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紧张学习下来,明天就是周末了,今天不上晚自习,下午下课的时候,袁圆与我约定明天早上过来,我俩一起骑车去云雾山看枫叶。
培训中心要求全体人员都住校,我们宿舍一共住着四个人,除了我是县里来得之外,其他三人的家都在市区,一位是市供电局的技工,另外两位是市重型机械厂的电工。他们的情况与袁圆类似,虽然学校有规定,但是只要没有什么特殊的事情,一般都会回家去住,所以大多数时间里,基本都是我自己独处一室。
我当天晚上去学校的浴室洗完澡,又赶紧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完了。最后在宿舍看了一章初中物理,这是我一直坚持的事情,我还让同位袁圆每天监督我,害怕自己因为惰性,拖拉着完不成任务。袁圆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据她说自己上学很早,去年高考只差了两三分,我问她为什么不再考了,她说自己两个哥哥都在外地,爸妈希望身边有个子女,所以她考虑了爸妈的感受,就干脆先工作了。
星期天一大早,我刚在食堂里吃完早饭,袁圆就骑着那辆玫瑰红的“凤凰”坤车,按照我们的约定准时来了。小姑娘今天穿了一套白色带粉边的运动服,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成了一个轻松活泼的辫子,头顶上还卡了一副硕大的黑色墨镜,既美丽可爱,又健康活泼,这样时兴的打扮,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把我整个人都看愣了。
“怎么啦,发什么呆啊?” 袁圆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有点俏皮地问道。
“你……今天特别精神。”我赶紧移开自己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赞叹着。
两人说说笑笑地出了招待所大门,我很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自行车,一偏腿跨了上去。我撑着两条大长腿,回过脸来等着袁圆,姑娘欢快地瞅了我一眼,扯着我的衣服,一下跃到了后座上。
“坐好了。”我回头叮嘱了一声,放开脚朝前蹬去。
“你不怕在市里骑车啦?”袁圆哧哧笑着揶揄了我一句。
“你还没我家那口小猪仔重呢,带着你跟没带东西一样。”我双手握着车把,轻松地调侃道。
“你说谁是小猪仔呢?!”袁圆嗔怪地捏紧小拳头,在我的后背咚咚地敲了两下,可是一点都不痛。
朝阳刚刚从东方升起,阳光像无数的金针刺破秋日的薄雾,给清晨的街道和周围的景物披上了一层金辉。我弓着身子轻快地蹬着车子,袁圆在我身后叽叽喳喳地说笑,将一路欢乐散在了清脆悦耳的鸟鸣中。
云雾山在市区的北郊,主峰海拔360多米,山势蜿蜒起伏,状似神龙,昂首向东北,曳尾于西南,在一马平川的淮北平原显得十分突兀。这里不仅自然风光秀美,而且历朝历代的文化古迹众多,因此成了苏鲁豫皖交界处的著名景点。
来云雾山观红叶,从古至今都是文人雅士的一大喜好,也是普通黎民百姓的一大乐趣,今天天气晴朗,又是周末时间,所以当我俩骑车到达山下时,顺着山门向上望去,山道上已经有许多人开始攀登了。
我和袁圆将自行车寄放的山下的停车处,给了两分钱的看车费,就并肩踏上了蜿蜒的山路。那时候不像现在,巴掌大的一块绿地都会圈起来收费,整个云雾山风景区没有人收钱,而且登山的道路还有许多条,便于周围的百姓的进出。
“这里真漂亮。”我走在石阶上,环望着两边参天古树,感受着四处鸟语花香,由衷地感叹道。
“你们老家不是靠近鲁南吗,应该也有山丘吧?”袁圆已经有点出汗了,白皙无瑕的脸蛋红扑扑的。
“我们老家那里的山上都是石头,石头缝里长出来的马尾松,几十年都还不到一人高,不过也是很壮观,不是这种山清水秀的美,是一种浑厚粗壮,甚至有点苍茫的美。”我一边思考一边比较着。
“吴平,你不像一个初中生,倒像一个大学生,不仅说起来一套套,还都挺有道理的。”袁圆笑眯眯地赞扬道。
“你别笑话我了,我哪里像个大学生,初中才读了一年半。如果有空的话,你去县里玩玩,我陪你去我们那里看看。”我有点羞涩地红了脸。
“好啊,咱们一言为定。”袁圆看见我不好意思,又赶紧解释道,“我妈妈常说,有文化和有文凭不是一回事。”
“可惜,俺没有好好上学。”我不无遗憾地感叹了一句。
“你只要像现在这样努力,没准就能考上大学呢。”袁圆走了过来,轻轻地拉住了我的右手,“咱们继续朝上爬吧。”
握着姑娘纤细的小手,我的心里突然慌乱起来,袁圆忽闪着清澈的大眼睛,娇羞地瞥了我一眼:“刚刚才夸了你,可是现在你发觉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有什么不对?”我一时有点蒙圈,左手尴尬地挠了下脑袋。
“还整天爱看外国小说,怎么一点也不绅士啊?”袁圆不满地撅着小嘴,抖了抖斜背在身上的大挎包。
“噢——对不起,我就是个土孩子,真不是什么绅士。”我一边自嘲着一边赶紧伸过手去,从袁圆的娇柔的肩膀上,接过了她的那个大挎包,“你这是带得什么东西啊,怎么这么重?”
