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王妃觉得她这眼神很是叫人不舒服, 便讪笑了两声, 道:“不是我请的, 是她们自己找上门的。”只是这话说出来又觉得太过生硬,然而还没等她出言解释,孙氏已经等不及先发制人了。
“玖——郡主, ”孙氏一边掉眼泪, 一边道:“前头你——发哥儿他爹就看见你了,只是却不敢认, 我们两个……生怕给你找麻烦。”
孙氏这样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
张林什么都不会,只能做些体力活, 前头玖荷告御状的时候, 他正好被大兴县征召去修路, 就这么看见她了, 那个时候她还梳着妇人的发饰,头上两根细细的银簪子, 张林见了还故意摔了一跤,半天没去上工,立即回来跟孙氏说了。
那时候孙氏觉得不能认, 这可是告御状去了, 万一连累他们家里怎么办?为那两根银簪子不值当。
哪知道后头就跟唱戏一样, 就是唱戏也没这么曲折离奇的!
她一路成了王爷丢了的女儿,被接回王府,还封了郡主, 听说还有官员为了她丢了性命。
孙氏是不懂什么弹劾,御史还有嗣子等等,但是她知道皇帝是站在玖荷身后的。而且这些事情离她太远,她还知道,有一个能直飞上天的机会,叫她给错过了。
孙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后悔过!早知如此——她干脆直接把她当成童养媳养大!横竖人人都说女大三抱金砖,再说有个当郡主的媳妇,别说才大了三岁了,就是六岁这种相克的属性,她都不怕!
再说相克这种都是有钱人家才玩的把戏,她们这等连饭都要吃不上的,哪儿还管得了这么多!
这么一想,孙氏再看玖荷浑身就闪着金光了——十万两银子啊!还有她身上穿的这衣裳,也不知道是什么料子的,看着不及王妃那一身闪亮,却轻薄了许多,明显更好!
虽然想了这么多,但是在脑袋里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孙氏顿时又是浑身上下斗志昂扬,继续哭诉道:“前些日子听说有官老爷说你是假的,我们两个这才又动了来看看你的心思,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以前那样的日子都过来了,现在怎么都能过去的。”
玖荷已经给气笑了,她就没见过——不,上辈子孙氏也是这么个人,不能算是没见过,她索性也不说话也不搭理人,就那眼睛斜着继王妃,看着她打算怎么说。
继王妃当然很是满意了,这样上道,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又叫继王妃有了新的想法,可以留着这两个人在府里,就说是为了证明郡主的身份啊!
这真是个可造之材!继王妃冲着孙氏笑了笑,叹道:“郡主能好好的长这么大,都是因为有你这样明事理的人养着她,想必天上的姐姐也很是欣慰吧。”
罗妈妈眼睛瞪了起来,“王妃可从来没许过你叫她姐姐,王妃虽然不在了,可是我还在!总还是有人记得她当年的吩咐的。”
若不是继王妃功夫了得,怕是要当场愤怒到红了脸,还有外人在呢!她不过一个老妈妈,就敢跟王妃对着干——
继王妃迎上罗妈妈的眼神,可是罗妈妈的一点都不心虚,到时这十几年如一日的眼神,叫继王妃想起原先她刚进府的时候,整日在王妃面前伏低做小的,那时候罗妈妈看她,就是这个眼神!
喜鹊儿见状眉头一皱,忽然往前两步走到玖荷面前,“我给姐姐陪个不是,我原先不喜欢姐姐,却没想——没想姐姐以前过的是这样的日子,我再不会瞧不起你了。”
说来说去,还是最后那三个字“瞧不起”最清楚。
张发也上来凑了个热闹,叫了声“姐姐”,又道:“我好想你。”跟孙氏那张干瘪又满是皱纹的脸不一样,张发还是玖荷记忆里那个样子,跟上辈子一点没变,只不过养着他的人不一样了。
上辈子张家至少有一半的收入都是玖荷赚来的,这辈子没了她,孙氏只能自己上了。
虽然张发红了眼圈,孙氏更是满脸的泪痕,不过玖荷一个字都不信她的,当年她带着自己去堵廖老夫人的马车的时候,便提前在家里准备了半个月。
怎么摔下去、怎么说话、怎么哭,哪一样不是精心准备的?
