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宣统三年,春末,正午。
黄埔港口,苦劳力和各色人物来来往往,不时地会有几个绿眼大鼻梁的洋人操着一口蛮话,鄙夷地审视着这片土地,清廷下令在港湾新组编的巡警也无不对着这群“洋大人”点头哈腰,极尽谄媚之能事。
待“洋大人”走远之后,巡警们的腰板又挺得过于笔直,鼻孔朝着天,恨不得把身子仰过去,对着从身旁扛包走过的劳力又是一顿无端地呵斥,然后这一群人又无端地哈哈大笑。但在旁人看来,丝毫不知笑点何在。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身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右手拄着“绅士棍”,左手拎着小皮箱,头上戴着一顶绅士帽,而脑袋后面又拖着一条乌黑锃亮的辫子,不急不缓地从轮船上走下来。
黄埔人是见过世面的,早就对这种不伦不类的装扮见怪不怪了。
年轻人叫王晋安,字定边,是江苏徐州人,刚刚从日本留学回来,应日本留学好友林觉民邀请,去他家做客。
林觉民,字意洞,原是福建闽县人,在广州买了一处宅子,现居住在广州。回国之前,王林二人已经互通书信,约定今天到港,林觉民会派人来接王晋安。
所以此时王晋安优哉优哉地站在黄埔港的街边,四处张望着来人。
突然在人群中看到一个肤色黝黑但精神饱满的年轻小伙子举着一块硬纸板做的牌子,上边大黑字写着“定边兄,小弟觉民敬邀”。
看到这块板子,王晋安大致就知道这是林觉民家中的小厮了,就微笑着踱步过去,于细微处显摆着他的绅士典雅。
“请问这个小兄弟,你是觉民老弟家里人吗?”王晋安把玩着“绅士棍”,操着官话微笑着问道。
听到这声问话,这个小厮仔细打量着王晋安,随后作揖,语气欢快地回道:“这位大爷可是我家少爷的同窗,王晋安,王先生!”
小厮一口福建味的官话像极了当时在日本初见林觉民时的样子,王晋安想起往事忍俊不禁。
“哦!那看来就是了,我们走吧。”听到眼前小厮的回话,王晋安就确定这是林觉民派来接他的了。
“你是林大友吧?”王晋安也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小厮。
“咦?王大爷知道我?”林大友面露不可思议,又有些受宠若惊。
“早先,觉民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来,说你和他亲如兄弟。”王晋安出言说道。
林大友面露喜色,眼前的这个小厮叫林大友,从小就跟着林觉民,虽说是林家奴仆,但是和林觉民的关系亲如兄弟。
因为林觉民今天有事急匆匆地出去了,所以此次前来接引王晋安也是林大友自己主动请邀,因为他一直都想见见少爷口中的那位亲如兄弟同窗好友到底长什么样子,于是就迫不及待地前来看看。
林大友带着王晋安走出人群,到了街口招招手,就来了一辆人力黄包车,随即打油笑嘻嘻地作揖邀请:“王先生,您请上车。”
王晋安听了这话,也不客气径直就坐了上去,林大友帮着把皮箱抬到座位旁。
“大友,你我不用太过客气,既然觉民拿你当兄弟,那你今后也是我的兄弟,以后不要再先生先生的叫我,显得太生疏了!你跟着觉民一样叫我定边就行。”王晋安坐在黄包车上,突然正色对林大友说道。
林大友听到这话也是一愣,但是看到王晋安表情严肃,不似说笑,就郑重地一口应道。
林府离港口很近,没多久就到了。
林大友帮忙把行李拿了进去,刚进入林府,王晋安就发觉这宅子好像有点空旷,诺大的林府此时竟然只有他和大友两个人,无处不显得不和谐。
“大友,这里没有其他人吗?”王晋安四处观望着,好奇地问道。
“这没人了!”大友随即说道。
“啊?”王晋安愕然地看着林大友。
林大友看着王晋安脸上挂着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便开口解释道:“我家少爷说最近可能有事情要发生,怕这里不太平,就让少夫人带着其他人先回福建老家了。本来我也该跟着回家的,但是我担心少爷有事情需要我去做,就留了下来。”
王晋安听到这话,就若有所思道:“不太平?觉民今天也是有事出去了。”
“是的,昨天少爷还打算自己去接你的,没想到一大早就有人送信过来,少爷看到书信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到现在都没回来。不过少爷出门前特意嘱托我让我好好招待你。”林大友出言解释道。
