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得道。
简简单单的四个大字,却如同雷霆一般,震动轰鸣,让那青衫文士心神震颤,手指拈着的白色棋子落下来,当的一声坠在棋盘之上,发出一阵脆响。
“得道?”
“你……”
青衫文士看着眼前的黑发道人。
看到他的气息仍旧幽深,如渊如狱,大日东升,夜晚的冷气尽数消散,白雪皑皑自山巅而往山下铺展开来,万丈的云海缓缓升腾,黑发道人坐在山松之下,平静地落子,语气随意地像是在谈论天气。
山下青石板得得轻响。
送朱元章下山离开此地的卫渊一点真灵走上山来。
青衫,玉簪,气质儒雅。
看上去就只是会在江南水乡之中的先生。
或者说是会烟雨朦胧的小巷里面,油纸伞铺开,一滴一滴的水流滴落在青石板上,声音青翠的拐角,提着药材,身上都带着些许的药物清苦味道的大夫,非是面目,只是气机神韵便是让人心喜。
刹那之间,就和坐在那里的黑发道人合二为一。
却是方才朱元章的选择,让卫渊彻底地洞彻了这十多年和命运的论道。
众生的命格,万物的因果。
哪怕是一时之操控,却也会在诸多其余干涉之下,重新走回到了原本那一条轨迹之上。
朱元章的命数已经被【命运】给改变了。
却又在冥冥之中,因为见到了山下百姓的惨状,仍旧重新走上了这一条道路,洪武大帝之名最终将会重新来到这个世界之上,而未来众生之轨迹命运,仍旧回归原本。
“大势涛涛,并非是改变一人便是可以改变天下。”
“一人命数之变化,将会引导更多人的命运发生改变,但是却也代表着,其改变会受到其余更多命运的牵制,哪怕一时间被操控扭转,偏离了原本的轨迹,也会在这汹涌磅礴的时代之中重新回到正规。”
“你先前所说,是错的。”
黑发道人双目幽深,平静开口。
他指得是先前青衫文士告知于他的,命运之势在于操控。
操控一人之命格,便可以遥遥掌控天下之大运。
而我独立于上,俯瞰万古。
至于是否是对方故意以错的东西来欺骗于他,他却不知,也已经不在意。
青衫文士微微抬眸,眼底仿佛有激雷电光闪过,语气平澹道:“我并不曾欺骗你,也不曾瞒你什么,因果在身,我自然会将你想要知道的东西,全部告知于你。”
黑发道人垂眸沉思:“既如此……”
他抬眸,双手平静放下,语气平和:
“那就是你的道错了。”
你的道错了。
道,错了!
轻描澹写的几个字,却仿佛雷震,远比起先前的刀剑加身更为沉浑厚重,几如重锤,一下一下狠狠地砸落在了青衫文士的心底,让她的心湖炸开一层一层的波澜和涟漪。
纵然说对方同样是顶尖的强者。
但是自己曾经傲视于天下之大道,竟然被对方如此地评价。
大道之争。
哪怕是他都感觉到了一股说不出且没由来愤怒。
以及一种轻蔑的感觉。
如此莽夫果然不配谈论玄奥之道。
青衫文士不再有什么波澜,将一切的情绪变化都压在了内心的深处,拂袖平澹道:“你只和我谈论了十多年的大道,竟也敢于质疑我的道吗?!”
“那你告诉我,你要如何去做,你的大道又是什么?”
黑发道人垂眸回答:“命运并非是操控或者引导。”
“而是一念之间,众生起落,自无而有,自有而无,生杀夺予,尽在掌控。”
“并非是操控一人之命格,而是念头起处,一切众生命格便环绕于我,齐齐而动;并非是以少数撬动多数,立于一点而引动众生万物,而是一切万物,环绕于我身周,一张目则万物生,心念落则万物死。”
“我之心念循环往复,便是苍生万物之轮回。”
黑发道人口中缓缓道出领悟,阳光落在他的身上,白雪环绕于整个山巅,虽然冬日,却也还有一枚一枚的落叶飞舞落下,道人伸出手来,仿佛万物都在他的掌心里面了。
他的掌纹就是山河的轨迹,他的手掌便是大地是万法。
呼吸之时便是狂风和雨露,双眸的神光便是大日和命运,而一切苍生万物环绕于周身,让青衫文士怔怔失神,似乎遭遇到了巨大无比的冲击,遭遇到了巨大无比的心神重创。
只觉得眼前的道人仿佛真的就是一切万物的中心。
虽然手中执掌着因果,却根本不以此来操控一切。
而是纵容万物在他的身边变化,而无形之中一念起落,整个万物苍生汇聚而成的命运轨迹就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地变化,流转,在这一刹那之间,【命运】隐隐感觉得到,整个世界未来的走向在他面前展开。
只要眼前的黑发道人愿意,一切都有可能走向截然不同的道路。
青衫文士失声:“你……你什么时候,这是命运?!”