“我带得是可口可乐,蛋挞,大列巴,还有好吃的熏红肠。”袁圆弯弯的柳眉微微上翘,薄薄的双唇里蹦出一连串欢快的话语。
说实话,袁圆说得这些东西,我可是从来也没有听说过,我想在20世纪80年代初的中国,就是大多数城里人也不一定知道。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差距,是一种与自己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我们继续往山上爬,在半山腰处看到石壁上有几十处石刻壁画,大字如斗,小字如蝇头,真、行、草、隶各色字体,完全像会计“四眼”家那本被他当作宝贝的古碑帖。一路上,我的心都在砰砰地跳动,我感到自己和袁圆的手心都有了汗水,但是两人的手始终没有分开。袁圆更是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解着,这里她大概经常来,对一些文化掌故和传说娓娓道来,不由地让我更加刮目相看。
“袁圆,你懂得真多。”我们停在了乾隆下江南时,登临云雾山题写的御碑亭前,望着老佛爷极其夸张的大字,由衷地赞叹道。
“其实,我也是听我爸爸说的,当年他做地下工作时,在山上的兴缘寺住过很长时间,与当时的住持法师成了很好的朋友。”袁圆有点羞赧地低下了头。
兴缘寺原名大佛寺,初建于唐朝中期,大雄宝殿、钟楼、藏经楼等古建筑,不仅雄伟壮观,而且精美绝伦,特别是大殿中的那尊唐代大石佛,有约三丈多高,据说与云岗和龙门石窟的大佛同样富有盛名。
我们手牵手走进了大殿,在大石佛前袁圆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虔诚的神态,感到十分有趣,也就学着她的样子,在心里默默地祈祷起来。
“你在祷告什么呢?”等到袁圆祷告完了,我好奇地问道。
“这个不能说,说出来了就不灵了。”袁圆凝乳一样的面颊上,映出两抹好看的嫣红。
“你是团员吧?”我脑子一转,随口问道。
“是啊,怎么啦?”袁圆忽闪的大眼睛里透着疑惑。
“共青团员应该是无神论者,你的祈祷能灵验吗?”我有意逗趣地说道。
“怎么不灵啦?只要是美好的事物,都是会得到祝福的。”袁圆像一个小姑娘吵嘴一样,冲着我嚷嚷起来,“我看见你也拜佛了呢?”
“我……我不是团员,在学校连个红小兵也没当过,是个调皮捣乱的孩子王。”我忍俊不禁地偷笑起来。
出了兴缘寺,我们来到了后山的观云亭,这里是云雾山最高处了,放眼望去,碧空如洗,群峰连绵,层林尽染,万紫千红。在我们的脚下,枫叶好似燃烧着的火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把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展示在千山万壑中。
“云雾山美吗?”
“当然美。”
“市里好吗?”
“当然好。”
“你想来吗?”
“不可能。”
“我要是想办法让你来呢?”
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远处疑惑地收回了目光,侧过脸来望着如花的姑娘,此时,她一双灵动的大眼睛也定定地看着我,在彼此的目光交融中,我感到一阵心悸气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来。
“袁圆……我……我是个乡下孩子,文化低,家庭条件也差,可能……可能不适应城里的生活。”
天空又高又蓝,几朵白云如羽毛一般,从我们的头顶轻盈地飘过。我们一路忐忑地下了山,彼此似乎都能听到对方咚咚的心跳。在存车处领回自行车,我默默地骑了上去,袁圆搂着我的腰,坐在了车后面,我们一路都没有怎么说话。
“哎——吴平,你下星期天有事吗?”袁圆在我身后柔柔地开了腔。
“没事,就是看看书,洗洗衣服。”我小心底答道。
“那帮我个忙行吗?”
“行,只要能帮得上。”
“我表姐马上要结婚了,她的新房里需要装些灯和插座,因为我在供电局工作,他们让我给帮个忙。”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些个活计对我来说手到擒来,在县里我常给人帮忙。”我松了一口气,信心满满地回答道。
“每年农历2月19日都会举办云雾山庙会,可好玩可热闹了,到时候我们再一起来玩吧。”袁圆接着我的话,温润的脸颊贴着我的脊背。
“那时候该学习完了,我早回县里去啦。”我实话实说地回答道。
“我不让你走。”小姑娘赌气地说道,“我一定能说到做到。”
“别……”我的心止不住一阵颤栗。
秋水渐寒的傍晚,夕阳染红了路边飘落的梧桐,晚风透着丝丝凉意迎面拂来,让人感到在这深秋成熟的季节,热烈奔放中已经包含了一种冬日将近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