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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北坐在的士车上,我在大厅已经认出了他的侧脸。看见门口的侍生把车门打开,我没有出去上前迎接他,只是远远地目视着他付钱给司机,然后下车朝大厅走过来。宽敞的大厅有不少人,我站在大厅的角落,等着他认出我,发觉我的存在。
他还是那么英俊,普通简单的装束,一条牛仔裤和一件白色的背心。他永远是我眼里最英俊的男人,这个世界上,无论我见过谁,认识多少人,有过什么情愫,任何男人,都无法和我的蔡小北相比。
但是,我看见服务生在指给他电梯的方向。眼看着他已经向电梯的方向去了,我有点慌,想叫住他,但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噤住了口,没有说出话来。恍惚间,我已经更近更仔细看见了他,于是我也看到了出现在他脸上的我从前未曾见过的陌生的神情。这种神情使我的心情变的有一点漠然,转瞬间,我期待他的热烈降了温。
我等他自己上了电梯,然后,按动另一个电梯的按钮。我在他抬头端望我的房间号的时候,我出现在他的身后,我轻轻地招呼他的名字,小北……
他转过身,手指还停留在房间的按钮上,我又近距离看见了那双我无法忘怀的总是使我冲动的漂亮的眼睛,一下子,我忘记了刚才那一点点的忌讳,伸开双手扑进了他敞开的怀抱,我们拥抱在一起,无比甜蜜和幸福,我们是久别重逢的亲人和恋人,这是个无法改变的事实,无论什么时候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进了屋,蔡小北和我,在明亮的灯光下,我们相互端详,都有些羞涩,我假装开空调走到窗边,他很激动,刚刚放开我,又忍不住上前在我的身后把我环抱住,紧紧地搂住我,嘴开始在我的耳边亲密地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咬我的耳朵,他口腔里甜腻腻的味道渗入我的鼻孔,又从我的鼻孔滋润进我的心田,我很快就完蛋了。
完蛋之前,我没来得及说我来广州的意图,小北问我了,这么多年到哪去了。说完,他好像也知道我一句两句,一时半会也无法说明白,并不急着等我把话说清楚。我自己,也一样,怎么能够一句两句说得清。但我没忘问他一句,你结婚了没有?
他清晰的回答,没有。你呢?
我也是。说完我又加了一句,我再也没结过婚。
好像我们俩在彼此表白心迹,然后就毫无障碍了。
快午夜了,小北说很饿,我其实也饿。我想叫饭店的夜宵,但小北愿意出去随意吃点什么。我们出了酒店,沿着珠江边随意地走着,江边大排档热闹非常,我和小北找了个空桌坐下了,要了两碗米线。我其实并不喜欢米线,随着小北要的,米线端上来,上面浇了很厚的辣子,我低头一闻,极其正宗的川椒,也许是因为心情好,我吃得特别香。小北也一样,先敞领口然后解开全部的扣子,辣的满头是汗。我递给他一张纸巾,问他,你怎么没我能吃辣啦?还在四川呆过呢,在广州呆的太久了吧。小北笑笑,说我感冒刚好,身体还有点虚,平常你绝对吃不过我,以前你也没吃过我呀。他说完,冲我嘿嘿地笑着,我充满爱意地看着他。等他低头不语,我默默看着他很香地吃饭的样子,觉得自己是很愿意这样子看下去的,我心里已经想好等我们回到饭店,我跟他怎么说,说什么。
到现在为止,我还没有正式问过,他为什么去了深圳?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我想我们吃过饭回到饭店,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互相说清。
小北说,就如同我在小炉匠那里听说的那样,他欠了邓小姐的钱,有以前借她的,还有后来眵目糊欠的货款。为了还钱,也为了还情意,他一直和邓小姐在一起,在一起呆了五年。
我没什么表情,问,还欠她多少钱?
小北看了我一眼,声音也没什么色彩,说,还欠什么呀,她去年去上海就已经说明白了,我们两清了。
那么说你去年才离开她?我想起粤秀大酒楼的女大班说他连着好几年去她们那里留电话的事情,说明他早就不在粤秀了。
跟你说吧,我以为你还在深圳呢,我和你分手不久就和邓小姐商量去深圳开个分店,以为可以总见到你,可以和你在一起,可是,跟她说好了,等再去找你,想给你个惊喜,你却已经离开深圳了。
你去什么地方找我啦?
我去你说的那个印刷厂,可是根本没有人知道你去了什么地方,我去了好几次,终于有认识你的人说你和一个副总走了。再问干什么去了,人家说那还用问呀,私奔了吧,你是她男朋友呀,你可真够傻的。就是这样。
你信啦?
