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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郑羽提出离婚。他并不惊骇,但要我说出理由。
我说,我发现我们俩不合适。
郑羽说,怎么不合适?我觉得很合适,我没觉得什么地方不合适。
我说,咱俩性格不合,我讨厌你整天就知道上班,你根本就不跟我交流。
郑羽说,这不是离婚的理由,你是了解我性格的,以前我也是这样,至于生活中的磕磕碰碰谁家都有,比我们家打架厉害的家庭有得是。
我说,我觉得结婚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要知道结婚就是这样子,我根本就不会结婚!我说到这时,突然很心酸,不由得就哭起来。
但郑羽立刻把我的哭泣当成了我是在向他撒娇,吵吵离婚更不过是在向丈夫耍小脾气。他走到我身边,把我环抱住,就像哄一个淘气的小孩子似的,一边轻轻拍我的背一边用很温柔的口气对我说,好了好了,我知道我不好,以后我一定在家多陪陪你,另外,我们俩是不是应该有个小宝宝呀。
我惊得跳起来,差点把他的眼镜打掉。你说什么呢你,郑羽我告诉你那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郑羽也火了,任何结婚的家庭,做了妻子的女人都有责任这么做,为家庭承担义务,你有什么特殊的,你怎么就不能为我,为我们的家庭做出点贡献!
你就是这么理解为你为家庭做贡献吗?给你生个孩子就是做出贡献了吗?
当然,不然的话结婚干什么!
对不起,我和你理解的概念差距很大,我也不能接受你个人的想法,我现在也明确地告诉你,别说生孩子,日子我都不想过了,离婚吧,也给你个自由,找个愿意给你生孩子的去吧。
郑羽听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好像我比他气还足呢,一下子僵在那里,缓了缓劲,他换了低声下气的口气,小夏,不想生就先不生,生什么气呀,我们还年轻,以后有得是时间,对吧。
以后?我心里头哼了一声,但我嘴上没有说出口,我也有些不忍心,看郑羽那个可怜兮兮的样子,我也实在没有办法再为离婚的事跟他吵了。
这个晚上,郑羽很深情地跟我在被子下面缠绵,我起初毫无感觉,还有点抗拒的意思,但他锲而不舍,我渐渐地意识有些模糊,也许我的潜意识有什么东西在做怪,我突然感觉自己特别需要,就猛地把盖在身上的被子踢开,双手把郑羽用力抱住,大概是我很配合的动作强烈地刺激和鼓励了他,他变得非常激动和不可抑制,但当我睁眼看他的脸时,我一下子莫名地陷入失望的状态,在那一瞬间,我脱口而出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蔡小北。
郑羽没能把事情做完,他颓然地仰面朝上,两眼直瞪着房顶,无言。
我想解释,但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我心里哀叹,这回可全完了,不用劝他什么了,他肯定先提出来和我离婚。
天亮以后,我们俩默默地吃着早饭,我一口一口往嘴里送着粥,肯定不知是什么滋味。快吃完了,郑羽终于打破沉默对我说,你想考研究生的事情我同意,如果考上了,你就去,如果考不上,你还想离婚,就再说。
我听他的话,有点没弄懂,难道如果我考上了,就离婚吗?什么叫“如果考上了,你就去”呀,我问他。
郑羽面无表情,他说,难道你考上了,我们还有在一起的可能吗。
我一下子低下了头,假装在想他说的话,没言语。
如果你考不上,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们能不能还在一起,我们再商量。
我点点头,同意他的安排,觉得就我们目前的状态来讲,他的安排是很合理的安排。
我给北京的瘦潘打电话,问他考试报名的事情,结果他回信说,我已经错过了明年报考的时间了,建议我等明年的研究生考试结束,就报名参加后年的研究生考前辅导班。他还劝我就再好好复习一年吧,要不我会考不上的,因为我的本科没涉及过电影,一般考电影学院研究生的,都是电影学院毕业的本科生,他们比我有基础。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知道了我和郑羽的关系紧张了才这么劝我的,还是怎么回事。但既然已经错过了报名,我也只好就先自己在家复习,等明年的研究生考试结束了再说。
