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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岁,我毕业了。分配到了我家乡城市的电视台工作,我很幸运,电视台刚成立不久,我有了一个别人艳羡的工作。
这一年,真是值得怀念,已经四年过去了,所有的同学,能回来的,该回来的,全都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回来了。
一直留在家乡的眵目糊,现在在市外贸公司工作,他比我们参加工作都早,人显得就比我们成熟许多,当然,眼角早没眵目糊了,同学聚会时,坐那里也不多说话,只看着同学憨憨地笑。我就跟刚刚复员回来的小炉匠说,怎么眵目糊看着那么老实呀,看来他本来是个好孩子,就是跟你玩学坏的。
他才不老实呢,最蔫坏的就是他,这是看你回来了,当你面装呢,过几天就露原形了。
小炉匠分配到了市直机关一个行政部门,肯定是他家走后门了,要不他原则上应该分配到他父亲所在单位,好像是蔬菜公司吧。没去卖菜的他成了机关工作人员,当然美得够呛,当时就显得比别人有优越感了。他还告诉我,他去报到时就碰见了一个说是我高中同学的女的,叫刘小艳,问我,你还记得她吗,人家可说永远也忘不了你。你干什么好事了,人家那么记得你呀。
是刘小艳吗,她上了财校的,她也在你们局工作吗?我一听是我高中同宿舍同学的名字,也很高兴。但与此同时,我们又都有些语塞,我们好像也都想到了还有一个未到场的同学的名字,那就是蔡小北。其实我从一进屋就想着这件事,只是同学多一一寒喧,我的表情没露出来而已。
小炉匠真是不简单,他好像看见了我的心思一样敏感,像是对大家说,也是对我说,说小北他们重庆兵下个月就回来了,说完他朝我看了一眼,又说他们一直都没断了联系,四年都在通信。说完这话,他的眼睛又落在我的脸上,像是在探询。我低下头,关于小北,我已经无话可说,我和他,四年里,没有互通过一封信,我想,他早把我忘了。
我把他忘了吗?现在看,一点都没忘。但大学的四年里,是把他放到脑后了,谁叫他不主动和我联系,他当然肯定知道我上了大学,并且能很容易就得到我的通讯地址,也许早有人告诉他我的通讯地址了呢,但他就是不和我联系,我怎么知道他还想着我没有啊。
这是全部的理由和借口吗,我内心深处自己问自己,当然不是。我知道,我自从踏入大学校园的那一步起,就离蔡小北远了,而且,四年里,没有只言片语的联系,我曾经想我们就算是完了吧。四年的光阴,思念一点一点地被耗尽,希望和绝望交错着纠缠着我的心,幸亏我是个美女,有那么多男生追求,才没被相思的寂寞害死。
那个夏天,在我刚开始参加工作的那个夏天,在我的记忆里,是一个美好的夏天。街上的女孩子已经穿着花花绿绿的裙装,男孩子没有穿像蔡小北当年那种大喇叭裤的了,早就不时兴了。街上正流行穿很瘦很瘦的鸡腿裤,我还记得最像样的先是大小纹哔叽做的西服套装,然后又改成一种叫阳离子的布料做紧紧绷的裤子,最时髦的头型是去温州人开的发屋烫个像蘑菇云一样的爆炸头。
我就是那个样子的,长着一对吊眼梢,一边顾盼一边生辉,头发像在爆炸,裤子勒得令别人窒息,穿着个体户刚从南方倒过来的尖尖细细的粉色或红色的高跟鞋,一扭一扭地去上班。我满意我自己的样子,期待着等小北回来,看见我还会像我15岁时一样着迷。
我被安排到新闻部当编导,那时候,电视台可不像现在人那么多,分工那么细,我们这些新分来的大学生都是既当记者又当编辑的,而且出来乍到肯定主要先是学习和熟悉业务为最主要的。那时候,没有像现在那么多栏目那么多主持人,基本只有三四个,就播新闻的露脸,电视台最初除了播新闻也就是念报纸,其他时间就只是转播中央台的节目。
到了10月中旬,我已经焦急起来,确信到蔡小北肯定已经回来了,但似乎还没有想见我的迹象。我想来想去,自己不可能再像从前,假装正好从他们家门前过了。那怎么办呢,如果蔡小北压根就不想再见我了,那怎么办呀。