我不愿意信,可是我没有地方找你,又信又不信,觉得你一定有什么事情,你一定会去我呆的地方找我,可是我已经不在沙河那里了,就留了名片给你,等着你来找我。我自己,直到去年粤秀分店关门,一直在深圳,广州的人都是新人,认识我的人没几个。
我的事情,咱俩的事情邓瑶知道多少?
全都知道,我主动讲给她听的。小北的口气很轻松。去年她去上海以后,深圳的粤秀就关了。我现在在一家体育健身中心当教练。说完,小北站起来,故意做几个健美的动作给我看。
我无言,小北,我不知道说什么,关于他经历的生活我无法发表任何议论。总之他仍然是个打工仔,而我已经成了千万富婆。现在,该我来讲我的事情,他在等着听,我感觉好难张口,不知道怎么说,才能使他听懂,更重要的是,能够接受现在的我。
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去过我工作过的印刷厂,他们说的那个男人不是什么副总,我也不是和他私奔的,他叫周久安,是公司老总要投资内地派我们一起去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一开头就提到周久安,本来我差不多是想隐瞒什么的,却一开口就先把他带出来了。既然如此,我就实话实说好了。
我讲到我们的相遇,讲到他带我到他兼职的印刷厂,提到老板罗绍良,然后比较详细地讲述了我们在内地努力打拼的成绩,饭店茶室的故事,新帝夜总会的故事,开装修公司的事,开发房地产项目的事,其中间或夹杂了阿浩,贾小旋,还有景申等人的故事,当然有一些细节是隐瞒了的。直到天光大亮,我们才因为困倦睡去。但我很快就被一个梦弄醒了,里面是周久安,和我为工程的一件事情吵。
我很疲倦,但却不能踏实地睡去。我身边睡着我的最亲密的男友,可是为什么我的心情却难以平静?我努力闭上眼睛,脑海里却浮现出周久安两鬓斑白的面庞,我挤了眼睛,晃晃头,却挥之不去他的影子。
我从没有认真想过,也没有跟什么人详细谈过,甚至我自己,也没有过特别仔细的过滤过从打我和周久安认识到现在,我和周久安之间的关系。很奇怪,昨天夜里,我在和小北讲述我自己的事情,可是我的所有故事里,都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他的名字,起初我还考虑尽量避免提到他以免小北多想,但随着我的讲述的深入,我已经无法避免地总会提到他的名字,我已经陷入往事的回忆里,而且叫我自己都感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在我忠实于真实的历史事件的发生过程的前提下,我仍然不由自主地给他添加了一些溢美之词,而且有意叫小北也觉得我的赞扬和评价都是客观存在的,不是我故意这么讲的。
总之,除了他背弃我们的投资人罗绍良这件事我稍有微词之外,他基本是个没有什么毛病的好男人。当然,这个时候我已经是完全具备商人资格的身份了,我已经对当初我们融资的方式有了新的认识,况且,把罗绍良的投资00万连同利润00万打到他的帐号上时,我当时的心情是很平衡的。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做为投资人和我们从前的老板罗绍良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并没有什么异议,也许,这就是商场的规则,因为并不能确定当初我们投资到房地产就肯定能够赚钱,任何投资行为,不管是在什么领域,都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我多心,是我自己无知罢了。
我因为提起周久安,讲到我们当初的投资,就想到了罗绍良。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深圳?我听周久安说他早就改变了身份,但我知道这是为了避税的缘故,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就去香港了。我其实很想问小北,我的朋友瘦潘的情况,但他没有提到,我无法主动问及。
小北醒了,我知道他醒了,但我假装还睡着,我闭着眼睛,感觉他轻轻地伏在我的臂膀上,在端详着我的脸。
大概在他看了我三分种后,我没有睁眼,但我对他说,小北,昨天我已经告诉你了,我这几年经历的一切,我们发财了,终于有钱了,你高兴不?
我仍然闭着眼,等着他回答我的问话。趴在我肩上的男人动了一下,但还是在注视着我的脸,我听见他对着我的脸说,是一切吗?
我的心紧了一下,但我没有让他注视的脸上有什么颤动,我不动声色,继续说下去,我们有了000万的资产。你听了这个数字之后不动心吗?
我的耳朵边传过来非常细微的叹息声,我睁开眼睛,和小北幽黑的瞳目猝然对接,我听见他很轻易的口气,这000万是你的呢,还是周久安的?