整个冬天,我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刻苦学习的学生,瘦潘说考研究生其实就是考你的外语水平,只要外语这关能顺利通过,专业课即使有有一些课程是我以前没学过的,只要上了电影学院的考前辅导班,就等于见到考题了,就完全凭我的记忆和背诵能力了。
元旦到了,元旦时小炉匠和刘小艳的婚礼如期举行。那时的婚礼没今天这么奢侈隆重,还没有在大饭店举办婚礼的气魄和习惯。刘小艳和小炉匠的婚礼就是在他们家楼下院子里的空场办的,共计摆了六桌,请了本市最有名的饭店的厨师布的菜,好多都是很拿手的,婚礼办得既热烈又郑重,叫很多人非常羡慕。我至今还记得刘小艳穿着从北京买回来的大红呢子裙套装,头上插满了粉色的塑料花,一颤一颤的,她脸上的胭脂也红红的,透着无限的喜气。
我怎么样也要去的,虽然我知道蔡小北和眵目糊他们都会在场,我想反正我是因为我的同学去的,和蔡小北无关。在热闹的婚礼现场,我马上就看见可能是充当了操办人的蔡小北和眵目糊正忙着一会屋里一会屋外的搬这搬那,我假装没看见他,忙着和我认识的人打招呼,很多人我都认识,因为男方女方都是我的同学,所以我看见了好多我几年未见的初中同学以及高中同学,光和老同学寒喧就把我忙活够呛。等婚礼宴会开始,我和几个上学就相好的女同学坐在一起,她们差不多都知道一些我和蔡小北搞过对象的事,但也基本知道我已经结婚但新郎不是蔡小北的事,所以她们也有意回避谈到他。我看见蔡小北和一帮初中同学坐在一起,而且没过多久,他们那一桌就热闹起来,我们循声望去,原来他们正在新娘新郎闹酒呢,两个新人叫他们折磨够呛,又是喝交杯酒,又是抱一起啃苹果什么的。
我透过人群的间缝瞄见蔡小北,没想到就跟有感应似的,他也正好扭脸看我,我急忙转过脸去,不看他。等过了一会儿,觉得他可能不往我这里看了,我就又转过脸往他们那桌子看,但我发现,蔡小北没了。我的眼睛在人群里飘荡着,想找到他的身影,但有一个人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正眼一瞧,原来是多日不见的眵目糊。
我差点不认识他了。我惊叫,眵目糊,你发财了吧。眼前的初中同学眵目糊一改从前邋里邋遢的样子,竟然衣冠楚楚,皮鞋锃光发亮。
他显然已经喝得不少了,摇摇晃晃地朝我靠近,手里端着个杯子,他说,小夏,总也没见了,小北说你要去北京了,有这回事吗?
我感觉他因为喝的有点多,可能嘴就没有把门的了,赶紧站起来,举起杯子和他对碰,说,喝吧,我也祝你早日结婚,好有个人管你。但眵目糊真是讨厌,他把手里的酒喝干了,非要看着我也要把手里的酒喝干,我叫他劝得没招,一狠劲就把自己杯里的酒全干了,我以为这样眵目糊就不和我打嘴官司了,谁知道酒喝多了人是没什么自制力的,他又奔向桌子去抄酒瓶子,闹着倒酒嘴里叨咕着非要替他哥们和我喝一个。
我马上明白,他想着蔡小北。我知道他是越来越误会我了,他们一直以为我总是在折磨蔡小北,原因就是蔡小北没文化,我已经看不起他了。他们当然是同情蔡小北的。正尴尬间,新郎新娘又转过来,大家连忙起身,共同举杯祝贺他们。我趁机离开桌子,想换个空间透透气。
我远远地看见只有架锅那边人少点,就朝那边走去。等我走到堆放着好多盆盆罐罐的桌子后面,正好有一个人从地上站起来,我一看,正是蔡小北。我非常难堪,好像我是故意找他来了,连忙要转身离开。句听他说,你走什么,你愿意在这呆着,我可以走。
他是这么说的,但等我走过去,他却没有走的意思。我就故意说,你怎么不走呀。
蔡小北冲我咧咧嘴,说,我刚点着的烟,让我在这歇会行不。
我假装责难他的样子,白了他一眼。我们就站在一起,远远地看着婚礼中热闹而欢喜的人们,看着看着,我的眼睛突然湿润起来,我悄悄地用手指按了一下眼,把眼睛从那热闹的人群移开。但还是被蔡小北发现了,他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发红的眼睛,怎么,你很羡慕他们吗?我觉得他的话里有一丝讽刺我的味道,就反击他道,我羡慕不羡慕也总算是有过真体会,你才应该真好好羡慕羡慕人家呢。怎么样,你和那个穿红高跟鞋的,什么时候也演这么一出让我们大伙好好瞧瞧呀。
蔡小北听我这样说,围着我前前后后转了一圈,他口气里这回是真的带着挖苦和嘲讽了,他说,邵英夏同志,你可是真正皮厚嘴尖,你说你总是这么刻薄有什么好,能占什么便宜?我就纳闷了你,好像你比别人强多少似的,其实呢,我也就是不稀得揭露你得了。
揭露我?我有什么怕你揭露的,笑话。我梗着脖子,仍然是一副强硬不屑的模样。
蔡小北看我那个样子,就说,对了,我突然想起件事,你以后别总昂着脖子走路行不?我们单位一个认识你的哥们说你这种女的不好斗,让我离你远点。
我听他说的话有点莫名其妙,就反问他,我昂着脖子走路关他屁事?