玖荷嘴角略翘了翘,立即又平静了下来,做了个手势叫罗妈妈先别说话,看着继王妃道:“我年纪小,没遇见过这种事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继王妃可有什么主意没有?”
这话说的平平淡淡的,没有起伏,继王妃虽然不明白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看她如此的平静,便知道她这是故意来问自己的。
再说两人的关系虽然表面上还算是平静,但是这平静是怎么维持下来的?她根本不来请安,这怕是都有一个月了,两人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清!
这时候她问自己……可是继王妃思来想去都觉得她是不怀好意,但是她更加的觉得自己的这付说辞就是在王爷面前也是能说得过去的!
“原来继王妃也没主意吗?”玖荷淡淡一笑,“那我就自己处置了。”
“慢着!”继王妃阻拦道,“我方才是在想怎么安排他们才好,既然郡主要问,那我便实话实说了。”
所以知道这下头可能是个坑,继王妃咬咬牙也要跳了!
玖荷从鼻子里发出轻轻的一声嗯,继王妃顿时怒极!她有什么可看不起自己的,看看她从小过得那个日子,还干过伺候人的活儿,也敢看不起人!这王府里就连粗使的婆子,小时候过得都比她好!
“我原想着给他们一二百两银子,再帮着置办个屋子,再给上几百亩地,也好叫他们有了生息——”
孙氏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这才没笑出声来。王府给的屋子肯定不小,少说也是三进的,还有银子——能解燃眉之急的银子,有了地更是有了进项……几百亩——哪怕只有一百亩,就是雇人来种,这一年少说也是一百两的进项了。
这可是京城!
只是这位王妃说的是原想着,那她现在怎么想了呢?
“但是后来我又想这是咱们家郡主的恩人,那便是咱们一家子的恩人——”
孙氏的呼吸又急促了,这么说比一开始还要好!
“况且郡主现在这名声……”继王妃做了个“你明白”的眼神,可惜玖荷的视线虽然落在她脸上,可是嘴角的弧度一直没变过,似笑非笑看着她,一个字儿都没说。
继王妃的兴致顿时被她打下去一半,言语里也没方才那样的从容了,道:“那除了好好的感谢他们,不如按照前头您那个奶娘的份例来。”
继王妃又冲孙氏笑笑,道:“放心,不是叫您卖身给我们家当下人。”
孙氏一愣,要说卖身也不是不可以,还是卖身到王府,做了郡主的奶娘——听说大户人家的奶娘,尤其是得宠的主子身边的奶娘……那可是能自己置宅子,当老太太的!
正在这时候,王书荣来了,一进来便冲玖荷行礼,叫了声郡主,这才又去给继王妃行礼。
这个顺序叫继王妃还有喜鹊儿两个很是不满,若是平常,孙氏肯定能看出来,可惜今天她全神贯注都在即将到来的富贵身上,完全没看在眼里。
玖荷冲他点了点头,道:“先听听继王妃说什么。”
继王妃心里的不安越发的浓重了,只是都到了这个份上,她怎么也得说完才是。
“郡主前头的那个奶娘,是一家老小放到庄子上了,她家里男人做了庄头,王府每月还给她五两银子的月钱,逢年过节也有赏赐下去,日子过得很是舒心。”
继王妃又冲孙氏笑笑,道:“她毕竟养了你十多年,便给她这个体面如何?”
这一年什么都不做又是六十两银子进账!孙氏觉得自己快要晕过去了!
她咬着牙,声音都有点颤抖了,“你——发哥儿他爹就在班房等着,也想给来给郡主请个安。”
玖荷扫了孙氏一眼,别人看出不出来,她两辈子加起来跟孙氏在一起的日子都三十多年了,孙氏那个表情是什么意思她难道不知道?
“继王妃说完了?”玖荷问道。
继王妃犹豫片刻,点头道:“这也是为了你好,有了他们在,也好证明你的身份。”
玖荷不紧不慢问道:“我干嘛要叫他们证明我的身份?王爷相信我是,世子相信我是,皇帝也相信我是,他们又有什么用?”
继王妃真是恨透了她这个态度,尤其是那双眼睛,几乎跟先王妃一模一样!继王妃眯了眯眼睛,可惜先王妃死的早,留下来的这个女儿……也争不过她!
“还有文武百官,还有天下人呢?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管了?”继王妃语重心长道:“你如何叫他们相信你?”