看来广州城最近有大事要发生了,王晋安根据林大友的只言片语暗自得出这个结论。因为在王晋安的印象中,林觉民是个热血青年,在日本留学的时候就经常和一些地下党派联系。看来这广州城要发生的大事也和林觉民他们有关系。
回房小憩之后,王晋安换了一身灰色长衫,准备出来走走。
开放之后的广州城虽说热闹喧嚷,但大街上衣衫褴褛的乞丐也不因广州的繁华而减少,广州城丰收的硕果只属于洋人和买办,这一切的狂欢都与普通的中国人隔绝。
他们唯一与这城中的繁华有关的就是肉体和精神的被剥削。
而这一切是他们无法改变,因为对他们来说反抗与否,无非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他们脸上麻木的表情是对生活的绝望,对他们来说未来就是一片黑暗,唯有眼前的填饱肚子才是他们辛苦工作的动力。
这一切王晋安都看在眼里,但是对一个年轻人来说这种现状是他无力改变的。
他想到了那些日本的同学和他们的家人,每个人都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甚至是狂热!
这是王晋安在家乡甚至是现在的广州无法看到的景象。他多么希望能够从国人的眼中看到的不再是迷茫,但是这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因为王晋安自己就很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日本留学!去日本留学的事宜全是家里人安排的,他的父亲是个举人,但是中举之后就不再热衷于科举,反而对洋人的科学异常地感兴趣。
于是就通过一些关系让王晋安去日本留学,希望王晋安能够学些有用的东西回来,但是王晋安根本就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但迫于无奈,他只好选择学了化学。
他的父亲答应他,等他学成归来就给他办个化工厂,说是要建一个中国人自己的化工厂。
想起这些,王晋安顿时就觉得索然无味,就想着原路返回。
途径聚宾楼的时候,王晋安突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林觉民!
“意洞老弟!”王晋安热情的虎扑上去,给了林觉民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觉民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虎躯一震”,正要反抗,定睛一看原来是王晋安,就顺势热情地和王晋安抱在一起。
“定边兄!”林觉民看到王晋安很是激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林觉民惊喜地问道。
王晋安挠了挠头,出口笑道:“我又不是神仙,我这不是要出来转转,刚巧碰到了吗!”
“原来是这样。”林觉民说道,随即介绍道:“这位也是我在日本认识的朋友,叫黄...额!不!”林觉民挠了一下脑袋,继续说道:“张守正。”
王晋安打量着旁边这位蓄着小胡子的微胖中年男子,伸手说道:“张兄,小弟王晋安,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一不留神,王晋安就说起了经常在日本使用的敬语。
张守正握手笑道:“晋安老弟有礼了。”
随即,张守正看了一眼手表,说道:“在下还有些琐事要办,先行一步,意洞老弟可要将所托之事记在心上,这可是...”张守正看着王晋安站在旁边欲言又止。
王晋安看到此景,也知道他们是有要事想托,夹在中间很是尴尬,只好无奈地苦笑。
他们都是聪明人,相视一笑就化解了尴尬。
张守正离开了。
林府,深夜,书房
“定边兄觉得我们这个国家怎么样?清廷又如何?”林觉民正色问道。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王晋安踱步走到窗边,双手后背,看着窗外的夜景无奈地说道。
“是啊!百足之虫虽死而不僵,是为大贼!”林觉民背手踱步,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是四万万中国人的大贼!”
