起码能弄个郡王,觉得浑身燥热,将袖子一捋,先说了一声:“好!”但见鳌拜不动声色,倒不敢再接着胡吣了。
鳌拜不吭声,算是默许,接下来的问题便是如何“禅”。此时人们才意识到,班布尔善确实是久已蓄谋,胸有成竹,都佩服他的工于心计。
济世摇了摇折扇先开口道:“废掉自然最好,但依愚见,老三亲政以来并无失德之处。口实不当,出师无名,莫说朝臣不服,外头统兵藩镇大将若有异议,也是很棘手的。”鳌拜心里正想着这件事,不禁点头赞许,笑道:“很对,依寒钓先生之见,当如何办呢?”
济世合起折扇,慢慢说道:“莫如第二字最为捷径,且少后顾之忧。惜乎吴良辅已死,着手很难。”鳌拜气狠狠地说:“吴良辅不成才,即使活着,这样人也难托大事。”
泰必图半晌没说一句话,自觉沉默太久,这时见是进言的机会,便道:“可否将他请至尊府,宴上下手如何?”语未终,穆里玛冷笑道:“这主意馊不可闻!人死到这儿,怎么打发?”泰必图一开口便碰个钉子,很觉没趣,心想:“你打量要做王爷了,便这么横?”讪讪地坐回了原处。
班布尔善朝泰必图点头笑道:“这也罢了,不论用什么法子,成功便好。就眼前而论,我以为要急办三件事。”鳌拜忙道:“请讲。”
“第一,”班布尔善眯着眼,伸手屈下食指,“中堂可修书三封,分寄吴三桂、耿精忠、尚可喜,微露对朝廷不满之意,点到即可,不必深言。”他慢慢屈下中指,“其二,现巡防衙门掌着禁宫外的守卫大权,还有九门提督吴六一,即使不能为我所用,能守中立便好!再其三——”他又屈下了拇指,“乾清宫是老三处置军务、政务重地,宿卫侍臣,一定要派最靠得住的人去。”
济世拊掌而笑,说道:“可谓神算无遗!有此三条,不论大事缓行急行,大权在我,胜券可操。”
“至于‘大事’如何着手,还需再议,今晚是难以说完的了。”班布尔善说罢目视鳌拜。鳌拜会意便向厅前临水一边,推开了所有窗子,亲手卷起了湘竹长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