我猛地翻身坐起,小北也坐了起来,脸上一点没有他说错什么话的尴尬,竟然很无辜的神情等着我来解释。我一下子颓然倒下,望着头顶上的吊灯,无可奈何,看来我从见到他所说的所做的,在他眼里,都充满了伪饰。我想欺骗和蒙混下去的可能性没有,小北,的确和从前不同了,看来,我很可笑,也很做作,而且自作聪明。
我们推翻了前一天晚上开始的惺惺相护,转而开始换了腔调,像审问一样开始了一轮另外内容的谈话。
我毫不留情,我说,小北,我们都不要指责对方了,现在既然我来广州找你,就是想要你和我一起走的意思。我不问你和邓瑶感情有多深,比跟我深还是浅,我不在乎了,都过去了,不要说她已经离开你了,就是她现在还和你在一起,我也要坚决地带你走!小炉匠说你欠她的钱,欠多少,咱们还她,就是叫她马上把你放手!
小北也不客气,嘴角颤了一下,我跟你说过了,我和她两清了,至于别的,你先把你和周久安的关系讲清楚再说别的。
我明说了吧,我一直和他同居,但不是夫妻。
就是夫妻。
你也一样,谁也别说谁。怎么俩六年没见了,不吵好不好,你既然想知道的那么详细,我就明确告诉你,我自己名下的是000万,周久安自己名下的是000万,我们俩也两清。
这个男的对你很不错吗,他就比你多1000万,不算狠,够意思。
你这样不顾事实的说话,叫我很轻视你,简直是胡说八道。
我没钱,你当然会轻视我。
对呀,你也是和大款混的呀,她怎么没给你000万呀,还好意思讽刺别人!
终于,该说的狠话气话都说完了,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了。我现在糟糕的心情和来广州之前期望见到小北的心情相比简直是有天壤之别,一气之下,我恨不得立刻离开广州。
可是,我不能,不能再那样一意孤行,然后独自悔恨。为了缓和紧绷着的气氛,我先把口气放软,走到还倔着个劲的小北身边,温柔地对他说,现在我们不再讨论谁是谁非了好不好,一说到这些个乱七八糟的事,我们就争吵,就把好好的心情弄得很坏,何必,我们六年了没在一起,为什么呀,是谁的错呀,肯定我们俩的错都有,以后永远再不要争论这些个事情了好不好?你就想想,我能来广州找你,就证明我的心思是怎么回事了,你还强求什么?你把电话一直留在粤秀,不是也就说明你在一直等着我吗?说到这,我又有点百感交集,眼睛湿润了,心里涌上无限的柔情。小北听我说了这些,也不由地把脸扭向窗外,但我看见他眼里的晶亮。
我们算握手言和了。接下来的两天,我们开始商量今后的打算。小北同意和我回北方,我同他一起回了趟深圳,他辞了职。我原想趁去深圳的空去见见瘦潘和罗绍良,到了那里,我却改变了主意,我应该学着在乎在乎别人的感受了,小北不提,肯定就是不想我再和从前的一切有交往,而且,我再见他们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们只是我生命中的过客呀。于是,当我们准备离开时小北问我,深圳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我毫不迟疑地说,没有,我们走吧。等我坐上车时,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深圳,我其实有种想流泪的感觉,如果小北不在身边,我就会真的哭起来。
我不知道小北对于广州有没有像我对深圳一样,有种复杂的情怀,当我们准备离开广州的时候,我也这样问小北,你还有什么事情没有?我们就要离开这里啦。小北好像比我还轻松呢,拍拍我的肩膀,笑笑,说,什么事都没有啦。
我总觉得我们俩的话里都好像是话里有话似的,坐在飞机上,我越想这些越心里没底的感觉,我们俩算是已经完全沟通好了吗,我没有把握。看看身边望着窗外只顾新奇的小北,我也不好再拿此类不开心的话题打扰他的好心情。离北方越来越近,我的心越来越不安。
我们到达北京机场是下午四点半左右,我的车就放在停车场。小北手拉肩扛,大概负重超过他的体重两倍以上,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全部的行李塞进车去,小北看见宝马,兴奋之情立刻溢在脸上,非要有他驾驶不可,像个大孩子。等他开起来,一会说这车这样一会说这车那样,嘴里不闲着。我从他的话里听出他原来给邓瑶开的车一般都是日本车,因此他自己一直向往开德国车,只是因为邓瑶不喜欢,他就没怎么摸过德国车。
我跟小北许诺,一周内就给他买个真正的德国造,奔驰!问他喜不喜欢?
