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
董越峰扶了扶自己的眼镜,在古代的时候,梼杌这两个字其实也能够代表着被砍伐之后的年轮,所以古代楚国以这样两个字代表着史书,而古楚国风格激烈狂放,和中原不同,曾经被中原排斥为蛮。
故而也自放声狂笑,自诩自傲为梼杌之凶。
楚地本激昂。
只是这卷宗组合起来的时候,有丝丝缕缕奇异之气浮现。
仿佛要化作形体,仿佛要从五官七窍中侵染老人的魂魄。
这个时候,客厅立面,白泽鼾声如雷。
硬生生把这气机给震成粉碎。
白泽——通万物之情,知鬼神之事。
还有另外一种天然的能力,能辟除人间一切邪气。
虎首龙身独角,毛发白而长。
《旧唐书·五行志》所言:白泽枕以辟魅。
白泽枕可是自古以来辟邪专用的上等货,相当走俏。
虽然说大部分情况下。
是和白泽的表亲,狮首独角身有翅的辟邪弄混了。
薅不到白泽毛也只好去薅辟邪。
当然白泽也有这样的天赋神通,只是平日里跟着轩辕混在一起,这样的天赋能力完全没有用武之地,早就被轩辕给养废了,只是在沉睡的时候,才会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辟邪,那也得有哪个邪能穿越风后,玄女,力牧,常先的守护,还胆子大得离谱,狂得要命到敢于上轩辕的身啊,哪个邪祟这么做,卫渊都得要给它点赞,蚩尤都得给它上香。
只是白泽鼾声如雷,却恰到好处将梼杌卷轴之上的邪祟气机搅碎。
然后无意识直接吞吃掉。
老人只觉得鼾声越来越大,无可奈何,只好先把门关上,看到白泽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又给把被子披上,打开空调,然后才回去,心里无奈,而后继续整合卷轴。
这是春秋战国古楚国历史。
只是楚国之人狂妄而浪漫,写的历史也相当随意,想到哪里写到哪里,不是如同夫子那样的编年体,或者说在春秋战国时代第一个开辟用编年体的方式记录历史的夫子本身才属于异类。
他整理到一卷的时候,突然微有惊讶,自语道:“这是……”
“夫子行走楚国,见一少年衣衫褴褛,收其为弟子。”
“夫子亲而爱之,于子路相交莫逆,不喜端木赐……”
“见楚狂人,狂人歌之而行……”
董越峰诧异:“夫子的弟子?御者……奇怪,其他历史上没有写这个人。”他声音顿了顿才恍然,史书上最早几乎就是春秋和左传春秋,夫子也不可能会写自己的弟子入春秋。
那么,也就是说,这弟子不入论语,不侍奉诸侯。
甚至于可能不擅长礼,书,易,诗之类的事情。
所以因此没有能在历史上流传下来?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解释,为什么梼杌所记载,作为夫子御者,亲且爱之的弟子会消失于历史,毕竟会被认为夫子所喜欢的弟子,一个是子路,一个是子渊,也就是颜渊了。
这是从哪个犄角卡拉冒出来的家伙?
这一篇还是楚狂人记录下来的东西?
不对啊,那家伙不是嘲讽夫子了么?
怎么后来反倒学着夫子去记录历史了?
老人好奇地翻找其他的史料。
最后连《礼记》都给翻出来了,这里礼记,其实是春秋时期,夫子门下弟子写的论文核定版本,礼是周礼,而记是阐述性的论文,所以礼记这两个字解释下,应该是,围绕礼记阐述性论文合订版本。
其中河间献王所搜集的,全部夫子弟子流传下来的记。
一共二百四十篇。
但是里面实在是有一些家伙写得不堪入目,质量低得离谱。
如果说满分一百分,那大概是哪个倒霉催最后一名的论文给留下来了,当做教导后人的典型范例,比如说,你小子,写得什么东西,看看,看看,连你某某师叔都不如!
或者说,你已经不错啦,比你那师叔强得多了哟,老师很欣慰。
想当年那小子才是……
这种学派氛围里面,总是需要这么一个角色来鼓励大家的。
环顾周围,如果没有找到的话,可以掏出镜子看一看。
于是精简之后,变成大戴礼记八十五篇,小戴礼记四十九篇,各有申述,有编者的引申和修改部分,属于是孔门论文精选版本,由当时儒家大学者九江太守叔侄完成。
至于最后?
当然是最少的版本留下来了!
充分说明,不想背书,不想背论文,是从古至今所有读书人的共性。
考试资料,考试重点,越少越好!