你不是挺有知识的吗,没听说过呀,“扬头女子低头汉”吗,不就是说的你呀。
我抬脚就走,听见蔡小北在我身后说,你不爱听啥呀,好话赖话你都听不懂呀,说明你牛,你牛才敢扬头呢。我也扬头,可是我是个男的,应该低头,我正认真学着当低头汉呢。
那个婚礼之后,一直到过了年,我都没再见到蔡小北,听说他和眵目糊到广州去了,不知道为什么呆那么久。
春天来了,我想到北京去一趟,见见瘦潘,再把考研的事敲定一下。
实际上到此时为止,只有瘦潘的支持成了我唯一的支持。郑羽的态度虽然已经转变了,但还是感觉比较虚弱,好像考不上是他更希望的;而蔡小北,又挖苦又讽刺,明白的态度就是反对。当然,我跟他有什么关系呀,反对也白反对。
至于我自己,当然是全心希望能够考上,能够更上一层楼谁不希望呢。
我没想到这一回见到瘦潘的情形有点跟上次不一样。我在校园把他找遍了,也没见着他的人。宿舍,教室,餐厅,甚至操场,凡是我想到的地方我都去了,快把整个大学溜遍了。我纳闷怎么一下子这个人变得神神秘秘的呢。最后,我只好就等在他宿舍的楼前,那有几个乒乓球台,旁边有石凳,我干脆就坐那干等。
直到中午已经一点钟了,我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瘦潘那瘦瘦的身影,他满头大汗,胳膊底下夹着成捆的像是宣传条幅一类的东西。
我跟他进了他的宿舍,发现他的小屋变成了一个像是正准备进行策划布置什么行动的指挥所,到处是宣传品和条幅,有些是早就写好的,已经折叠整齐,有的墨迹还没完全干,在床上摊晾着。我跟他进来没说几句话的空档,就又进来几个人来找他,听上去又跟他汇报情况的,有询问行动计划的。
我感觉到了这里非同寻常的紧张气氛。我是隐隐约约知道一点最近北京的高校的情况的,但如此近距离的亲眼所见所闻,还是使我,这个小地方来的人有些慌张。瘦潘问我,吃饭了吗?
看他终于抽出身来想起被冷落在一边的我了,我很想借机叫他抽身出来,和我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说话,我也想找机会和他谈谈,我有点恐慌,有点感觉到不祥。但瘦潘没有这个时间,他说,他没有时间陪我吃饭了,他马上要指挥一次行动,马上北大的人就过来,他们就要去搞一次上街游行。他慷慨激昂,情绪高亢,说话的时候声音嘶哑。然后,他非常严肃地问我,你去不去?
我一楞,问,赶什么去?
他说,去游行,你什么都不知道吗?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上吃饭?我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沾牙呢。
我听他说的话,觉得他的状态好奇怪,也很不解,就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呀,闹得你连饭都不吃了?