“我听大友说你让家里人都回老家去了。”王晋安虽然已经猜到广州城将要发生的事情可能和林觉民有关,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问一下。
“唉!这大友。”林觉民无奈地摇摇头,但看他的表情似乎对王晋安非常的信任,丝毫不起疑心,“是啊,定边兄,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要流血的,我不知到时还能不能活下来,所以就送家人回老家避避风头。”
王晋安已经知道林觉民要做什么了,因为早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林觉民就一直说清廷腐朽不堪,只有彻底革了他们的命,中国才有前途,中国人才有希望。
“意洞!”有些事情王晋安是没有勇气做的,所以他特别敬佩林觉民这样的人。
王晋安在他们身上看到了希望,虽然这一丝的希望会带来鲜血和伤痛。但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身上长了浓疮,用刀割掉才能好得快些,否则可能会危及生命。
“你放心吧!如果真的...”王晋安知道林觉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心中不免一阵酸楚,“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
“定边兄!”林觉民眼中泛着泪花,万分感谢地看着王晋安,“有兄如此,夫复何求!”
1911年4月27日,林觉民等100多名革命党冲进两广总督衙门府,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灭。
总督府下令割下林觉民等人的头颅悬挂城墙,暴尸荒野以示惩戒并且禁止百姓为“叛贼”收尸。
当晚王晋安就知道林觉民壮烈牺牲了,但是此时最重要的不是悲伤,而是想办法救回林觉民的尸体,根据林觉民生前的指示,王晋安和林大友在聚宾楼留下暗号等待张守正。
果不其然,一盏茶的时间,王晋安就看到当日的那个微胖续须的中年男子压着帽檐走进来,他身边跟着一个瘦高的男子。
“张兄!”王晋安招呼道。
四人相顾无言,此次起义的失败对于他们来说打击很大。
“王兄弟,这位是潘达微,他会给牺牲的兄弟们收尸的。”张守正言简意赅,直奔主题。
“张兄有急事?”根据林觉民的描述,王晋安觉得张守正并非凉薄之人,除非他有紧急的事情要办,否则肯定会留下来一起办理林觉民等人的后事,因此王晋安才多嘴问了一句。
张守正看上去面容有些憔悴,想必是这几日也为这件事操碎了心。
“是的,很要紧的事情要办。”张守正郑重地说道:“虽然这次起义失败了,但是觉民等同志的牺牲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我们正在准备下一次的起义。”
为了防止外人听到,张守正的声音虽然很小,但是语气却充满了坚毅,不容置疑,“下一次!下一次我们一定会胜利!”
“张兄,我想加入你们!”王晋安突然说出这句话,其余三人都很惊愕地看着他,林大友先是不解,后又点头若有所思。其中潘达微则是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他,而张守正惊愕之后,随即紧盯着王晋安的眼睛,似乎想看透他到底再想什么!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人为什么活着?我父亲为什么非得逼着我让我去日本留学?而意洞老弟为什么要去做类似于飞蛾扑火的事情?林老弟的死给我的触动很大,我就在想啊!”
