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荷去皇帝耳边低语了两句, 把齐家的来历说了
第一天进来她还是稍稍有些不习惯的, 可是到了第二天……她站的这个位置其实是最安全的。
皇帝的宝座在高台上之, 下到大殿还有九层的台阶,再说窥视圣颜——尤其在正式场合,是个重罪。
所以别说没人敢看了, 就是有人看了, 那也要先想想怎么解释他是为了什么抬头,抬头又看见了什么。
皇帝冷笑了一声, 看着姜将军就不说话了。
姜将军似乎有点紧张,也有可能是在想下头的话要怎么说。
玖荷想起上回廖将军来王府吃饭的那天晚上,哥哥曾经说过这件事情, 说这位姜将军怕是被太后的人拉拢了过去。
所以现在他出手……难道是出于太后的授意?可是昨天太后想叫自己侄儿接了虎贲卫?不对!若是叫他们这样告下去, 哥哥革职, 那他接手的可就是羽林卫了!
太后不甘心下去, 皇帝想起还没起来,至于大臣……原本就身处高位的还想再加一把劲儿, 还有上升余地的也想趁着这个机会分一杯羹,这是场拉锯战,就看谁能站到最后了。
玖荷看了看廖将军, 他手上拿着太后侄儿的把柄, 正气定神闲的站在那里, 四平八稳的。
哥哥……玖荷看过去便见卓长东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了,立即在王显耳边低语道:“去找齐仲润, 既然是以他为由来参世子,他现在不能进宫……你去门口找找,把他领来!”
王显出去,姜将军似乎又有勇气了,顶着头上灼人的视线,努力放缓了声音,让它听起来更加的沉稳,“虎贲、羽林虽同属禁军,却是两个不同的队伍,以西北到东南轴线为界,各管着皇宫的两个门。原本是泾渭分明,可是自打卓将军领了羽林卫大将军一职之后,虎贲已经被压的不成样子了!”
姜将军说着说着就变成了痛心疾首,“前些日子午门献俘,便是卓将军领着羽林军去的,我们虎贲虽一心为了陛下,却报国无门——”
大殿上响起很不庄重的轻笑,除了皇帝没人敢在这个时候笑出声来。
“朕怎么记得午门原本就是羽林卫负责的。”
姜将军噎住了,话虽如此,可是这等事盛事难道不该一同参与?他正要说话,皇帝又道:“天气炎热,卓将军为了午门献俘,生生累到中暑,在家休养好几天,姜将军……年事已高,朕以为卓将军此举是体贴。姜将军莫要误会了。”
姜将军完全没想到皇帝是这番说辞,不由得愣在了那里,按理来说,按照小皇帝的性子……他该破口大骂才是,可是这么冷嘲热讽的,姜将军原本准备好的话说不出来了。
惊讶的不止姜将军一个,玖荷也是一样。
昨天皇帝还被气到红眼,今天就能用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说话了,满口的不在乎……虽然这样更好,可是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玖荷又去看王爷还有世子,两人的表情……似乎也是不知情。
姜将军硬着头皮将下头的话改了改,继续拿出来说了,“臣以为卓将军居心叵测,妄图一人掌控虎贲羽林两卫,陛下不可不防!”
皇帝的嘴角翘了起来,“卓将军是朕——”
就在玖荷以为他要说出来哥哥两个字,甚至下头已经明显有御史抬了脚步出来,准备死谏了,皇帝很是轻蔑的笑了笑。
“卓将军是朕最为信赖的人,朕觉得姜将军这番话,有挑拨离间之嫌啊。”
跟昨天完全不一样的走向,昨天不过是一个郡主之位,皇帝就气得廷杖大臣,甚至看也不看那个撞死在大殿上的御史,可是今天……这说的是羽林卫啊。
“陛下!”姜将军见形式不妙,立即跪了下来,一头撞地,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圣祖有云,两卫相互扶助,相互辖制,才能保证皇城安全,才能越发的效忠皇帝,陛下圣明!”
“臣请陛下夺去他羽林卫大将军之位!”
姜将军环顾一周,没有一个人说话。他咬着牙发了狠,“卓长东!你插手虎贲内务意欲何为!你架空我这个虎贲大将军究竟是想做什么!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你一言不发莫不是心虚!”
