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个多星期,霏霏的雨丝带来了萧瑟的秋意。班上的同学大都换上了厚厚的外套,几位年纪稍大的学员,已是毛衣加身了。我因为没有回去拿衣服,只能在薄薄的衬衫外面,套上一件稍厚的工作服,白天坐在课堂上还能勉强撑得住,可是早晚在室外的时候,便感到有点冷得受不了啦。
周末的时候,天终于放晴了,星期六的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吃完了午饭就出了门,直奔市区东面的长途汽车站。因为周末坐车的人多,我好不容易买到了一张临时车票,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这在当年应该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汽车出了市区,周围就是一望无际的田野了,金色的稻谷随风摇曳,成熟的大豆在哗啦啦地欢笑,晚秋的玉米也换上了黄色的锦袍。我想到这次不能回家,心里不觉地有些愧疚,今年的秋收秋种自己帮不上忙,只有靠爹娘两个老人了。
长途车一路颠簸,80多公里的路程,走了近三个小时,回到县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没有回自己住的招待所,而是急匆匆地去了厂里,昨天我在学校的传达室,借了个电话打回来,知道刘师傅今天正好是上中班。
走进高大的青灰色厂门,梧桐树叶几乎落光了,那天笔直的柏油路上,三三两两的女工迎面走来,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顿时油然而生。踏入絮花纷飞的车间,穿行在一台台隆隆作响的机器间,嗅着那股甜兮兮的霉湿气,我远远地看见了大额头肖美花,她正在专注地接一个断了的线头,我为了不惊扰到她,赶紧一低头,快步闪了过去。
来到了车间配电室,推门进去时,看见刘师傅果然在里面。师徒两人有几个月不见了,彼此感到十分的亲切。我向刘师傅简单地说了下自己学习的情况,刘师傅把帮我领好的劳保用品,一并交给了我。东西有一大包,刘师傅已经给我捆扎好了,我简单地看了一下,其中不仅有一条绒裤,一双电工胶皮鞋,还有一件劳动布面料的大棉衣。
我谢了刘师傅,就赶紧从自己的柜子里,拿了毛巾和肥皂,准备去浴室洗澡。刚出了配电室的门,就迎面遇到了一撮毛小李。
“吴平,什么时候回来的?”小李象遇见了久别的亲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膀子,“你知道吗?崔老扒调走了。”
“你说什么?谁……调走了?”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崔老扒!他不在咱们厂里啦,上个月被调到县工业局去了。”小李一脸惋惜地说道。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听了小李的话,一时悲喜交集。
“不太清楚,可能与他在动乱中的问题有关,他六姨夫这次没能保住他,听说上面还正在清查呢,说不定会和钦大肚子一样,从此完蛋了。”小李无比遗憾的感叹道。
“那么……现在……谁当书记了?”自己才走了几个月,厂里的形势竟然风云突变,让我一时难以接受。
“现在不是书记当家了,从咱们县化肥厂调来个南蛮子当厂长。他本人姓侯,长得也像猴子,是六十年代大学生,按什么知识化的标准,被突击提拔起来的。”小李扯了下腮上的一撮毛,压低了声音不满地说道。
“这几个月变化太大了,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呵呵——你没想到吧?真是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小李的一张臭嘴又叹了一声。
“还有什么变化?”看着小李杞人忧天的神情,我忍不住地追问了一句。
“崔老扒被调走后,猴子来当了厂长,俺叔被提拔做了副书记,咱们的童大主任调到了厂办,当了厂办主任,还有那个跟屁虫文书,现在成了俺们前纺车间的主任了……”
在车间隆隆的机声里,我内心剧烈地翻腾着,看着小李一双贼呼呼的眼睛,我急切地想打听一下殷红的消息,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没开口。