小夏,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什么觉悟!瘦潘因我的话变得气咻咻的,他很迅速地站起来,没好气地对我说,我没时间跟你在这磨矶了,我需要去做很多事,很多人很多事都等着我呢,你自己去吃饭吧。
我当时的处境一下子很尴尬,屋里有进有出的许多同学和教师,他们连看我一眼的兴趣都没有,都满脸凝重,脚步匆匆,根本没人理会瘦潘外地来了个女同学摸样的人,饭还没吃呢,瘦潘就要撂下她忙着去指挥一个什么行动。意识到自己做为局外人的处境,我很快做出通情达理的样子,我跟急匆匆一边往外走一边和跟在他身后的同学说话的瘦潘说了一句,那我就先去吃饭,我没再往下说,我出了瘦潘他们宿舍楼,眼前的情景叫我噤声,许多人,排成了长长的队伍,打着条幅,队伍中间还夹杂着好多年过花甲的老教授们,手里拿着各色的小旗摇着,人声欢腾。
我没有再回去找瘦潘。我不是埋怨他对我冷落,我是感觉到我其实和他,有很远的距离。这距离不是了解程度和认识时间长短能拉近的,可能我们就本来应该是远远地观望着的,近一点都不能接受。
我想我自己应该亲自去问一问。终于找到了位于海淀区西土城路四号的电影学院,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在招生办,得知硕士生考前辅导班确实有办,但报名要到九月以后。我出来的时候,那位老师还热情地嘱咐我到时候早些来报名,因为有名额限制,只招收5名学生。
等走出学校大门,我的心情开始郁闷,而且越来越郁闷。这个辅导班除了要交纳400元的学费外,外地的考生,像我这样的,还要自己承担食宿问题,要完全脱产到这里来,上课时间安排在每天晚上,一共要在这里呆上14周,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可能会花费上千元的银两!这太多了,我很意外。这个数字,在当时,对于我这样的人,简直不能想象。
但是,并不是我花了这个钱就能考上。
那个时候,我每个月的工资好像是84元,所有的大学毕业生都是如此,一毕业,拿54元,一年之后转正,涨到6元,然后继续增长到70元、84元,接下去能够涨到9元以及104元……但那可能要熬许多许多年以后,可能我都已经岁数很大了才能实现。
我胡思乱想着关于钱的事,是觉得拿出一千元钱出来学习,而且可能这钱会白花,有点舍不得,要知道,一千元,我和郑羽的全部积蓄都没这么多,我上哪里去筹集这笔学习的钱?
从北京回来,我的情绪一落千丈,大不同于上回去北京之后的反应。我也没跟郑羽提及瘦潘的事情,也没讲电影学院辅导班的事。我闷闷地在家里睡了一天觉,睡得腰酸腿疼。
我的愿望和钱发生了冲突。
我后来回忆,爱上钱,觉得钱好,应该最早源于此。
我的内心开始斗争。
在斗争中,我还是坚持着复习,上班时,我把一大堆书挡在我桌子前面,自己趴在桌上猛学外语。结果单位还是有人知道了我想考研究生的事。
有一天,我们部的主任老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好人,大概是刚从领导屋里开会回来,紧张地走到我身边,拍了一下我的肩,说,领导找你。
我吓了一跳,见他那副如临大敌的害怕样子,我还觉得他今天的样子好奇怪,因为他整天乐呵何的,从没见过他现在这个表情。
我问,李主任,出什么事情了把你吓成这个样子?我的话里还有些调侃的味道。但他回避着我的眼神,转身离开。我马上想我犯了什么错误了吗,没有呀,难道是我暗地里复习的事有人打小报告了?这也不至于呀。
原来是我不久前去北京的事情,有人捅到了上边。是我们台的书记跟我谈的话,在座的还有组织部的人,还有一个管记录的。我感觉他们像是在审问。书记问的很详细,坐几点的车去的,跟什么人联系的,具体谈话的内容,参加了什么行动,等等。一旁组织部的人还不停地补充说,你的态度要诚实,说我的态度是否合作关系到处理我的程度。最后,他们严肃地要我在谈话记录上签字。这还不算,他们要我把去北京的情况写一份详细的汇报,说是要上报,然后还要跟北京方面核实,才能给我定性。
我最终出于什么考虑,是为了保护瘦潘还是为了保护自己,我也说不清,反正我一句没提到瘦潘的事。我在他们的反复追问下,承认看见了广场上的学生,但我只是路过那里。他们再追问下去,我也只能说那天正在下雨,我看见学生在雨中,有的打着伞,有的就那么被雨淋着,脸上和身上都很脏,我看见队伍里有人在吃面包。组织部的人立刻警惕地问:吃面包?我说,还喝矿泉水呢。
看见什么人提供的吗?
看见了。
谁?
北京市民吧,我看见一些老太太递给学生的。
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就不细说了。总之,我很惨,因为这件事,被审查了半年之久,而且,最关键的是,我这样被审查的人,不允许出差,不允许离开单位负责监管同志的视野。
考研究生的事情,主要是九月份上考前辅导班的事情因此而告吹。与此同时,莫名其妙地,我的政治生命也像是提前结束了,一下子,什么先进呀模范呀都统统与我无缘了,我被单位积极上进的人群抛到了界外,成了一个边缘人,从此以后,我的冷热和喜怒都被人们搁置了,好像约定好了一般,我虽然身形还在,但已被视若无物,我被主流社会无情地冷落和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