玖荷摇了摇头,“我又不去他们家里当女儿,干嘛要向他们证明?”
继王妃就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她还想说话,玖荷却不想听了,既然知道她不怀好意,这也就够了。
玖荷转身对王书荣道:“麻烦王公公问一问他们——班房里还有一个,当年是谁把我交到他们手里的。”
孙氏顿时愣住了,一脸的不可置信看着玖荷,她怎么会知道,她怎么可能知道!
王书荣本就带了人来,而且方才罗妈妈也叫了院子里粗使的婆子进来,当下围住了孙氏还有张发。
“你这是要做什么!”孙氏惊慌失措道,她拽着张发的手,“我养你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有你弟弟,难道你一点旧情都不念?”只是她原先对就玖荷是个什么样子,这话她自己说出来也心虚……立即又跟继王妃求救。
“王妃!你们可是慈悲人家,她年纪轻不懂事,您快说两句话,我们好心好意的来看她,怎么就要被抓起来了呢?”
“郡主!”继王妃瞪起了眼睛,“难道你要做这忘恩负义之辈!她养你十多年,就是养个狗都知道护着主人了,难道你连——”她毕竟还是没胆子把连狗都不如说出来!
玖荷冷笑一声,“养我?我不做工她哪里来的银子养我?我一天能糊一百个灯笼,洗八套衣服,是她养我还是我养她!”
“王公公!”玖荷又叫了一声。
王书荣自然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况且王爷什么态度,世子什么态度,还有皇宫里的皇帝是个什么态度,他都一清二楚,当下便道:“你们两个去门口。”又对孙氏道:“当年王府还有三个侍卫下落不明,你若是知道,还是说出来的好。”
“慢着!”继王妃又道:“王爷不在,这王府里怎么就轮到她做主了?”
难不成你做主?玖荷的眼神分分明明是这个意思,继王妃的怒火顿时就又往上窜了窜。
“谁家里是没出嫁的姑娘做主的!”
王书荣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使了个眼色,那两个人往前头去的人便出去了,他又转身,正想跟继王妃说话,门口又传来世子的声音。
“我们家里!我们家里就是她做主!”
屋里鸦雀无声,继王妃原本因为生气而涨红的脸
卓长东大步进来,身后还跟着廖纪安。
喜鹊儿第一个看见廖纪安,当下便两步上前冲着卓长东行礼,又叫了声哥哥,之后就立即起身,急忙往廖将军去了。
只是廖纪安一进屋便走到玖荷身边,叫了声郡主就站在她身边不动了,脸上还有笑意。
喜鹊儿仰慕他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利用这身份之便,也能经常遇见他,可是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什么时候见过廖将军如此的温情过?
喜鹊儿咬着下唇,快要哭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很是无精打采的又走了继王妃身后,可是眼神就没离开廖纪安过。
继王妃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说话,卓长东却在她之前开口了,“王书荣,郡主吩咐你做的事情,还不快点去办!”
王书荣原本就是要走,听见世子的话更是连犹豫都不犹豫,带着人便出去了。
“我这也是为了王府好,为了郡主好!”继王妃语重心长道:“那些御史咄咄逼人,步步紧逼,现在正是要郡主做些善事的时候,好容易有了这个机会,怎么就放过了呢?”
卓长东看着她的眼神跟玖荷如出一辙,继王妃顿时就软了下来。
玖荷道:“!”
“你们——”继王妃又道:“你们年轻受不得气我是知道的,可是于王府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便能解困,何乐而不为呢?”
玖荷没理她,卓长东只说了一句话,“送继王妃回去。”
“我好歹你是长辈!”从前卓长东虽然也是从来都不给她晨昏定省,但也不曾这样的落她的面子,继王妃狠狠的瞪了玖荷一眼,自打她回来,她们这一家子人,竟然都成了泥不成!