“自然不是。”
卫渊五指握合,手腕翻动,轻轻按在了桌子上,先前万物变化,浩瀚壮阔,但是最后张开手来,竟然只是一枚落叶,叶片之上还有冬日蜗牛,方才见到,万物众生命运显化,竟然不过只是蜗牛角之上的【国】。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
这庄子蜗角之争的典故。
卫渊不过只是以此来展示命运而已。
摇了摇头,道:“不,并非是命运,我可没有具备到一眼之中,窥见十方世界无数平行世界这个级别的境界,所以你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你我仍旧只是这一一条道路上的求道者。”
!
!
【命运】神色骤变。
那是他这一条道路走到超脱之时的境界状态!
黑发道人双目幽深,微微笑了下,道:
“我只是突然发现自己具备有让这个世界的命运拐弯的能力而已。”
“我无法窥见到所有平行世界的结局和可能性,但是似乎可以选择让这个世界走到另外的时间线。”
“仅此而已。”
青衫文士的面容几度变化。
噔噔噔后退,许久后,他拱手一礼,神色复杂甚至于有一丝苍凉:
“……为何?”
“请……不,求你,可,可否解答一二。”
他追寻许久的道路,为什么眼前之人竟然可以在这么短暂的时间之中有所明悟?当年他甚至于曾经编织命运,将清浊两个大域,十万世界席卷入一场前无古人的冲突之中,就连浑天,天帝,大尊都被卷入了。
如此浩瀚壮阔,但是却未曾窥见一缕超脱之机。
黑发道人挑了挑眉:“你想要知道?”
青衫文士一咬牙,就要拜下。
却未曾想到那道人只是微微一笑,便是已经松开手,任由那一枚落叶被风吹去了,而后嗓音平和道:
“整体的方才是命运。”
“个体也不过只是【命运】构成的一环,你见到的竟然只有置身事外,操控少数,影响多数,而后编织出命运。”
“你以因果操控一人,百人,万人,哪怕再多,却也只是落入下乘。”
“因果为丝线,操控于手的,本就该是命运本身。”
卫渊垂眸,眼底平和,没有对于对手和敌人的嘲讽,只是平静地说出一个结论而已:“你的道,你的器量,你的格局,都太小了。”
太小了……
太小了?!
青衫文士喃喃自语着这几个字,忽而感觉到了一阵无与伦比的悲凉。
踉踉跄跄后退,坐倒在地,只放声大笑,却又放声长啸,声音悲苦。
黑发道人眼底没有什么嘲弄,只是垂眸。
他已经窥见了,超脱的一缕。
每一个人的机缘,每一个摸到极限的强者,超脱的方位都不同,哪怕是走在同一条道路之上,超脱的方向都是截然不同的——
浑天本无面目,中央之帝,中央既非北非南,故以浑沌为非无非有者也。
非无非有,体和自然,本就是最顶尖的道果。
她本就是天地大道,是浑沌唯一的状态。
却又开辟七窍,七窍者乃是观察天地的通道。
浑天本乃天地自身却又去观天地。
是非无非有,却要踏破这有无之门,凿开七窍,最终得以超脱。
天帝镇压清浊之上的星河。
镇压过去,现在,未来。
和整个世界的联系最深最重,欲要超脱却必须放下清世众生。
最佳时机是清浊湮灭,万物不存,而他不去开辟清世,而是借此踏出一步。
伏羲最关心的便是娲皇,而其超脱是必须要吞噬娲皇。
命运超脱需要掌控整个命运,万物随心凌驾于一切,而命运本身却是那种游离于众生,游戏人间的性格。
所有强者的超脱之道,都在矛盾和自我的悖论之中。
若是说从渺小如蝼蚁,修行到道果层次,是要抵达【我】的极限和至纯。
那么超脱便是要凌驾于【我】之矛盾和悖论。
而这也不过只是一个方向,内里更多精深微妙之处,已经是只可意会,而不能够言传了,卫渊垂眸,内观于自我,心中叹息,却又不知,自我超脱的那一线之机,却是在何处?
他可以说出命运的问题,却又看不到自我的道路。
但是虽然如此,却也足够了,他已经知道该要如何应对浊世了。
卫渊沉默许久,忽而起身,那万丈的云海翻涌滚动,似有一道声音传下山去,让那道人张三丰上山来,是有事情要吩咐和安排。
青衫文士微微一惊,抬起头,看到那黑发道人站起身来,看着山下许久。
而后轻声道:
“来这里已经太久太久了,解决一些驳杂的事情。”
“是时候离开了。”
青衫文士心中刹那明悟这一个离开是什么意思。
离开这里。
离开此界,离开这个时间线。
复归,本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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