“你们虎贲卫都是些酒囊饭袋,我要那些人做什么?除了能吃会喝他们还能做什么?”卓长东到现在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因为王显已经回来了,在玖荷耳边低语道:“人已经在大殿门口了。”玖荷便冲卓长东点了点头。
“羽林卫何在!”卓长东忽然一声吼,大殿两次出来两个拿着大杖的人,冲皇帝行礼,又对卓长东行礼。
这两人原本没什么存在感,从先帝后头那几年,再到现在的圣平十二年,前后加起来十五六年了,这两个执掌廷杖的人一直都默默的站在大殿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当然大杖还是原来的大杖,但是人不知道已经换了几轮了。
只是从昨天开始,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杖责了一十七位大臣,这两人的存在感便分外的突出了。
“你要做什么!”姜将军吓得几乎归不住了,“陛下还没下旨,你胆敢殴打朝臣不成!”
卓长东轻蔑的一笑,从那两名侍卫手里拿过廷杖,道:“带齐仲润上殿!”
外头早有王显安排的小太监,带着精神萎靡中又有一种病态兴奋的齐家二老爷上来。
齐仲润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嘴角不住的抽动,今天上来这一趟……他八成是死定了,可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还要拉个名声显赫的羽林卫大将军做垫背的!
“陛下!”他一进来便哭倒在了地上,“羽林卫大将军卓长东仗势欺人,强行将臣逐出虎贲卫,臣冤枉啊!”
玖荷默默的叹了口气,叫他上来的并不是姜将军……
“哼!”卓长东冷笑一声,将手中大杖扔了一根过去,大杖很是精准的落在齐仲润背上,又掉在了地上。
齐仲润差点跳了起来,只是转头看见是卓长东,新仇旧恨又一起上来,正要开口,卓长东道:“拿起大杖来,叫陛下看看你这虎贲卫是怎么当的!”
玖荷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家二老爷他挂的就是个虚职,他什么都干不了!
“陛下。”兵部尚书上前一步道:“皇极殿演武,怕是略显无礼啊。”
皇帝扫了他一眼,“无礼?朕都不怕无礼了,难道你是怕在你面前无礼?”
这话说的很是重了,兵部尚书急忙又退后一步,表示自己没意见。
皇帝明显是同意了,齐仲润咬着牙拿着棍子起来,只是跟卓长东挺拔的身姿不一样,他驼着背,连大杖都举不了很高。
卓长东故意冲他眯了眯眼睛,又轻轻抬了抬下巴,齐仲润一声怒吼,举着大杖冲着他就过来了,卓长东很是轻松的一拨,他便两人带大杖摔在了地上,卓长东手里长杖压在他背上,他怎么挣扎都起不来了。
卓长东很是轻蔑的冲姜将军一笑,“这便是你手下的虎贲卫,也就是你才好收这样的人了。这样的人如何保护陛下?连站都站不直!”
皇帝很是满意的看着这一切,玖荷松了口气。
卓长东又把两根大杖一一递了过去,回头看了眼还跪在地上的姜将军,“就是姜将军你……”他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仪仗军的整套披挂,你穿在身上怕是连走都走不动了。”
“你!”姜将军整张脸都红了,左右看看竟然没一个人帮他,“难不成你越权处置我虎贲卫的人,竟是为了我好不成?”
卓长东没说话,可是他的神态动作无一不表明他就是这样想的。
皇帝挥了挥手道:“卓将军怎么可能是为了你好——”
又是故意的一顿,玖荷都看见姜将军脸上露了笑意了,皇帝第二句话才出来,“他是为了朕好。”
“你们这样的也好说自己是皇帝亲卫,朕平日里也有武艺骑射课程,你们这样的身手别说保护朕了,就是跑起来怕是都没朕快!”
皇帝轻蔑的看了他一眼,“也对,只要你们跑的比朕慢,也算是保护朕了。”
皇极殿里响起不知道是谁的笑声,姜将军脸上一片死灰。
兵部尚书忽然出列,冲皇帝行礼后道:“姜将军年事已高,想必已经力不从心了。”
姜将军猛然回头,看着他满眼的仇视。
兵部尚书就像没看见一样,道:“不过卓将军插手虎贲卫内务,那齐仲润再不济也是朝廷命官,正五品的官职岂能由他说撤就撤了?”