王晋安紧握双拳,郑重地说道:“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了,生命对我们来说只有一次。但我希望当我年老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我希望能够像林老弟一样,把自己的生命和整个精力都献给最宝贵的事业——就是为了中国的崛起而奋斗。”
那天之后,张守正离开了广州,临走之时,他告诉王晋安他的名字其实叫黄兴。王晋安答应黄兴,等给在广州牺牲的同志们收尸之后,他就去武昌找黄兴。
几天后,王晋安让林大友带着林觉民生前给他父亲和妻子写的书信,以及王晋安自费的5000两银票,一起让林大友带回福建闽县老家。临别之际还告诉林大友如果自己还活着,以后林觉民家中有事可以随时去徐州沛县找他。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这一别也许是永别,不过还好,说不定到时可以在黄泉之下与意洞老弟把酒言欢,王晋安心里这么想着。
舟车劳顿几天后,王晋安终于来到了武昌。他马上找了一家客栈,向掌柜的讨来纸笔,给家里人写了一封书信,交代后事,他相信父亲会理解他的。
根据此前和黄兴商量的暗号,王晋安很快就找到了黄兴等人,黄兴通过关系,将王晋安安排在新军军营中当工程兵,在工程营中王晋安认识了熊秉坤等人。
这些人虽然很不起眼,但是他们心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就是“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王晋安和他们每天都会碰头聚会,几个月下来他们的友情愈加深刻,革命热情愈加强烈。
1911年10月10日晚。
黑夜中一群人埋伏在掩体中。
“秉坤,你看到那个大官没有,等靠近的时候你打他,我打他旁边的那个胖子。”王晋安此刻很紧张,为了缓解压力,他调侃似的和熊秉坤聊着天。
虽然王晋安很紧张,但他看到熊斌坤比他还紧张,紧张地都抖起来了!
于是他想让熊斌坤放松一下,就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弟...”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熊秉坤“砰”的一声开枪了。
“我操!”王晋安脑袋一蒙,下意识地开了第二枪,竟一下子打死了那个大官旁边的胖子。
随后到处都响起了枪声。
王晋安怎么都想不到清王朝就这样倒下了,当宣统帝宣布退位的那几天里,王晋安晕晕乎乎的就像是喝了酒做了梦一样,感觉这一切怎么这么的不真实。
就只是开了几枪,清廷这条大虫就彻底死掉了?王晋安反复地想着这句话,他又想起了林觉民。苦苦想了几天,都觉得林觉民死得亏了,就再等这么几个月,不就不用死了吗?
可是后来又转念一想,这也不对,如果没有林觉民他们牺牲在前,或许这革命还不会成功。
他们就像是盖楼时的基石,没有基石,大楼怎么能建的起来呢!
这一点想通了,王晋安心情也好多了。
1912年1月1日,南京总统府(清朝时的两江总督署)内
王晋安等人在这里参加孙先生就任民国临时大总统的典礼,典礼会场很是热闹,所有人都沉浸在胜利的曙光中。
但是此时此景王晋安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看到很多与会的人员竟然是前清的高官,没想到清朝倒台之后,这帮人剪了辫子依旧可以当官。这对王晋安来说简直就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吐不吐都觉得恶心,更为林觉民等人的牺牲感觉不值。
典礼结束后,王晋安的任命书就下来了,是要去一个兵团当个统领,但是他一点都不感兴趣,王晋安现在就只想回家,看看父亲母亲,然后再找个好姑娘和她成亲。就这么想着,归家的愿望越来越强烈,甚至顾不得收拾行李,直接找了一辆马车直奔江北。
徐州沛县王家庄村口
“嘿嘿,还真没见过您这样的爷,好好的官不做,却跑回来娶婆娘。”驾马车的大爷调侃着车上躺着的年轻人,年轻人闭着眼温馨地躺在马车的草甸子上,似乎很享受这一切。
“爷们,前面就到王家庄了。”马夫吆喝着。
听到这话,王晋安坐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家乡的气息,愉悦的心情全都洋溢在他的笑脸上。
这多么的不容易啊,经历了生死,没想到竟还能回到这里!
在路口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的衣服一身补丁,斜挎着一个包袱,在王晋安印象中,那人好像叫王晋宝。
“大宝!”这是王晋安见到的第一个熟悉的家乡人,于是兴奋地大声喊着王晋宝的小名。
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王晋宝先是一愣,然后定睛一看,原来是举人家的公子——王晋安,在王晋安父亲没中举之前,他们也是很好的玩伴,只不过后来渐行渐远。
看到来人是王晋安,王晋宝并没有很热切的打招呼,只是微微一笑,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继续前行。
身份的差距,地位的悬殊让两个本该是朋友的人无言以对,但是没人能想到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两人的命运竟还能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