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如何,元凤四年的仲秋,刘病已在尚冠里有了一个家,生活中多了两个的表兄,虽然那两个表兄并不算热情,但是,的的确确让刘病已的生活平顺安稳了许多。
刘病已会知道这些,还是金安上登门道贺时才知道的。
金安上与刘病已的关系不及杜佗与张彭祖,加上他已经定下婚事,明年二月就要完婚,家中又无大人在堂,诸事都要他亲自操办,刘病已便没有人告诉他,本来想着日后再说,但是,金赏与金建尚是侍中,对宫禁的消息还是很灵通,因此,刘病已搬尚冠里没有几天,金安上便上门兴师问罪了。
——还特地选了晡时登门。
因此,刘病已听到大奴禀报金安上登门,不由就愕然了。
——这个时候登门作客,主人能不招待饮食吗?
——既然是待客,那饮食能简单吗?
——这样一来,食后该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可不是霍光、张安世那些贵人,可以不顾宵禁!
——这……是要留宿?
——可是……他与金安上的交情没有好到这个份上吧!
无论如何,刘病已也不能把金安上拒之门外,只能一边吩咐奴婢精心备食,一边迎出门去。
毕竟是好友,两人从门口到北堂这一路下来,便已经是笑语不断了。
在堂上分主宾坐下,金安上看了一眼堂下的婢女,便对刘病已道:“我稍后即辞,不必备食。”
——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大过结,不过就是借机闹一通,见好就收才是应该的。
——再说,刘病已方才的不解与小心翼翼已经让金安上的心情好多了。
堂下的婢女抬眼看向主人,见刘病已颌首才连忙退下,往东院去传话。
见刘病已的奴婢如此进退有矩,金安上不由露出一丝羡慕,随即便向刘病已打听奴婢的来历。
——他是知道刘病已的情况的,他可不认为,凭刘病已的那些家赀就能买到这样的奴婢。
刘病已也没有隐瞒:“乃张令所赠。”
——张家的……
金安上没话说了。
——张家是自张汤才显贵的, 但是,往上数,虽然秩位不显,却也是仕宦之家,张汤的父亲就是长安丞。
——张汤做了七年的延尉,七年的御史大夫,除了皆所得奉赐,并无其它收入,而且,张汤还是喜欢与天下名士大夫结交的,花费甚大,即使如此,张汤死时,也有五百金的家产。
——家产是诸子均分的,张贺不是后子,但是,分户析产时,却是仍然有他的一份的,其中就包括奴婢。
——像张家这种人家的奴婢,多是世代在其家为奴婢的,自小就被教养,行止格外有规矩,与官婢相比也不差多少。
“……掖庭令待君甚厚……”沉默了好一会儿,金安上还是忍不住说了这么一句。
刘病已正在问他婚事准备得如何,却乍然听到金安上这样说,不由愕然,随即就翻了一个白眼——显然,金安上刚才根本没有听他说话。
不过,刘病已并没有因此不悦,反而有些好奇了:“奴婢不易寻?”
金安上摇头:“易寻!”随即撇了撇嘴,又道:“如君家之奴婢不易寻!”
——奴婢?
——活不下去的,或者想着别的心思的,愿意当奴婢的人从来都不缺,但是,想要合心的……就太不容易了!
金安上抱怨:“奴尚可,婢……”只是说着,他就忍不住上火,“只会歌舞奏乐,连纺绩都不通!我是寻婢女,不是寻伎者!”
刘病已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是否……君未表明意……”
“我所见会(注)者皆云难寻。”金安上摇头,说着,他便把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通。
刘病已开始还笑,越听越觉得不对,到最后,却是哭笑不得了。
——金安上的要求太高!
金家是匈奴之后,还是俘虏,金日磾早逝,金安上的父亲金佗死得更早,自然没有什么身家可言。原本没有分户,好歹是列侯之家,有家丞等管事,又有霍家的媵人,也算过得去;分户之后,金安上一个过日子,也算将将就就了。但是,现在,他要娶妻了,哪里是能将就的事?
——要懂规矩,能做事,到家就能上手的……
金安上自认为要求不高,但是,事实上……他的要求真的是很难办的到的!
——能做事倒是不难,但是,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必须懂规矩才能把事情做好!做不好又谈何上手呢?
——这就麻烦了!
——金安上虽然无官无爵,但是,他结交的都是有官爵的人的子弟,他所谓的规矩自然也是官者、爵者之家的规矩!