小北乐的哈哈的,给我买大奔吗,真的吗?他兴奋的都快笑出声来。我看他高兴,我自然也高兴,只是,我高兴的心的底下,还似乎压着什么,我故意不去触摸罢了。
我们回到北京我给我家人买的房子,在西三环附近,没想到现在这里成了最适合小北呆着的地方。他也很高兴,我没说以后怎么怎么样,但小北似乎也明白在我的安排里他不会在回我们的家乡去干什么。
我对他说,我只能和他在北京呆两天,公司那边等我呢。这期间我和周久安通过两回话,我佯说在老家感冒了,推迟几天回去,别的什么都没有透露。
北京两天,我们俩逛商场采购占了主要内容,因为那所房子一直闲置,所有我们采购的东西除了生活日用品还包括了几件家具甚至一套橙色的沙发,小北喜欢就买了。没忘了去订车,看了整整一个下午,交订金后我们自己也如释重负,车一个月后到。
我临离开北京前那个晚上,我们自己在家做了几个小菜,开了瓶红酒,一边聊一边饮,气氛很温和,而我们的谈话却不轻松。
我需要开诚布公地跟蔡小北谈谈,因为明天我就要开车回去,他需要单独留下一段时间。我这话一出口,温馨的气氛就有点改变,但我必须讲下去,灯光下浅斟慢饮香格里拉青稞干红绝不是生活的全部。
现实是要面对的。我跟蔡小北说,我要回去找个合适的机会和周久安谈谈。
谈我?小被看上去冷静的叫我意外。在广州你给我的感觉好像这世界就剩下你和我我们俩人的事情,等我们到了北京,我和你回来了,你又说要找个机会和别人商量,商量什么,商量我的去留?难道我存在的权利还由你说的这个人决定?
小北,说真话我现在也很犹豫,我不知道你适合干啥?我几乎不了解你了,因为我们俩其实很长的时间里彼此都是空白,这样说我迫不得已,我不愿意伤害到你,但我必须狠心把难听的话先说来,你想,我如果不和他先说一声,就冒然把你带回去,在别人面前,在公司里面,他的脸面往哪放,因为毕竟在朋友眼里在众人眼里我们是一家人,现在你出现了,假如我还想在那里呆下去,还想维持一个表面上的平衡,我就必须做一些工作,你明白吗?
小北好像被我的话说通了,他低下头,声音不高,但我听清楚了,对不起,我理解你的难处。
我忽然想起我从前刚到深圳,他从广州来看我时那一副迫不得已情难自愿的样子。现在,我的处境和当初他的,不知道有没有什么相同或者不同。我因为胡思乱想,再加上酒精的作用,脑袋开始混乱,我有点醉了。我拍着小北边的头问他,如果让他选择,他是选择和我一起去公司还是留在北京自己干?
小被没有醉,也不把我的话当醉话,他明确表态说,愿意留在北京自己干,不想和我去我和周久安的公司。
他的话又使我清醒过来,我端着酒杯,身体伏在桌子上,凑近他的脸问他,你自己留在北京?你想干什么?
我没学历没特长,岁数也不小了,不用你说,我自己都想过了,哪招聘我也去不了,我就还干我的本行还不行?
你的本行?你的本行是什么?不是当健美教练吧。我纳闷他提到的事情我一点都不了解。
我想开饭馆。
我楞住了,然后忍不住讥讽道,我送你个奔驰,你以为是用来拉菜的吗?你以为卖尖椒豆片红烧茄子就能住上这样的房子吗?我觉得他真是个胸无大志的可怜家伙,我越说越来气,嗓门也越来越大,告诉你,在北京,光是养这个奔驰一年也要二三十万,还有这个房子,当然这个房子不用花钱,可是你里里外外生活的开销,小北你仔细想想,和你以前的生活不一样了,你知道吗?
看他用不以为然的表情听我的话,我索性不由分说接着说下去,我和你去深圳辞职,看到了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也许你觉得很好,你已经适应了,租的房,算上生活费,大概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就够了吧,现在,三四千元,在北京可能光吃饭都不够用!
我们本来想好好地吃个情调,没去外面,现在好,正好在自己的家大吵。
也许是失望和焦虑的双重打击,我不仅喝醉了胡说八道,还哭了起来,一发而不可收。我冥冥中感觉小北把我抱上了床,拉上被子,我的脸一阵凉爽,好舒服,好像是他在拿湿毛巾给我擦脸,我不愿意睁眼,愿意永远享受这像梦境一样的温存,我在临睡前最后的迷醉里,喃喃地对他说,别再离开我了,不管怎么样。当我感觉我的手被另一双手紧紧握着,我就安然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