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荷不可置信的看着老夫人。
老夫人心里暗暗地叹了口气, 将自己的想法减弱了好几个程度跟她讲了, 又故意误导她说:“你带着他们两个去躲一躲, 躲过这两个月的风言风语,再带他们回来。”
“我自然是相信我儿清白无辜,只是若是叫两个孩子听见了, 他们难免对自己父亲有了怀疑, 与其这样,不如去他们外祖母家里住上两三个月。”
老夫人装得很是心不甘情不愿, 看着玖荷很是认真道:“所以我才叫你去,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你怎么把他们带去的, 就得怎么给我带回来!”
玖荷下意识点了点头, 心里不免产生了一丝狐疑, 只是还没细想, 老夫人又开口了。
“国公府里头是什么样子,你也应该有个预计。”
玖荷略有犹豫的点了点头。
“一双富贵眼, 一张势利嘴。”老夫人叹气,一想到他们今后的生活,就是一阵又一阵的伤感涌上心头。
“依依是个女孩子, 从小跟她娘在一起, 耳濡目染不少, 早就有了自己的主意,想做什么我都拦不住她,就更别说你了。”老夫人伸手拉了玖荷起来, 很是用力。
玖荷只觉得手背上一阵疼,低头一看上头已经是两个红彤彤的指甲印了,可是老夫人就像是没感觉到一样。
“你一个人也看不过来两个,行哥儿耳根子软,性子却是不坏的,我要你寸步不离跟着他,不能叫国公府里头的人把他带坏了!你可愿意?”
玖荷迟疑片刻,坚定地点头。
“老夫人放心!不管是什么风言风语,谁刺我骂我,我都好好守着行哥儿!叫他记得陶大人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让他知道老夫人又是多么的疼爱他!”
老夫人松开玖荷的手,转头过去抹了抹眼睛,再转过来的时候神色如常,可是眼角的那一点湿润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拿起桌边早就准备好的东西,递给了玖荷。
这是……路引?
入籍证明?
还有两封信。
玖荷不解地看着老夫人,却见老夫人示意让她再仔细看看。
这一看……玖荷忍不住又要落泪了。
老夫人嘴角浮现一个淡淡的微笑,道:“你的卖身契我烧了,又叫谢嬷嬷去官府还有族里备案,说你是我娘家的侄孙女儿,因为家里没了依靠,这才来投奔我的。”
玖荷的眼泪吧嗒吧嗒滴在了地上,落在石砖上头,形成一个个深色的圆圈。
落户的日期是圣平二年腊月十五,这是在她刚到了陶家的时候……老夫人就让谢嬷嬷去办了。
“老夫人。”玖荷哽咽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老夫人笑着将她又拉进了些,“只是这么一来,你可要跟我姓孟了,你可愿意。”
玖荷现在是彻底的说不出来话了,手里抓着那薄薄的几张纸,想用力又怕捏皱了,不用力又怕拿不住,总之激动的手都抖了起来。
老夫人如此待她,她就是舍了这条命又有什么关系!
玖荷越发坚定了要去告御状的心思,如果陛下能还陶大人一个清白……那便不用在国公府,还要费力的出淤泥而不染。
孩子养在他身边,由老夫人亲自教导着,那真是比在国公府里要强一百倍。
玖荷死死咬了下唇,将眼眶里头不住打转的泪水又忍了回去,“我愿意!我一定好好照顾少爷,就是小姐……有余力我也会好好看着她。”玖荷道:“小姐现在就算是贪慕虚荣,想着国公府的好日子,去住上一段日子也能看明白了,那个时候再教她也不晚。”
“您也说了小姐心里有主意,想必没多久就能自己想明白了。”
老夫人嗯了两声,重重在她肩膀上拍着。
“这两封信一封是给国公府老太君的,你只管交给门房,别的不用多说,我信里都写明白了。”
玖荷看见老夫人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知道这封信写得是多么的让人不甘心。
老夫人叹了口气道:“你去了也别太过逞强,毕竟……我们是求着人家的,诚心不诚心,咱们能看出来,难道她们就看不出来吗?纵是有些冲突……”
玖荷一震,深深地低下头去。
“我知道,齐家老太君能庇护陶大人的两个孩子,我心里自然是无比的感激,自然也会实打实的敬重老太君。”
老夫人点头,“委屈你了。这第二封信是写给礼部天官的,”老夫人自嘲的笑了笑,“是感谢先帝赐我贞节牌坊,说到底不过是个问安感激的东西。”
老夫人定睛看着她,“你明白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吗?”