“难道你要等她们动手不成?”言下之意,已经很给她面子了。
继王妃看着围过来的婆子,想说狠话又不太敢,最后只得撂下一句,“你们太过年轻气盛了!总有你们后悔的时候。”说完便拉着喜鹊儿走了。
只是喜鹊儿走的不情不愿,甚至想挣脱了继王妃,去给廖将军行个礼说个话才走。但是继王妃正在气头上,手劲儿大的不得了,喜鹊儿就这么被拉着走了。
几人又去了内堂说话,玖荷看着卓长东,解释道:“我的确是在他们家里长到十三岁。前头不说,是想着他们好歹养了我十年,别的不说,还给了我一个能挡风遮雨的地方。”
“我明白。”卓长东柔声道,“而且——”他看了一眼廖纪安,又道:“先头你歇在他家里,他请太医给你看过了,你前头过得什么日子……我们都知道。”
卓长东有点伤感,玖荷又道:“他们家里的确是有许多不同寻常之处。我原来不明白,后来……”死了一次就全想通了。
“邻居说他们来的时候怀里就抱着我,可是他们两个什么都不会,是怎么在京城落下脚跟的?银子又是从哪里来的?”
“比方说他们过得穷苦,但是这块玉佩为什么一直都没当?”
“又比方他们对我的态度是越来越差。”
“而且在京城这些年,张家从来没有一个亲戚来拜访,就好像这两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对面两人脸上闪过一丝心痛,玖荷便对他们笑了笑,“好在现在都好了。只是原来我就在想,这些都是为了什么?直到我回到王府,听爹爹说了那场变故,我这才明白。”
“我不是他们捡来的,我是被人托付给他们的,当年那人定是失踪的三个侍卫里头的一个,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他们有银子搬来京城,也能解释对我的态度为什么越来越坏了。”
“他们能在京城站稳脚跟,是因为那人留了银子给他们,他们对我越来越坏,是因为到了那人定下来的期限,却还没有人来接我。”
卓长东一愣,点头道:“你说的是。”
廖纪安便皱了皱眉头,道:“若是王书荣问不出来,我手下也是有几个能人巧匠的。”
“这点事情他有什么办不成的?”卓长东瞥他一眼。
玖荷想起上辈子,继王妃几乎是一点力气都没废,孙氏就把她卖了个干净……
她摇了摇头,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便又冲着廖纪安笑了笑,“将军来了。”
“我收到你的帖子了。”
这对话有点奇怪啊,卓长东咳嗽了一声。
“当时正和世子比试。”廖纪安笑道:“收到王府送来的帖子,还是说世子与我有事相商,请我有空的时候去一样。”
玖荷不好意思笑了笑。
卓长东抢过话头,“我便跟着一起回来了。”
这次轮到廖纪安瞥他了,真相当然没有这么平淡。
比方说因为卓长东心情烦闷,廖纪安陪他痛快淋漓的打了一场。
又比方说收到帖子廖纪安就知道是玖荷请他了,还得意洋洋的跟卓长东晃了晃,道:“你妹妹有了事儿不找你,来找我。”
之后便一时不查,被卓长东打了一拳。
玖荷拿了那个从大佛堂得来的弥勒佛,放在桌上道:“我去大佛堂了,布施了两百两银子,他们给我一个说是开过光的佛像,还是庙里僧侣亲手雕刻的。”
廖纪安便拿了这东西看,“若是你一次布施五百两银子便是前头天王殿的所有佛像,一千两是后头大雄宝殿的七尊主佛……我家里现在已经凑齐了天王殿还有大雄宝殿的所有佛像,上回方丈又专门差人送来了三大士的佛像,再往下……不知道他还能送什么来。”
他苦笑一声,“怪不得大佛堂短短几年时间,就已经能跟大相国寺比肩,成了京城数一数二的寺庙。”
“还不止如此,”玖荷又道:“我还在大佛堂看见西戎的二王子了,他已经换了僧衣,跪在寺庙门口,想要出家为僧。”她又皱了皱眉头,“而且不是山门口,是坐马车上去的那个门口。”
廖纪安眉头一皱,跟卓长东对视了一眼,道:“他会出家?”
玖荷点了点头,“说是被方丈佛法感化,想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西戎王一共有六个儿子,选择俘虏有两个人选,一个是这位二王子,在西戎人中名声很响,文韬武略无所不精,是最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还有一个是宠妃生的小儿子。这位宠妃很是得西戎王的喜欢,听说西戎王对她已经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最后我还是选了这个二王子,就是因为找了他来,能保证下一届西戎王平庸无才,至少又是十几年的安定。”
廖纪安反问道:“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出家,还选了这样的一个寺庙?”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相信。
正在这时,王书荣又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