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岁,夏兔的三年级。
钟情渐渐地察觉不对劲……这种不对劲不是一下子出现的,是日积月累的每一件小事,然后忽然有一天它们令她感到后背发凉。——家里好像多出一个人。
夏兔的饭量增长到以往的两倍,平时算她和自己一起吃好饭,也一定会带一份回房间。钟情以为是长身体所以胃口好,没有多问。
家里的水费有小幅度的增长,且女儿换衣服换得很勤,有的睡衣没怎么见她穿,拿去洗了。钟情起初想说或许是夏兔干净,洗澡时间变久导致的。
最明显的变化是,夏兔不那么粘她了,呆在自己屋里能呆上一整天。钟情常常若有若无地听见她房里有讲话声、笑声,开门进去,又总是只看见夏兔一个。
——不然还应该见到谁?
钟情问自己。
与夏朴不同,她不信什么盖房子在墓地上、新家进鬼之类的谬论,她带夏兔去看了心理医生。
彼时的夏兔还不知道,和自己聊天的阿姨是医生。她只是跟她谈了谈她的生活、兴趣好,让她画了幅画。
把女儿送回家后,钟情单独跟医生联系。
“孩子最近有不对劲的行为吗?”医生的表情看上去挺放松的。
“额,我之前跟你说的,会呆房间里,自言自语……”
钟情想了会儿,模模糊糊地说:“还有,感觉她太懂事了。前几天我大衣口袋破洞,她竟然默默地给我缝上了。虽然夏兔以前也给芭比娃娃缝衣服之类的,但什么时候缝得这么好了啊……”
“钟小姐,我明白您工作忙,可是抽空陪伴小孩同样是很必要的。会不会不是孩子的问题,而是您对她不够关心呢?”
医生抽出夏兔的画,分析道。
“从外界得到的关不够,孩子会自己找方式弥补,比如创造出一个虚拟的朋友和自己玩。这种大人看不见的朋友,可以是毛绒玩具、芭比娃娃,或者一团空气。那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很多孩子童年时都有这样的行为。从画上和我与她的接触来看,夏兔的心理是阳光健康的,我认为她是一个非常积极乐观的小孩。”
“是这样啊,跟自己说话是因为虚拟朋友……”
知道女儿心理正常,钟情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您这么一分析我觉得理解了。”
医生点头:“嗯,多陪陪孩子,让她出去玩、交点新朋友,虚拟玩伴通常会随着孩子的长大消失的。”
……
当天,钟情把夏兔送去了夏朴那边。
她预先给夏朴打好电话、说明情况,夏朴那离以前的家近,夏兔过去住几天,可以跟从前的邻居小朋友一起玩。
夏朴本来似乎是有事想推脱,听钟情说夏兔被带去看心理医生,他狠狠骂了钟情一句“你才应该去看看你的精神病”,接着回答她“女儿我马上去接”。
挺久没见到爸爸,夏兔超级开心。他在校门口等她放学,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要去爸爸那里住,她很乐意。要是能提前回家和小白约定一声,再带上他和自己的睡衣,那更好了。毕竟夏兔不想到了大半夜,得和钻洞钻得浑身是土的小白一个被窝。
“不回家拿睡衣了,我给你买新的。晚上爸爸有饭局,时间比较赶。”夏朴拒绝了小孩的提议。
“兔兔记得一会儿要乖乖的,礼貌地跟人打招呼。”
看来今晚只能抱黑小白了,夏兔无奈地点点头。
夏朴带夏兔参加的,是他单位的家庭聚餐。
大概是因为以往的家庭聚会夏朴总是独身,所以面对这一次夏兔的到来,大家都表现得十分热情。
“哎哟,夏经理家的千金啊,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不常带出来啊?”
“小朋友几岁啦?叫什么名字呀?”
“太可了吧!还背着小书包来的,看得我都想生小孩了。”
夏兔揪着书包带子,大大方方地向他们介绍自己:“叔叔阿姨好,我叫夏兔,今年九岁了。”
她并不是自来熟的性子,只是这个场合需要礼貌,所以按照父母教导过的那样做了。实质上,她此刻感到很不自在,四面八方“想要夸奖她”的目光令她更加拘谨。
“你好你好,叫夏兔啊?怪不得看上去跟小兔子一样可呢!”