玖荷迟疑片刻,点了点头,抿了抿嘴道:“这信不是真的要送去礼部,而是……而是给那些不怀好意的人看的,让她们知道咱们家里也不是没有后路的。”
老夫人欣慰的笑了,“如此,这两个孩子我便托付给你了。这两日整理好东西,趁着才刚入夏,路上还不太热,你们这就走吧。”
两个人的从表情动作语言,再到谈论的内容,完全不像是只在国公府住上两个月的样子,可是……可是两人心里都有事情瞒着对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这违和。
玖荷几乎是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没睡,努力从已经有些褪色,而且并不想去回忆的上辈子里头,寻找那些可能会有帮助的蛛丝马迹。
比方该去向谁求助,又去哪里打听消息,甚至深宅内院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
还有……最后那场送了她的命,却也告成功的御状,她觉得自己这次不用送命,也能成功!
她越想便越是心潮澎湃,整个人又燃起了熊熊的斗志,她什么都不怕!
只是想了这么一夜,过了三更才睡着,第二天不可避免的起晚了。
早上刚出门,才过了角门往后院走,玖荷便看见小姐在院子里头活动,看见她过来,小姐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停在一个夹杂着嫉妒还有得意的扭曲微笑上。
“你倒真是——我求了祖母好几次,倒不如你说这一次。”依依愤愤不平道:“你倒是有本事,祖母居然开口放了我们三个人走。”
她一边说一边摇头,脸上忽又现了开心的微笑,“你现在开始讨好我也不晚,等到了我外祖母家里,我会叫外祖母给你留个好差事的。”依依笑了起来,声音清脆,表情天真。
“一会得空了来给我收拾行李,你要做得好,将来我也好留你当个小姐身边的丫鬟,否则——哼哼。”
玖荷依旧是平平淡淡一张脸,不急不慢道:“你可要想清楚了,你再这么威胁我,我随时能去求老夫人不带你。”
依依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笑声戛然而止。
“你出过门没有?你知道京城要怎么去?”玖荷依旧是波澜不惊的声音,“你怕不怕我路上卖了你?”
依依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
“你不会的。”依依声音里有点迟疑,不过越说就越发的坚定,“祖母说你忠心,你又——”
“你可以试一试。”玖荷抬脚就走,这两天的事情不少,没有功夫跟她斗嘴皮子了。
不过被她这么一吓唬……至少从现在一直到国公府,这一位小姐都会安安生生的不惹事儿了。
玖荷到了老夫人屋里,见老夫人正跟谢嬷嬷说话,她原本想稍稍等一等,没想老夫人看见她便停了下来,伸手招呼她过去。
玖荷走近了一看,老夫人眼皮子肿了起来,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样子。
“我再去给您抓些药。”玖荷道,“前天大夫开了三副药都已经喝完了。”她的语气比往日里多了几分严肃,又转身冲着谢嬷嬷深深的一鞠躬,“这些日子麻烦你好好的看着老夫人,叫她放宽心,不到秋天陶大人就能回来了。”
这屋里三口人,老夫人的年纪都是玖荷的三倍了,只是听她这么有点责备的吩咐,她非但没生气,反而还笑了笑。
“你总叫我放心,我也叫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健健康康的亲自去迎你。”
玖荷嘴角这才翘了翘,谢嬷嬷道:“老夫人都同我说了,可惜我们这一家子老的老,我又是——”
“您得在家里看着老夫人。”玖荷不等谢嬷嬷话说出来,便将她打断了,“而且我能行。”
这三个字把老夫人跟谢嬷嬷两个都镇住了。
玖荷又严肃正经道:“没两日我便要走了,这两天还请谢嬷嬷多担待一些——”
谢嬷嬷点头,玖荷又道:“前两日陶渝也曾说了,叫攒们闭紧门户,这些最好少出去。咱们院子里是一直种着菜的,家里的粮食原本就是够吃两个月的,现如今我们三个走了,剩下的吃上小半年都没问题的。”