我一路恍惚着来到南面的浴室,在热气蒸腾的大池子里,见到了正在泡澡的小蔡师兄,他看见我也是十分惊诧,赶紧地挤到了我的身边。
“你怎么回来了?学习结束了?”小蔡师兄语气中透着重逢的喜悦。
“还得几个月呢,我是回来拿点冬天的衣服。”我一边用毛巾撩着热水,一边轻声地回答着。
“咱们厂的事,你听说了吧?”小蔡师兄神秘兮兮地问道。
“简单地听说了,哎……殷红最近怎么样了?”我不关心厂里的变故,而是开口问起来殷红,这让小蔡师兄有点吃惊。
“你呀——真是重色轻友,什么大事都不管,心里就惦记着殷红……”小蔡师兄望着我,揶揄地抱怨着,“她呀——也不在咱们厂里了。”
“什么?她……她不在我们厂里了?”我大脑一时空白,止不住惊叹了起来。
“你小声点,先听我说。”小蔡师兄环顾了一下四周,看见大家没有注意,才凑到我的耳边,小声地说道,“你别这么大惊小怪,殷红上个月调走了,去了县人民医院。”
“你说什么?她……她去了县人民医院,这怎么可能,她又不是医生,连个兽医都不是,怎么能给人看病呢?”我惊诧地张大了嘴,忽地从水池里站了起来。
“你呀……怎么是个死脑筋,你以为医院里都是医生啊?”小蔡师兄也站起身来,在旁边拉了我一把,“咱们去搓背冲淋浴吧?你听我我慢慢给你说。”
我随着小蔡师兄来到了外面的淋浴间,我们在给彼此搓背的时候,小蔡师兄告诉我,殷红在县医院的收费处当收费员,据说是先借调了过去,人事关系暂时还在我们厂里。
“她在赵家还好吗?”我朝小蔡师兄问道。
“赵家深宅大院的,再加上那个大狼狗,平时谁也不会朝那里去。我只在家门口碰到过殷红几次,看样子气色还不错,就是怀孕大了肚子,还是那么光鲜漂亮,人长得俊,什么时候都俊。”小蔡师兄止不住地赞叹道。
我们洗完了澡出来,小蔡师兄邀我去他家吃饭,我想着还有去厂里的阅览室借几本书,就婉言地推辞了。与小蔡师兄分手后,我又回到车间的配电室,拿了放在那里的劳保用品,就去了西北角的阅览室。
“哎呦——小吴,好长时间没回来了,你在市里学习完啦?”麻脸知道我外出学习的事,一见面就显得十分亲热。
“还没有,我回来拿点东西,顺便想再借几本书。”我放下手里抱着的东西,从随身背得电工包里,拿出了几本看完的小说。
“你怎么领这么多肥皂,一个人能用得完吗?”麻脸看到我发得几条“大运河”肥皂,故意尖声尖气地说道。
“哦……沙师傅,你要是需要的话,就拿走两条吧。”我猜到了麻脸的心思,赶紧对她说道。
“那多不好意思。”麻脸嘴上假意推辞,两只手已经拉开了身边的抽屉,将两条肥皂塞了进去,随便还多带了两副棉纱手套。
因为给了麻脸东西,所以我又顺利地借了几本书。阅览室里的中外小说,我基本上看完了,这次为了凑数,我借了两本鲁迅文集。对那时的我来说,这个猫头鹰一样的老人的思想和文字,还显得十分生涩和隐晦。
正值夕阳西下,天空和大地笼罩在一层橘红色轻纱中,我出了阅览室,朝厂区大门走去,跨过了人民路,进了生活区,一路上遇到了许多前纺的工友,止不住要停下来寒暄几句,这样一路聊一路走,等我穿过了杂树林,打开了招待所小铁门,已是天光散尽的时候了。
秋风瑟瑟,暮色凄凄,银杏树金黄的落叶铺了一院,双脚踏上去飒飒作响,就像踩在了一条松软的地毯上。我去市里学习以后,这里大概就没有人来住过。
残月东升,树影朦胧,我望着夜色中的小楼,不尽感慨万端,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依旧历历在目,如今却人去楼空,恍若隔世。师傅走了,殷红也走了,彭大壮走了,崔老扒也走了,他们都离开了纱厂,只留下那些揪心的回忆,撕扯着我灵魂。我会离开纱厂吗?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袁圆充满期待的大眼睛……
一只夜鸟掠过了树梢,在小楼的后面凄惨地叫了两声,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从沉思中惊醒了过来,那是一只栖息在杂树林里的夜猫子。
当天晚上,我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早早地睡下了。因为多日未见阳光,被褥透着一股潮气,冰冷湿硬,让人非常不舒服。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带着准备好的东西,直奔汽车站,挤上了最早的一趟客车,回市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