“小朋友不怕生啊,这性格真好。”
站门口被夸了半天,终于进包厢后,夏兔被分配到了儿童桌。
儿童桌是远离烟酒的地方,小孩也不会听到一些少儿不宜的话题,但相对的,夏兔不能坐在爸爸旁边了,同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
没有事做,没有话讲,只能一直吃。
这个时候分外思念小白,小白一个人在家里,她不回去他要没有东西吃了。
同桌的小朋友们正比赛呢,叮叮咚咚地用筷子比赛敲碗,架势跟开音乐会似的;大人那边不知道在谈什么,一个声音比一个大;夏兔艰难地与碗里的螃蟹腿战斗,吃完这个她也得加入“音乐会”吧,不然会被认为是奇怪的小孩……
“兔兔,你跟我出来一下。”夏朴接个电话后,离了席。
以为自己“得救了”,夏兔准备去背挂在椅子后的书包,手却被夏朴牵住了。
“不用背包,我们很快回来。”他拿桌上的湿毛巾给她擦了擦嘴。
夏兔不太理解,懵懵懂懂地跟着爸爸下了楼。
在酒店一层等了一会儿,有一辆车开过来。
夏朴过去帮忙停车,夏兔在门口等着。
停好车之后,她看见三个人向她走来。
一个棕色卷发的阿姨,爸爸一边侧身跟她说着什么,一边往这儿走。
一个背着单肩包的大哥哥,隔着一点距离,慢慢地走在他们的身旁。
“兔兔,这是周阿姨。”
别的什么没提,夏朴只介绍了这一句。
夏兔抿着唇,露出一个小小的、微笑的表情:“阿姨好。”
“夏朴,兔兔好乖啊。”
卷发阿姨弯腰摸摸她的脑袋,她嗅到她身上好闻的香水味。动作是对夏兔做的,话是对夏朴说的。
爸爸没提,可夏兔仍是隐隐约约地察觉到了一些东西。
“兔兔,旁边的哥哥是周阿姨的弟弟。”
夏朴喝了点酒,夜风中的脸稍稍泛红,说这话时心情貌似很好:“小孩子最喜欢跟比自己大的人玩,他来陪你,你不孤单了。”
“嗯,哥哥好……”夏兔胸口闷闷的。
回到酒席上,新来的哥哥坐在她旁边。
夏兔又开始吃那个没吃完的蟹腿。
他时不时地给她夹菜,问她一句“不吃这个”。
夏兔客客气气地点头,说谢谢。
“不得了,周容你一来跟妹妹混熟了啊?两个人有说有笑的。”隔壁桌的大人揶揄道。
说不上为什么,夏兔觉得嘴里的八宝饭变得难以下咽。
“诶,你个三八,说一下小朋友害羞了,看没看见头都给你说低了!”
席上一阵哄笑。
“兔兔,别一见哥哥,回头把爸爸给忘了啊!”
夏朴假假地装出吃醋的样子,严肃的语气再次将众人逗笑。
“……”夏兔想要回家。
七点半,平日里这时已经做完作业,该是和小白一起看奥特曼的时间。
——小白在干嘛,他会不会出来找她?
这个想法像“放学出校门能看见等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她希望从混乱嘈杂的大环境,被接到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虽然他的出现是不现实的,那样对他太危险了……她只是,想想而已……
“你吃饱了吧,我们出去走一走?”坐旁边的哥哥问她。
——仿佛两人真的已经“混熟”了。
夏兔不知道怎么拒绝,不尴不尬地走过去找夏朴求救。
“想去去吧,真以为爸爸那么小气啊?”
误以为女儿是因为自己刚才的话,才表露出怯怯的模样,夏朴很爽快地“答应”了。
……
酒店附近并没有太多好逛的东西。
那个哥哥硬是带她去了一家精品店,夏兔拼命说“谢谢不需要”,但他还是给她买了一条脚链。
他还跟她聊天,问她几岁了、在哪里上学、喜欢吃什么,喜欢玩什么。
感受到对方强烈想和自己做朋友的意愿,夏兔虽是兴致不高,但他想知道的,她也都回答了。
——是因为那个阿姨吧,他是阿姨的弟弟,阿姨和爸爸……
这个哥哥已经十七岁,他们差了这么多岁,根本没有共同的话题和相同的兴趣。他对她这么好,反而让她觉得很怀疑,很不舒服……
待酒席结束,刚得到机会和爸爸独处,夏兔立刻把新收的礼物上交了。
“哥哥送你的,算他一番心意。你给我干嘛?我来戴啊?”
夏朴喝得醉醺醺的。
告别同事后,关上的士门,他的眉目才恢复了几分清明。
“为什么要收?爸爸不是一直跟我说,不可以随便收别人的东西吗?!”
小孩敏感地猜到了那个可能的答案,所以声音听起来更加尖锐。
“没关系,那个哥哥送你的,跟爸爸送你的一样。”
——果然是那样。
……
是夜。
黑不溜秋的小白从上次那个床头柜附近的孔洞钻出。
一出来,他被忽然从上面滚下来的人抱住了。
床上的男人鼾声如雷。
过于熟悉的气味、温度,使他一下子认出了背上的人是谁。
“我没洗澡。”小白呐呐地提醒。
手脚并用的缠绕方式让他有些受宠若惊。为了防止之后被打,他觉得自己先向她坦白比较好。
“你怎么来得这么晚。”
她没有松开,一边埋怨,一边粘着他。
“你很晚都不回家。”
小白也有要埋怨的,反腿圈住她。
被他夹了个正着,夏兔又气又好笑:“你敢圈我!屁股痒了是不是?”
“我……我在等爸爸睡着。”
屁股被威胁了,小白只得老老实实松腿。怕她借口报复,还顺便回答她上个“来得晚”的问题。
他管她爸爸也叫爸爸,她妈妈也叫妈妈。
因为某种意义上,他和她一样,也是被他们俩给养大的。
“哼。”夏兔没有生气的正当理由,可又不愿意肉麻地说,有点想他。
感觉她盘在自己腰上的脚腕外侧,似乎绑了一个硌硌的东西……
小白不舒服地扯了扯它:“这是什么?”
“一个哥哥送的脚链。”
夏兔脱下一回,坐的士时夏朴又帮她戴上了。
“哥哥?”小白纳闷地指着自己:“我?”
“不是说你,另一个哥哥。”提起那人,她心情不好。
出乎意料,听完这话,小白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别扭。
“我,哥哥。”他转身让夏兔看着自己。
他模仿她的声音喊了一句:“小~白~哥~哥~”
——像爸爸这个称呼属于夏朴,妈妈这个称呼属于钟情。
——“哥哥”,是属于小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