二百四十篇考试范围和四十九篇里面,三岁孩子都知道选哪个了。
导致最后二百四十篇哪个,包括被勉强客气地评价为,‘优劣不一’里面的,某人,某某人,某某神将的课后作业被当做了厕纸留在了历史的垃圾堆里面,八十五篇版本的在大唐年间就丢失到了三十九篇,充当让某剑圣识字的伟大任务。
四十九篇的留在现在。
而到时候大家想要抛弃四十九篇重选更少的,已经来不及了。
董越峰秉持着历史学家在游戏里被称作团灭发动机,追根问底的特性,翻出各种的史料,甚至于连当年戴圣,就是现版本礼记的作者,他不是被尊称为圣,而名字就这么叫的。
大概是他父亲觉得自己儿子永远成不了圣人。
所以直接给他儿子取名做圣。
这样对方叫他儿子就是像称呼孔圣一样的尊称。
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戴圣的父亲’。
瞧瞧,多有面子,白嫖了一个‘圣’字。
这是来自于父亲的大胜利。
而董越峰翻阅着戴圣的写作笔记,看到其中有一条——大概意思是。
五凤元年,自典籍处寻得一‘记’,不知其作者名姓,所说颇有奇异之处,为夫子所批甲上,列于最高,却和其余诸贤人文风不一,寻遍七十二贤子,无一符合,担忧若放在三千弟子之列,为人所轻。
故而牵强附会,伪称为夫子所言。
后世之人,万不可忽略。
他讶异,翻开了这一篇,被戴圣不惜牵强附会到夫子身上,也要留下的文字——《礼记……》
…………………
春秋之年。
“多谢老师解惑,弟子先退下了。”
在曾经夫子教授弟子的地方,一位少年儒生听完了老师的解答,沉默之后,点头起身,恭敬一礼,而后要退去,在这个时候,他的老师突然将他唤住,想了想,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堆小心保护的竹简。
递给那少年。
“你如果还有困惑的话,可以看看这些。”
“这……”
那少年不解,还是双手接过自己的老师给的竹简,再拜后退下了。谷
那位老师看着弟子远去,突然自嘲:“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久到连我都被称呼为夫子了啊。”
他是樊迟,子迟,唯一询问老师该怎么种地的学生,在夫子去后,天下各国向夫子弟子抛出橄榄枝,做上卿者有之,为大族客卿者有之,作为一国君主之师者也有之,而曾率领鲁国左师,将强大齐国军队碾压掉的樊迟却留下来。
他婉拒了邀请,继承夫子的私学。
“正是因为我的天赋太低,所以才能继承老师有教无类的风格。”
一位女子看着他,道:“那孩子又来问了?”
樊迟苦笑点头,叹息道:“可惜啊,我终究不是夫子,没有办法解答那个孩子的疑惑不解。”
他的夫人笑着道:“你已经是天下的大贤了啊。”
曾经憨厚,沉默的青年,此刻已经多出了凛然沉稳的君子风度,闻言却自嘲一笑,道:“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是子路在这里,如果是回在这里,甚至于渊在这里,都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啊。”
“他们如同箭矢一样洞穿乱世,对自己的道路笔直不疑,不像是我。”
已经被成为夫子的樊迟自嘲道:
“我曾经三次询问夫子,什么是仁,什么是知,每次都因为我的境界不同而得到了不同的回答,但是我甚至于无法回答那孩子的问题。”
“夫子说,仁者爱人。”
“在我焦躁痛苦的时候,说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
“最后他告诉我,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就是仁了。”
女子抿唇笑着道:“忠于君王吗?”
“不,忠于自己。”
樊迟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忠。”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忠恕之道,即是仁。”
他沉声回答,最后苦笑道:“夫子可以根据我们的状态而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是我却连一个孩子的问题都无法回答,他问我仁,我只好最终告诉他,仁者爱人。”
樊迟提起这个学生就连连感慨头痛,哪怕已经是列国称名的夫子,在夫人面前还是像当年腼腆话多的农家子弟,道:“夫子的教导,因材施教,阿回问仁,夫子告诉他,克己复礼,这只有颜回能做到,是和他的秉性符合。”
“其他人做,比如子路要学这个,就相当于要给猛虎套上马鞍。”
“他非得气地撞墙不可。”
“所以说克己复礼是不能普及开来的,夫子所说的是回的路,不是众生的路。”
“譬如子路问仁,夫子说刚,毅,木,讷近仁。”
“就是老师我也不求你怎么样了,你能保证刚毅,同时别那么敏感,被那么容易炸毛,少说几句那就靠近仁了,子路啊,他的秉性本来就是勇敢的,只是有时候过于勇敢了;而子张,他性情偏激,老师告诉他,恭,宽,信,敏,惠,能做到这五点,就是仁了。”
在提起师兄弟的时候,樊迟眼底有光,而后黯淡下去。
“只有夫子能指点他。”
“可夫子已经不在了。我只能做到有教无类,却无法因材施教。”
“我们里面,最遵守道路的,全部都已经离去了啊。”
“颜回,安贫乐道,不事诸侯,子路……他真的做到了,有杀身以成仁的事情,君子正衣冠而死……,还有他……”
旁边女子看到夫君神色悲悯,道:“你刚刚给了那孩子什么?”
