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殿之中。
有着刹那的安静,而这安静之中,甚至于还带着一丝丝如同深水流淌着的忧伤。
没有谁是真的愚钝到了无法辨认出这一句话是真还是假的,这一句话,与其说是在表达那种柔软的卷恋,倒不如说是一种笔直而决绝的告别,禹王喉咙动了动,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样说,最后也只是叹了口气。
不知道怎么样进来了的青衫文士命运端着一杯酒,微微抬眸。
注视着那青衫龙女,总觉得自己对这女子的眉眼,似乎很熟悉。
似乎是曾经在哪里见过似的。
可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起来,索性就不再去想,只是端着这昆仑山中,窖藏千年的美酒,慢慢地啜饮着,滋味醇厚而回味悠长,让人感慨,若是往日那种放眼四方都是敌的情况下,可没有机会喝这昆仑的美酒。
往后大概率也是彼此厮杀争斗的局面。
能够好好喝一顿这里的酒,那就好好喝一顿吧。
可能出了这个门,刚刚还能够一起喝酒的这几个神灵,就会反手对自己出手了啊。
………………
青衫龙女离去了,从大殿当中平静走出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似乎松了口气似的,就连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天不怕地不怕的禹王,不知不觉额头渗出一片的冷汗,连那酒劲儿都散去了不少。
烛九阴端起一杯酒,语气平澹:“献从不曾喝过酒。”
“第一次为这昆仑美酒的酒气所伤,一时醉昏了头,说了胡话。”
“诸位,勿怪。”
而后仰脖饮酒三杯,以示赔罪。
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只是心中已经是知道,来此的目的大多都已完成,便是已经有了归去之心,可说是这样说,总不能够自己的事情办完之后,便是立刻就走,如此的话未免太不够情面,
故而离开涂山青丘国,回返南海和九幽,则还是需要一点时间,还没有这么地快。
而涂山本来定下,今日便是订婚之时。
但是却因为这浊世大尊之战,搞得整个涂山都不复原本的模样,哪怕是有卫渊帮忙以因果恢复原本模样,但是细微处的调整,还有些装潢,气氛上的东西,终究是不可能立刻恢复过来,就说是几人厮杀之后残留的些许杀机煞气。
对于禹王这样境界的来说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
但是对于大部分生灵来说,哪怕是不会受到身体上的伤害,也会感觉到一阵阵的头皮发麻,只觉得疑神疑鬼,坐立难安,堂堂的涂山青丘国,总不能这样的情况下强行宴请宾客,于是只好暂且将这订婚酒宴,推迟到了三日之后。
一阵阵的兵荒马乱,也有一件件事情要去处理。
更要去安排祝融共工这些神灵们。
而卫渊在忙完了手头的事情之后,天色已经自阳光温暖变化成了星辰漫天,走出来的时候,听得了琴音悠扬,铮铮然有苍古之音色,循着这琴音迈步而去,看到了涂山氏的一座山谷之上,高大的老者正在亭台之下抚琴,琴音悠扬有古意。
卫渊站在了亭台外面,安静听着这一琴音。
琴台之前放着一个香炉,有白色的烟气升腾,鸟鸟落下的时候,琴音刚刚好落下,黑发道人道:“夫子的琴音还是像当年那样,让人听了会觉得安静下来。”
“呵……渊,你以前可不是会说这样话的性格啊。”
“来,来这里坐吧。”
夫子将那一张古琴放在旁边,招手让卫渊走来身边,看着他的模样,曾经在最初相遇的时候,只是一个面色苍白,几乎站都站不稳当的少年,却有着如同钢铁般坚韧的心智,此刻见到,似乎和往日不同了,却又似乎并无不同,寒暄片刻,老人询问道:
“今日的那孩子,又是怎么回事呢?”
夫子看着弟子,道:“是又在别处留有情义了吗?”
卫渊看着眼前的老师,夫子神色和蔼,并不是要责怪他亦或者斥责,只是担忧弟子的生活,黑发道人回答道:“还只是朋友之谊。”
夫子沏茶,道:“还只是?”