玖荷站在皇帝身后,略略皱起的眉头一直就没松下来过,不过到了现在,她忽然有点理解前头王爷一直跟她说的京城三个圈子是什么意思了。
皇亲国功勋、功勋贵族还有科道官们泾渭分明,互相……怕都是看不起的。
姜将军是虎贲卫的大将军,禁军两卫里头都是功勋贵族或者皇亲国戚之后,从他两次求助还有最后那个眼神就能看出来他跟兵部尚书商量好了……可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人帮他说话,那些人八成是想将两个人一起撸下去,才放任姜将军出了这样一个大丑。
这样虎贲还有羽林的两个将军都是被科道官罢免的,新上来的不管是谁,都会对他们心存忌惮。
而且……皇帝绝对没有可能短期之内再换第二个人了,这样新上任的禁军两卫将军,连带手下的人,都会对他们心生畏惧……
科道官的威信就是这么建立起来的:你们这些功勋贵族皇亲国戚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不打紧,我们能罢免你们的官职。
“那你说该怎么办?”皇帝眯着眼睛问了一句,哪知道兵部尚书没回答,反而客客气气道:“需得要问刑部尚书。”
皇帝有点失望,又叫了刑部尚书,刑部尚书出来之后很是犹豫了一会儿,这才道:“此事并无先例……微臣得回去找找旧例,还得看看大周律。”
这次轮到兵部尚书失望了。
皇帝淡淡一笑,道:“那你便回去找一找吧。”说着便使了个眼色,太监急忙上来喊了退朝。
众人又是分别退去。
玖荷跟着皇帝到了小书房,不一会睿王父子两个还有廖将军都来了。
皇帝虽然在外头神态自若,可是一进来便狠狠摔了个杯子,“欺人太甚!他们这是想做什么?赶走朕的姐姐,赶走朕的哥哥,还要赶走的朕的父亲不成!”
睿王爷刚进来便听见这句话,虽然心里的滋味有点难以言表,皇帝过继出去到他长大成人,每一次两人见面都几乎是不欢而散……今天却——可惜场合不对。
睿王爷急忙道:“陛下慎言!”
小皇帝瞪了他一眼,对王显道:“你去叫薛诣正来。”又对屋里几人道:“你们见个人。”
不过小半盅茶的功夫,王显带回来一个看着二十出头,穿着青色官服的人进来,那人行礼,皇帝道:“这是薛诣正,今年的新科进士,现在翰林院做庶吉士。”
“王爷、将军、世子、郡主。”薛诣正很是恭敬的一一行礼过去。
玖荷只觉得这人很是眼熟,好像……昨天她走的时候,这人似乎正要来小书房?
“你把昨天同朕说过的话再说一遍。”
“臣遵旨。”薛诣正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连头也不抬,目光就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地毯上。
“臣前两日在一酒楼喝茶,听见旁边屋里传来说话声,臣本要走了,没想从那些人口里听见了郡主、世子,还有睿王爷的名号,臣心里打了个嘀咕,又发现若是现在出去怕是要被隔壁的人发现了。况且……那里头说话的人一个个都很是耳熟!”
皇帝皱了皱眉头,又道:“这些事情不要说了,你只说你听见了什么!”
“里头有次辅华大人、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这是三个能听出来声音的,还有些听不出来的,但是林林总总加起来怕是也有十几人了。”
“他们在商量要将睿王爷赶出京城!”
原来这才是目的!
玖荷眉头一皱,便先问了出来,“那弹劾我还有世子,不过是□□了?他们又为什么——”不过是为了权势,玖荷摇了摇头,换了个更关切的问题,“他们要用什么法子。”
薛诣正对着她依旧是自称臣。
“臣听他们的计划一共分了三步。先是参郡主,要开王妃的墓地,不管是陛下还是王爷,肯定都不会同意,那夺去郡主的位置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这便是陛下的第一次退让。”
“之后便是参世子独断专行,插手虎贲内务,借此夺了世子的羽林大将军之位。陛下的气势就越发的弱了,再然后……便是以国无二主为由,请睿王爷离京。”
“我怎么可能——”睿王爷说了这几个字,忽然打住了。
怎么不可能……昨天他们说要夺了郡主之位,皇帝当着群臣连姐姐都叫了出来,若是真的被他们逼一逼,怕是连父亲也要叫出来了。
“他们打的便是这个主意,国无二主,而且……大周会典里头说了诸王就藩事宜,到时候翻出大周会典,谁也说不出错儿来。”
玖荷深吸了一口气,“其实他们从我下手……不仅仅是为了打弱陛下的气势,朝中也有支持王爷的朝臣,这样一步步来……还能清除异己,最后留下来的可就他们自己的人了。”
“那也得按照他们的步子来才行!”小皇帝愤恨道:“太后垂帘听政的时候他们干什么了?一个个缩在后头不闻不问,太后是我——是郡主气病的,玉玺是王爷还有父亲帮朕抢回来了,他们做什么了?”