“陶渝临走的时候说要回去劝劝族长,看能不能接老夫人回去住一段时间,他虽不叫我说,不过……我想一来不能全靠着别人,二来万一他真的说动族长了,咱们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一会儿我出去买些酱菜盐巴,还有老夫人常用的几味药,再把前院好好收拾一下,这两日的饭菜就烦劳谢嬷嬷做了。”
听着玖荷极其镇定,又有条不紊的吩咐,老夫人明面上点头,心里却是不住的叹息。
玖荷说完便拿了银子出去了,老夫人跟谢嬷嬷对视一眼,老夫人站起身来道:“走!去看看还有什么要做的。我不过一个念头,她什么都想的周全。”
谢嬷嬷跟着站了起来,老夫人道:“族里虽然要跟咱们划清界限,不过去京城这件事儿还得找他们,不然玖荷本就是个半大的姑娘,又带着两个孩子……你拿着银子去,就说雇一辆马车,要去京城打听消息。”
谢嬷嬷点头道:“他们当着人要跟咱们划清界限,可是出了平兴镇的地界,谁还认得他们是谁?再说这些年他们靠着咱们也得了不少好处,要说陶大人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咱们倒还罢了,他们可真得要割肉了。所以说要去京城打探消息,族长必定也是要愿意的,指不定他已经派人去了。”
“正是这个理。”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臂,“打起精神来!”
谢嬷嬷道:“我这就去。”
玖荷拿着银子出了门,先往药铺去给老夫人抓药了。
只是一进到这药铺,她就觉得这消息八成已经传了出来。药店几个人见了她都窃窃私语,往日笑眯眯的大娘也不上来打招呼了。
玖荷拿了药方递给堂上抓药的伙计,那伙计抬眼瞥她,爱答不理道:“等着,这会忙,顾不上。”
这等委屈有什么受不了的?况且陶大人还是冤枉的,玖荷站得比谁都直,昂首挺胸站在一边,任谁都没法忽视她。
店里不过两个客人,很快便抓完药离开了,伙计这才来招呼她,只是药方子刚拿在手里,后头门帘一掀,掌柜的出来了。
看见店里站的玖荷,掌柜的脸色一变,先是左右一看,见店里没人,伸手从伙计手里拿了药方,“给老人家抓的药要小心,切不可错了分量,你去门口看着,这药我来抓。”
伙计出去,掌柜的一边抓药,一边苦口婆心的劝了两句。
“陶大人这事儿……关乎着边关二十万大军的成败。这些年你是个什么人,老夫人是个什么人我们虽都清楚,不过人言可畏,这两日才刚刚有了风声,这药我给你抓了,过两日要是真传开了,我劝你们也别来了,我是断然不能给你们再抓药的了。”
玖荷眯着眼睛点了点头,毫不气馁道:“那老夫人常吃的牛黄清心,还有夏天要用的藿香等物,也给我抓一点。”
掌柜的见她丝毫没明白自己的意思,一边觉得这孩子实心眼,一边不免又说了一句,“你是个好姑娘,听我一句劝,哪儿来的不如回哪儿去,何苦陪着他们一起受罪呢?又是这等要诛五族的大罪,旁人躲都躲不及的事情,你何苦要凑上去。”
玖荷从掌柜的手里接过了药,递了银子给他,堂堂正正说了自己从来不在外头替过的姓氏。
“我姓孟。”
掌柜的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啊?”了一下。
“我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儿,我要叫她一声姑祖母的。”
“你……”掌柜的叹气,还想说点什么,只是店里又来了客人,他隐晦的给玖荷使了个眼色,招呼客人去了。
玖荷自然是看出来掌柜的要她早点走的,当下低着纸包便出了药铺,不过走了没两步,后头追上一个人来。
“姑娘,姑娘,孟姑娘。”
玖荷回头一看,正是掌柜今年才十八岁的儿子姚齐,虽然才十八岁,不过人已经长得高高大大了,又因为整日的背医书,看着倒也有几分翩翩君子的气息。
姚齐还没说话便先红了脸,道:“我父亲总说我们开门做生意的,需知人言可畏,我虽然没跟陶大人接触过,但是看老夫人也知道他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况且他又怎么会舍弃这么一大家子人投奔西戎。”
玖荷有点感动,郑重其事冲他行了个蹲礼。