黑发道人垂眸,沉默了很久,坦然道:“她为人性情很好,落落大方,时而却也有顽皮之举,可与之交心,也可以同生共死,若是遇到危险,也是可以托付后背的至交好友,这样的人根本是那种让人无法拒绝的……若是换位相处,相处时间很长的话,弟子或许会喜欢上她也说不定。”
“不……如果我先遇到她的话,我一定会被她迷得死去活来吧。”
“眼睛里面只会有她一人的影子。”
“然……”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
黑发道人端坐着看向自己的老师,嵴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柄剑:
“众生都是有情之物,知喜悦,知厌恶,趋利避害,所以会去追逐喜欢的存在,像是炽烈的火焰一样,坦荡荡地表达自己的喜欢或者厌恶,不加以一丝丝的遮掩和控制。”
“如我儒家所学,人之所以为人,是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会心生喜悦或许是本能,而知道克制住本能,让这样的好感永远只是停留在朋友的范畴,不至于更进一步,则是【礼】了。”
“老师所推崇的秩序,不就是在于此么?”
高大老迈的夫子抚琴高歌数语,而后似笑非笑道:
“渊可曾想过齐人之福?”
黑发道人回答:“齐人之福,福在于谁?”
“是弟子,还是她们?”
“所谓齐人之福,是以她们来使我一人而得福,弟子做不来。”
夫子询问:“渊之心,是大是小?”
黑发道人注视着老师的双目,坦然回答道:“渊之心甚大,可容纳九天十地,无穷众生,喜怒哀乐,尽数在我心中;渊之心也甚小,小到了只可让一人安放于此,缘起缘灭,本来如此。”
“庄周曾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弟子觉得……如此,甚好。”
夫子叹息无言,只是抚琴不语,对于弟子的性格他早比起谁都更为明白。
琴声萧瑟苍古,回荡于山石之间,有如龙吟苍茫,山石之下,正是草木幽幽,苍翠无比,青衫龙女双手搭在背后,后背微微靠在了冰凉凉的岩壁之上,垂眸。
无声无息。
烛九阴走到她的面前。
“听到了的话……不会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要遗憾什么呢?”
青衫龙女献洒脱道:“难道我要悲伤着泪流满面,说是若我们还能够回到过去我要如何如何吗?难道我要流着眼泪希望他可以回心转意吗?还是说我要拼尽一切的代价去回到过去,然后改变这些吗?”
烛九阴语气平澹:“若你愿意,也不是不可以。”
青衫龙女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是被这一句话给镇住。
然后在思考眼前的烛九阴说的是真话还是说在玩笑。
索性摇头道:
“那或许是好的。”
“但是未免太过于不洒脱了。”
“我可是钟山赤水之主,怎么可能一直沉溺在过去里面的呢?三千世界,大好的河山,我会去见证更多的风景,年少时的喜欢,总会在有一天被抛下来,难道要抱着这感情在身上,过一辈子的吗?”
她微微笑了笑,然后身子一下站直了,转过身抬起头,看了看月色之下的亭台,看着那石桌旁边的道人侧影,琴音苍古,她转过身来,双手搭在背后,脚步轻快而从容地离开。
“走了。”
“回家。”
琴音清越,渐渐转入尾调。
卫渊神色平和宁静,将手中喝完了茶水,变得温凉下来的茶杯放下来,自语道:
“已经走了。”
他怎么可能感知到不到,后面有人?
夫子不言,只是专注着将这琴音的完成了,让那琴声逐渐悠扬而后转而低微落幕,似乎更适合握剑而非抚琴的手掌轻轻按在琴弦上,只留下了一丝余韵,方才抬眸微笑着道:“不去送一送吗?”
黑发道人沉默了下,道:“何必相送?”
夫子起身,道:“老夫知道你的意思,若是我猜测得不错,你在察觉到有一丝丝迹象之后,就一直控制自己和她的距离,甚至于避免和她的太多接触,以免真的有朝一日出现感情。”
“未雨绸缪,不过如此。”
“但是有的时候,告别也是要亲自去做的,阿渊,你不能够用沉默来表达一切,有些事情,你不去让它结束的话,那么心里面就永远都会空着一块没能完成似的,空空落落,几百年都不会好。”
“去吧,就当做是对那孩子堂堂正正的回答,堂堂正正的拒绝,以及,最后的告别。”
“就当做是回答她来此的勇气。”
“然后,哈哈,你也该要去希望珏这个孩子不要太过于生气了。”
老者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玩笑着眨了下眼睛。
“愿意去解决并且面对一些事情,正面去面对这些的勇气。”
“也可以称呼为勇了。”
“怎么了?难道南山之竹,也有畏惧和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吗?”
黑发道人沉默了下,道:
“……弟子,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而后在琴音之中,走向曦光升起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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