在此期间,小炉匠和眵目糊他们邀请过我去爬山,我也把刘小艳叫上了。我们还在山顶上吃了午餐肉的罐头喝了点酒,午餐肉的罐头是眵目糊从单位仓库搞出来的,应该算是偷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外贸仓库什么都有,连野菜都出口。不可避免地,又说到了蔡小北。我觉得小炉匠好像知道不少蔡小北在重庆当兵时候的事,但他似乎是有什么忌讳,不愿意跟我说。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说了一大通蔡小北的好话,好像在做我的工作一样,然后就准备联合行动,就在当天晚上,我们一下山,就由小炉匠出面,带上我去小北家找他。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真是的,电视台已经有人开始追我了,我却还在这里贱乎乎的追别人。刘小艳看出我很难受,上前搂住我,说,咱们都谁跟谁呀,我们多了解你们呀,不然我们不会生把你们往一块凑的。
是有人指使你们还是你们自愿要撮和我们呀,回来的路上,我憋不住了问他们。其实是因为我想来想去,拿不准蔡小北的态度,想让他们先给我透个风。
小炉匠说你别问了,反正一会儿我准叫你俩见面就是了,见了面你不就全清楚了吗。
我的心里不太舒服,怎么我们见面还得这么多的人帮着,如果没这么多的人帮忙,难道我和蔡小北还不见面了不成?再退一步想,我至于的吗,还挺巴结他,应该是他想法找我才对。这么想着,我就故意耍起了性子,等快到蔡小北他们家了,我说我不去了。
小炉匠有点急,怎么啦你,不是说好了吗?
我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其实我没想见他,都是你们几个撺蹬的。
小炉匠怕我真不去了,上前拽住我的胳膊,说别闹了,我没跟你说,小北等着你呢。
我一听,心竟然咚咚地跳起来,有点发慌。
小北家还住在老北山半山腰上的旧式工房里,我已经好多年没到过这里了,天已经黑了,我和小炉匠一前一后往山上走时,心很乱,脚下也跌跌撞撞的。
正低头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突然听见前面小炉匠在和什么人说话。
我就没有想到是这样与分别了四年的蔡小北重逢的,因为我就没想到他一直在山坎上等。当我意识到眼前站在黑暗中的人就是他时,我连头都没敢抬,有些尴尬,当着小炉匠的面,我一句话也没说,一下子就从他面前走过去了。等我走过他的身边了,我听见小炉匠跟他说,你不认识她了?我没听见他回话。
就像特别熟悉这个家的样子,我和小炉匠走进了蔡小北的家,这个其实我一次也没进来过的也很陌生的家。他爸爸正坐在饭桌旁看电视。我为了自己更自然一些,就装做很有礼貌的样子叫了声叔叔,然后为了避开蔡小北追随的目光,故意把脸扭向他爸一边,唠起家常来。他爸见有儿子的女同学来很热情,看来他的女同学来的不多,问我叫什么,在哪工作等等。我拿不准他还记得很多年前的事不,就是有一个差点要和蔡小北一起去挖沟的女孩。因为心里有鬼,我就显得有点那样。但我看出他喜欢他面前的我,又倒水又给我剥桔子,连理小炉匠的空都没有,呆了会见我一个劲低头鼔弄提包就开始帮我修起提包的拉锁来。
就这么着,又呆了会儿,我一次正眼都没瞧蔡小北。小炉匠主动跟小北他爸说叔叔我们出去呆会儿。小北他爸就说,好呀,外面凉快,小夏你以后来玩。好像有点不舍得我们走的样子。
出了他们家大门,当着小北的面,小炉匠就笑,故意对我说,行呀你,这么快就把老的拿下啦。我没言语,默不作声,也不知道他们俩打的什么主意。我们仨一起往山下走,他们俩在前面,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我在后面一点也听不见。到了山下一个大空场,那有一个公共厕所,小炉匠转身对我说,我们俩进去撒泡尿,你等着。
我自己在黑暗中等着,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这时,我看见蔡小北从里面出来了,他向我走来。我有点慌张,敢忙往他身后看,却没看见小炉匠的影子。就问,小炉匠呢?