姚齐脸上更红了,道:“回头你想要什么药材来找我,我私下里给你。我虽然还没出师,但是寻常的病症已经能看了,开的方子师傅也很少能挑出毛病来,我……”他说到最后已经有点着急,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玖荷不由得笑了,只是想起来自己没两天便要离开,左右一看周围没人,很是严肃的跟他说,“我拜托你一件事情。”
玖荷在外头一直都是笑眯眯的,不管是谁提起她来,第一个想到的都是她两个弯弯的如同月牙的眼睛,还有嘴角边两个若隐若现的酒窝。
可是她现在不笑了,姚齐吓得打了个嗝,下意识不住的点头,“孟姑娘请说。”
“我要去京城打探消息——”
“你一个女子孤身上路——”
玖荷没说完便被姚齐打断了,只是姚齐的话说到一半又被玖荷止住了。
“很快就能——有个结果。咱们这里离京城来回也不过二十余天,我想请你稍稍照看一下老夫人。”玖荷有点挣扎,想起姚掌柜的态度,可是家里没人的确顾不了太多了。
又道:“老夫人身体健康,也没什么大毛病。”她提了提手里的药材,“常用的药我也备齐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情。你寻没人的时候去,不能给你找麻烦,也别叫人知道了。”
姚齐点头答应了,“姑娘放心,我一定不叫人知道。”
玖荷这才又行了个礼,提着东西走了。
她一路想着姚掌柜的态度,又想起那人言可畏四个字来……忽然担心的有点不敢去京城了。
她带着少爷小姐走了,家里就剩下老夫人谢嬷嬷还有谢伯伯三个,年纪都大了,哪个都不是能狠下心能唬住人的,若是真有个什么事儿,该怎么办?
想着想着,玖荷已经不自觉走到了盐铺门口。她甩了甩头,想先把盐买了再说。
盐铺里的伙计态度还算好,多半还是因为没听见传闻的缘故。
只是等玖荷出来,在门口遇上个堵她路的。
也算是本地有名的地痞之一,上回差点骗了那外地人的路老六。
“哼哼,你三番五次的搅了我的好事儿,如今可算是轮到我了。”
若是搁在平常,就算没人拦人,也至少有那么一两个言语上给些支持了,可是今天非但没人上来,还有不少人在旁边窃窃私语。
路老六越发的得意,左右一看,得意的笑了两声道:“瞧见没有。”说着他又打量起玖荷来,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是出来采买的,“前头让你坏了我多少生意,今儿都叫你还给我!”
玖荷自然是不怕这等闲人的,不过这也不是个事儿,今儿她遇见了还好,若是她走了,谢嬷嬷出门,又或者谢老伯出门,那该怎么办?
总得找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才是。
正这么想,玖荷忽然想起这里是盐铺子门口,官府是常年派人来这儿巡逻,心下有了主意,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抢盐了!”
路老六一愣,只是没等他反应过来,盐铺里顿时出来两个衙役,左右一看,一见是路老六,连问也不问,当下上来将他一拿,“胆子肥了!连盐都敢抢!”
“她冤枉我!我没——”
玖荷上前屈了屈膝,扬了扬手里用油纸包好的盐,道:“我才买了两斤细盐。”
官差看着路老六的眼神越发的不善了。
他们这儿是内陆的地方,没有矿盐,全靠着从沿海运来的海盐过活。沿海的地方一斤盐要三钱银子,他们这儿的盐价常年在五六钱波动。
这还是粗盐。
要是细盐的话……两斤盐至少要一两半银子了。
“多谢两位官差。”玖荷微微行了行礼道:“我愿去官府指证这人,再不能让他为祸乡里了!”
“你们看清楚她是谁!”路老六两根胳膊被扭在身后,不住的挣扎道:“她是陶家的人,你们小心给县老爷招惹麻烦!还不快把我放了!”
“我是谁你都不能抢盐,你今天能抢我的,明天就能抢别人的!这可是能杀头的罪过!”
玖荷表面上说的义正词严,心里却想,陶家在县太爷治下,出了什么事儿都得他管,并不是避而不见就惹不上麻烦的。
况且当官最不能怕的就是麻烦,当然这等事情路老六是肯定参不透的。
果然正如玖荷所料,那两名官差左右一看,其中一位笑了笑,提着路老六起来,“你少说两句,见了县太爷有的你说!”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