“他们袖手旁观了这么多年,只跟太后打哈哈,还美其名曰这是为了护住幼主!他们护了个屁!都是为了自己的官好当,这些年装聋作哑混过去算完事儿!”
“好容易朕亲政了,他们来抢桃子?他们也配!若是叫他们得逞了,朕这个皇帝也不要做了!他们爱干什么干什么去!”
皇帝狠狠的冲着桌椅踢了一脚,顿时红了眼圈,薛诣正悄无声息的退到了一边。
玖荷左右看看,轻声安慰道:“三辅没掺合进去,首辅刘大人也不会,还有刑部尚书,今天明明白白的表态了。”
皇帝听见她说话,好歹是冷静了一点,又对薛诣正道:“你继续说!”
薛诣正声音很是平静,只是在有些不太好说的地方稍稍停顿,思考措辞。
“早些年留着王爷……据华大人说,是因为要留着他跟太后打擂台,让世子接了羽林卫之位,也是一样的原因,毕竟都是陛下的血亲,肯定会不遗余力的保护陛下,而且——”
皇帝又砸了一个杯子,“这时候知道是血亲了?他们不是说嗣子不认生父!”
薛诣正稍稍等了等,又道:“既然太后已经退回深宫了,留着王爷在京城,又说王爷为了敢太后下台,露了不少手段出来,这些日子连酒都不喝了,一定是想争权夺势,将来必定又是一个祸害。朝政清明,还是要靠着他们这些文臣的,皇帝自古以寡自居,只有这样才能当个好皇帝。”
“好好好!”睿王爷也气得几乎要七窍生烟了,“本王是祸害,本王一定叫他们知道什么才是祸害!”
许久没出声的廖将军叫了一声王爷,睿王爷愤恨不平的看了他一眼,深吸了一口气,薛诣正继续又说了下去。
“还说先将郡主和世子赶下台,是为了转移视线,不叫王爷猜到他们的真正目的,况且前头两步都有太后的人参与,王爷只会觉得这是太后的计划……两位都是皇亲国戚,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到最后两败俱伤,那时候再敢王爷出京就废不了什么功夫了。”
“而且英宗没有兄弟,自然没有王爷就藩一说。先帝自继位以来身子骨一直不好,又没有儿子,自然也是不肯放两位王爷离京的,后来贤王死了,留下两个儿子封了郡王,自然也是没有出京这一说的,算起来已经六十多年没有王爷就藩。再加上王爷这些年一直在京城,皇亲国戚又是不肯读书之辈,您肯定想不到大周会典里还有这一条。”
“到时候被他们打个措手不及,前头又为了郡主还有世子折损了不少力气,自然只能乖乖离京,去属地就藩。”
皇帝一拍桌子,“他们打的好算盘!到时候王爷太后一个不剩,可不久光剩下他们了吗?这些人整日就光想着算计人,拿着朕给的出身,朕给的俸禄,来算计朕的家人!”
薛诣正忽然跪了下来,道:“可是他们千算万算,却没把陛下算进去。陛下年少有为,却被他们这样轻视,他们眼中根本没有皇帝!”
皇帝冲他点了点头,道:“你出去吧。”
薛诣正眉头一皱,不过还是应了声是,低下头退了出去。
玖荷看着他的背影,收回视线的时候却跟廖将军对在了一起……两人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怀疑。
“不错!他们算错了朕,朕岂是受人摆布之人?”皇帝冷笑一声,“朕做了十二年的皇帝,被太后摆布了十二年——朕岂会留着他们做大?他们这算盘——朕非给他们砸碎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