这是我在与他分别四年后,开口跟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已经走了,厕所那边还有个门。蔡小北回答。
他已经走到了我面前,我无法逃避地感受到了他的气息,那种强烈的男性何尔蒙的味道,既让我熟悉又使我陌生,既吸引我又使我害怕,无论女孩或者女人都会情不自禁被迷惑的气息。黑暗中,我眼前的蔡小北,从前那个蛮横无礼的男孩子的影子完完全全抽身而去不见了踪迹。他比从前的他肩膀宽了许多,也厚实了许多,这是我第一眼看他的感受,然后,我就发现,他的脸上完全没有了从前的稚气,英俊漂亮非常迷人,他的面庞比他从前更完美。我没有想到四年的光阴,把蔡小北从一个胡闹任性的少年打造成了一个真正的帅哥美男。
只有我们两个人,天上的星星也眨着眼,我们俩呆望着彼此,我看见他闪亮眼睛里的星光,我知道,我就完全在那里面。渐渐地,从前的爱与怨,往事像烟雾一样弥漫了我们的心,我们情不自禁呼唤着对方的名字,拥抱在一起,很久。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的眼睛越过小北的头顶,看见了深邃夜空上镶嵌的北斗七星。我还记得,小北说他的名字就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天上的北斗亮晶晶。我快乐地叫了一声,指给小北看那天上就像个勺子一样的北斗,我们俩高兴地仰头看着,傻笑起来,一瞬间,我们的意识都变的模糊起来,是呀,我们已经分别了四年了,今夕何夕,今夕何年的感伤情怀笼罩了我们的心。
尽管如此,我们俩的亲呢动作只停留在拥抱上,没有演变和延伸,比如接吻什么的,流氓行为更一点都没涉及。
小北说,咱俩找个地方说会儿话吧。
那个时候,可没像现在这么多的茶馆咖啡屋什么的给情侣提供约会的公开场所,好像一般就是看电影算约会的选择方式,去滑冰游泳的都很少,好像太暧昧的见面方式都不合适,总之是家庭加社会团结一致,不给单身男女造成任何独自在一起的机会,以防他们越过雷池。于是,我们俩就手拉手在大街小巷来来回回地遛。
遛的过程中,小北问了我的工作情况,等听我说完,他过了一会才说,他还要等三个月,才知道安排到哪。
我说,不是回你爸单位吗?
是,但不知道会安排我干什么。
你爸不是还没退休呀。
是,但快了。
我松了口气,说,快退休也是没退休,你想干什么呀。
我想去开车。
原来你不是想坐办公室吗?
我现在又不了,再说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我们这样的不算干部,顶多算以工代干或者聘干什么的,我听着就没劲,也不用我爸费心了,干脆就分配我去车队开车得了。
你开过车吗?
在部队开过,我挺喜欢开车。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道是支持好还是反对好。那时候,开车其实算是个好工种,一般人还轮不上呢。
这时候,小北突然问我,我们现在结婚,你不反对吧。
我一下子懵住了,结婚,我确实没想过。我不知怎么回答他好,同意或者反对,都不合适,我一下子张口结舌。
等了会我才反映过来,我对他说,你怎么啦,见着我就说结婚,我们可是好几年没见面了,相互都不了解了,怎么着,你和我也要有个相互适应的过程吧。再说——
小北接下去,再说我还没工作。
不是,小北,不是这原因,你不是说要等三个月吗,又不长,三个月后你不是肯定就分配了吗。
那我们可以先准备着,让我妈爸给咱们腾房,就我姐原来住那间,收拾收拾就行了,当然,要买冰箱彩电什么的。小北兴高采烈地筹划着我们的未来。我们家离你们单位又不远,以后你骑个自行车就行,顶多用不了五分钟就到了。
我的脑海里更叠出很多年前,他要我跟他一起去上班时的情景,怎么那么像呀,眼前的一幕,又要给我安排一切。我的心烦躁起来,说什么呢你,我闹来闹去就还是为和你结婚的呀。
小北不解的样子,你不和我结婚,难道还会和别人结婚?他很吃惊的样子紧盯着我的脸。
一瞬间,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特别想骗骗他,就是为了报复他许多年连理都不理我,而且还有那么多的传闻,还是就想考验考验他那时候的诚意?我说,我有一件事,隐瞒了,本来想以后再告诉你,现在你提到跟我结婚,我只好就先说了。
小北瞪着眼等着我说。我看着他那紧张的样子,很解气,索性就胡说下去,我已经和别的男的好了。
和谁?
你不认识。
到什么程度?
已经睡过觉了。
你说什么?真的?小北的眼睛快冒出来,他紧攥我的手臂,攥得我生疼。
我太解气了。不光是他很久没跟我联系这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已经听说,他在重庆交往了好多女朋友,既有女兵也有当地女孩子。
现在该我问你了,你在重庆这几年都干什么啦?听说交了好几个女朋友?
没错,重庆的女孩子很漂亮,也很温柔。小北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我几乎陌生。
我当时是气疯了,难怪你四年不和我联系,原来你心思有地方用呀,现在复员回家来了,想骗我,和我结婚,门都没有。我使劲甩掉他的手,大吼,别碰我,滚开!