——会沦落到要去当奴婢的人,有几个能懂这样的规矩?
——而且,会只管撮合交易,哪里能管这么许多?即便有那种会调教人的会,也多是为高第显贵之家调教的,根本不会理金安上这种小家小户的交易。
刘病已很诚恳地建议:“君何不先置奴婢,后亲自教训?亦可待少君……”
——何必非要已经教出来的奴婢?自己调教也可以吧!
——还省钱!
如今,刘病已已经真切地认识到钱的价值了!
金安上摇了摇头:“吾妻非长嫂之类出身。”
——他不是金赏,有列侯的爵位在身,自然是可以娶出身较好的女人。
——他与金赏只是从兄弟,而且,他们是匈奴人,与一般的降将不同,他们是俘虏之后。
——这样的他能娶到出身多高的女人?
金家的人口不多,金赏又是厚道人,对金安上不比金建差多少,对他的婚事也是极用心的,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用心就能改变的。
——他将要迎娶的那个女子与他的身份差不多,有一个身份高贵的祖父,但是,父亲却只有民爵,家中也没有太多的财产。
——指望那样的女子调教奴婢……
金安上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金赏倒是提过,从自家给他一些奴婢、私属,但是,他不是金建,再者,如今也不是只有他们兄弟,堂上还有两位嫂子啊!
——后来,金赏也说过让他把奴婢送来,为她调都,可是,金家如今得用的都是霍渺君带的媵人……
所以,金安上这几月真的烦得不行了。
刘病已无话可说了。
——很显然,他能想到的,金安上都想过了。
“唉……”金安上拍了一下凭几,随即就站了起来。
刘病已也跟着起身,金安上正要告辞,又想到什么,却是问刘病已:“曾孙如今以何为生?”
刘病已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君乏财?”
金安上苦笑,见刘病已要转身,连忙拉住他,一迭声地解释:“我不缺钱!”
他的父亲虽然早逝,却也是黄门郎,金日磾更不是会亏待侄儿的,后来,金赏主持分户,也是极公道的,虽然比不上那些豪门大户,但是,金安上手上实实在在有不少家赀。
刘病已想了想,也知道金安上所说不假,便没有再问,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金安上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在他耳边道:“曾孙莫非打算只凭田宅而生?”
刘病已不解——那还能如何?
见他如此,金安上只能摇了摇头,说出实话:“曾孙没有打算入仕?”
刘病已惊诧地看着他——入仕?!
——他入仕?!
——哪个皇帝能容忍啊?——而且,这种事,是他有打算就有用的吗?
刘病已对此很清楚——他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在很多事情上,他没有选择!
——入仕这种情就是其中之一!
——张贺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霍光也没有说过!
——仅此,刘病已就知道,自己不会入仕的!
摇了摇头,刘病已就算答过了,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说了一句:“君若有此意,不妨请于秺侯。”
金赏是天子幸臣,又是霍光的郎婿,给从弟安排一个吏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金安上眨了眨眼,叹了一口气:“君……不知……”似乎是顾忌,金赏看了看刘病已,并没有说什么。
刘病已怔了怔,随即,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他大概能想到金安上想说什么。
——他是孤身一人……所以不明白他的烦恼……
主人不自在,客人也自觉失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说了几句干干的客套话,刘病已便将金安上送出了门。
回到堂上,奴婢已经奉上了食案,麦饭与甘豆羹的香气迎面而来,刘病已本就饿了,这会儿更是疾步过去,没有坐下,便抓起竹箸。
也许是注定了,刘病已今天不能好好用食。
刚咽下第一口菜,刘病已就听到堂下传来大奴的禀告:“关内侯王君谒……”
大奴的话还没有说完,刘病已已经听到王奉光在前院高呼:“与我饮!”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那名大奴本就不敢抬头,这会儿,头垂得更低了。
刘病已也没空与自家奴婢计较,急忙搁箸起身,匆匆赶往前院,只见王奉光抱着一只铜尊,满面通红,正与几个苍头周旋。
“曾孙!”看到刘病已,王奉光立刻奔了过来,似乎是想要抱他,但是,又舍不得扔手中的铜尊,最后只能将头搁在他的脸上。
刘病已本想推开,但是,耳边隐约的呜咽声让他改了主意,甚至摆手让王家的苍头不必靠近。
——王奉光竟然哭了。
注:会,就是侩,指交易的中介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