樊迟呼出一口气,道:“是师弟的手稿。”
“当年弟子们不知道大考了多少次,这是他唯一一次不在末尾,也是他唯一一次被夫子认为可堪得道,在那一次能和颜渊子路并肩的时候了……或许,对那孩子有用。”
面容略有些枯瘦,但是双目明亮的少年儒生回到住处。
松了口气,活动了下身体,躺在床上,整个人是懒散松懈的,看着外面的蓝天和鸟儿,他呆呆地走神,最后呢喃道:“我所想的,真的是错误的吗?”
“大雁啊,大雁,我什么时候也能像是你一样知道自己的方向。”
“南来北往,不会出错呢?”
这个心中忧伤,思绪涌动的少年一直等到外面都黑了下来。
肚皮饿的咕噜咕噜,才记起爬起来看老师给的竹简,一边看一边啃干粮,展开竹简,只是扫了几眼,动作骤然凝滞,而在后世,在幽暗灯光下,老者同样辨认这,那一行行文字,呢喃低语:
《礼记·儒行》
“儒有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
“儒有可亲而不可劫也!可近而不可迫也!可杀而不可辱也!”
“儒有忠信以为甲胄,礼义以为干橹!”
“儒有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
“儒有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
老人呢喃,而在两千多年的时候,那少年儒生眼睛越来越大,身躯颤抖。
最终那跨越岁月的低语,就仿佛是当年那已然老迈的夫子,看到弟子堂皇道出这样的话时候眼底的光一样——那时捧着竹简的黝黑少年眼里散发出的,是一脉相承的光,夫子死去,而那光不曾熄灭,不曾,而是通过文字,留在他的眼底。
他声音越来越大,越发地气血澎湃,越发地思路清晰,直到最后,大声道出了最后的一段话。
“故曰,儒侠!”
这捧着竹简的少年连干粮都忘记吃,仿佛顿悟一般滞住。
在过去,曾经的年迈夫子看着说出这番话的刚直弟子,仿佛看到天下最灿烂的宝玉,曾经前所未有地畅快大笑着,道:“那么,我且问你啊,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将你这一身不臣天子,不事诸侯的傲骨和才华放出来呢?”
少年御者难得拿到诸师兄弟的第一,洋洋得意,手中持鞭。
堂皇道:“若有山河一统之人,我辈自然助之。”
而在春秋年间,黝黑少年捧着这泛着枯黄之意的竹简,怔怔失神,最终呢喃着那一句句话语,可杀不可辱,不求富贵,不臣天子,直到耳畔传来了老师的话语:“翟!翟!”
“墨翟!你还好吗?!”
直到最后大喊一声话语,黝黑少年才反应过来,看到老师的担忧目光,低声道:“我还好,老师……”摇了摇头,仍旧觉得心胸澎湃,仿佛一直苦思冥想的东西终于要喷薄而出,仿佛以它山之石攻玉,前方已经坦途。
憨直沉静的夫子樊迟抚着他的头,低语着叹息:
“我还是无法教导好你啊,无法解答你的疑惑。”
黝黑少年用力摇了摇头。
握着竹简的手更加用力,他们一并走出这里,迎着光越走越远,最终那樊迟夫子真的无法再教导那面容黧黑的少年,他自叹着我不再是你的老师,放那少年回归天地之间,而少年也和儒家敌对,重新开辟了新的道路。
但是啊,年轻的樊迟曾经问过夫子,什么是仁呢?
夫子告诉他,爱是仁。
故而——
《墨子·经说下》——仁,仁爱也!
文脉是不会被斩断的。
窗外汽车驶过道路,风吹过红尘。
现代的老人从笔记里翻出了最初的记录,看到了那一卷‘记’的记录,轻轻念出了写下这一段文字真正的人,也是那个作为夫子御者,蒙受教导,仿佛南山之竹的弟子唯一留下的文字,低语道:
“渊……”
PS:今日第二更………四千八百字,
其实我打算将剩下的部分回忆和现实对照着来,感觉历史间隙里的真实感和联系,这是真正存在于《礼记》的一段话,在我看来,或许也是古代的儒家弟子和后来的儒家弟子的不同。
难以想象,曾经能有人说出,‘上不臣天子,下不事诸侯’的儒家。
怎么会变成那个,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儒啊。
另外,你们是怎么猜出那么一堆的啊,魂淡。(附猫猫手拿扳手扶车抽烟图)加的第三更……看状态,缓了口气。捧茶,泼茶,把茶换成红牛,喝红牛,吐气,叠BUF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