就这样,我带着悲痛的心情跑回家了,我想,我真不能再理他了,他是什么人呀,快成流氓了,我还和他来往,我图他什么!
我决定不理蔡小北了。真的,追我的人太多了,我还在他一棵树上吊死呀,不可能。
他三个月没理我。我的心刚开始还有些耿耿于怀的,也很不安,后来,因为工作很忙,再加上单位也有追求者,我就渐渐的把对蔡小北的心思放松下来,心想,算了吧,我们的缘分真的就没了。
三个月之后,蔡小被开始找我。那时候,电话还没有像现在这么普及,整个电视台,除了领导的办公室里有之外,大家有个大事小事全靠使用行政办公室里的电话,如果有外人找,就靠办公室的老张直着脖子朝楼上叫。这下我可惨了,每天蔡小北都给我打电话,还自报家门说是市政公司的,是我的男朋友。老张先头压着嗓子喊,到后来肯定是反感了,故意天天大声喊我的名字,后来连哪个打来的电话也喊出来了。
然后,有一天,单位给职工发煤气罐,他就开着辆双排座的汽车名正言顺地来接我了。我可以不上他的车,可是我怎么也不能让他看着,自己用自行车驮走煤气罐吧,就只好看着他先把煤气罐扛上车,又转身扶我爬上很高的副驾座。我坐在他身边,假装很矜持,故意不看他怎么开车。其实我想看他怎么开的车,但我忍着,而且想,别看我上了你的车,我也不会和你结婚。
不久,电视台的人基本都知道了我的男朋友是个司机,追我的人也怯步了。我听单位的人私下里议论说,说我挺小就不学好,让这小子弄大过好几回肚子,这小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从小就是个小流氓,不过长得挺精神,比电视台的小伙子哪个都强,但就是个司机而已,以后不会有什么出息的。然后,还替我惋惜慨叹什么的。
但实际上,当时我们的关系很不好。一边想着对方,一边恨着对方。我又想让他把重庆的事说清楚,又非常怕他说的很清楚。而蔡小北也一样,揣测着我的话的真假。他仍然像往常一样,每到下午4点就给我打电话。那时候的娱乐活动与前些年比,又多了一项,跳舞。舞厅这种场合,几乎成了时髦青年小流氓什么的污七八糟人聚集扎堆的地方。
那时候,我们总去的舞场是市文化馆,那有一个由基层文艺骨干分子组成的现场乐队,光凭这一条,就比另外两个只是放录音机的地方强多了,虽然我现在还记得那个破架子鼓好像早就敲漏了,每次它一响,你保证立刻就心惊胆颤,但即使如此,年轻人还是每天晚上一撂下碗筷立刻就兴致勃勃地奔向那混乱嘈杂空气污浊的所在。
我们俩在舞厅就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因为他碰见他战友了,把我忘一边去了,结果有倆流里流气的小子先是非要邀请我跳舞,我不去,他们就老故意往我身上撞。等他和他战友看见过来,赶巧他们互相一搭合,还认识,他们的架不打了,我挺来气,自己一转身就先走了。还有一次,我们挺高兴的,说好去跳舞,等走了一半的路时,他突然想起我那天说的和别的男的话,在马路边,我俩就吵起来,结果他竟然还飞起一脚,多亏我躲闪及时,但我可气坏了,这么野蛮,谁和你跳舞去呀,滚蛋吧。我转身往家走,他就追,追上我就拽我,我挣脱开,改成撒腿跑,他还追,又给他追上了,把我又拽回来,都累得够呛,一起跌坐在马路崖子边喘粗气。等歇过劲来,蔡小北挑衅说,再跑呀,看谁有长劲,我上学时候一开运动会就报1500米!我是没什么长劲的,属于爆发性,适合短跑,所以,我不打算拿我的弱项跟他的长项比。然后,我俩开始打赌,去北山小学沙坑比立定跳远,当然,他那么高,肯定要让我至少一米。结果我俩是从小学的后山墙跳进去的,等找到操场上那堆沙子,基本上谁跳多远都看不见对方了,因为天太黑了。
虽然我们不管是跳舞还是跳沙堆,都是一边快乐,但一边还是心事重重。我想起他还不跟我主动交代重庆的事就生气。冬天来了,一天晚上,他骑个自行车去单位找我,我正生他气呢,就来个坚决不理他,结果他在传达室门口等我很久,人都成了雪人,我也不下楼,然后眼看着他又推着自行车冒着大雪孤独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