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前一个多星期,好久没有进城来的爹,突然在领工资的10号,又骑着大“金鹿”来了,并且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二狗蛋下星期要娶亲了。当我十分不情愿地将当月工资交给他时,爹竟然摆了摆手:“你自己留着花吧。”
我尽管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向家里交钱了,但是爹的态度依旧让我有点诧异:“俺留个五块钱就够了,你不是还要盖房子吗?俺今后还是交钱吧。”
爹没有看我,而是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家里盖房子的钱,俺跟你娘再苦一点也就够了,你的工资自己留着花吧。看样子,你是不打算在老家找了,这想娶个城里媳妇不容易啊。”
“俺才不管她是城里,还是乡下的?俺压根就没想娶媳妇。”我有点愧疚地嘟囔了一句。
“人家二狗蛋都要娶亲了,明年这时候孩子都抱上了,你连个人也没有找,既然老家的看不上,就自己在城了寻摸一个吧,能过日子就行,你以为真能找个天仙啊?”爹的话里有话,不满地哼了一声。
爹走后的第二天,一件新鲜事轰动全厂,织布车间一位貌不惊人的挡车工和她的保全工丈夫,双双拿到了市师范学院迟来的通知书,这是国家恢复高考后,我们纱厂第一次考出去的大学生。据说这对夫妇都是老初中生,一直有着大学梦,这两年在上班之余,两口子抽出一切时间潜心苦读,终于修成正果。
“听说,两口子考上了大学,厂里还不愿意放呢?”刘师傅在班上开会时,止不住地感叹道。
“这两口子也是有毅力,硬是找到了省里的招生办,后来是地区分管教育的袁市长亲自过问,才最后解决了问题。”夏班长补充道,作为海军潜艇轮机兵,他对知识十分尊重。
“哎,不管怎么说,他们是摊到了好时候啦,我要是现在还年轻,我也去复习高考,毕业后回老家南方去。”刘师傅羡慕地回应道。
“我们是没有机会啦,小吴,你们都还年轻,好好去补习一下,说不定还有机会呢。”夏班长扫了一圈众人,把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初二还没读完,怎么可能去考大学啊?”我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朵根吗,赶紧低下了头。
会后,我向夏班长请了两天假,因为二狗蛋要结婚,自己说什么都应该去道个喜。中秋天气,早晚已经略带凉意,算好了婚礼的正日子,我一大早就骑着小蔡师兄的大“永久”往回赶。天气晴朗,秋高气爽,我一路没有停歇,赶到家时正好是正午时分。
从高高的运河大堰,一溜烟地下到村口,就听见到村里面到处人欢马叫,锣鼓唢呐响彻云天。当我推着大“永久”经过自家院子,来到了二狗蛋家门口时,就见五台披红挂彩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与我正好打了个对面。
“新娘子来了——小娘子来了——”
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瞬间响起,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正在哄闹的人群中愣神时,耳朵上夹着两支香烟的原大队会计四眼叔,从人缝中一把揪住了我的胳膊。
“哎呀——大平侄子,你回来啦,正好快来帮忙,去背新娘子下轿。”四眼叔呲着一口大黄牙,冲着门里喊了起来,“二哥,你家大平回来了,俺让他来背新娘子了。”
我把车子扎在了门口,糊里糊涂地随着四眼叔,来到了第一辆拖拉机前,上面有人将盖着红头帕,穿着一身红的新媳妇扶了过来,四眼和几个叔伯辈的男人接了,将新媳妇放到了我的背上。
“哎呦,是大平呀。”
“大平回来了。”
“大平背新媳妇正好,有地位有身份,这样的小叔子到哪里去找呀。”
“就是,二狗蛋没有亲兄弟,现在有大平来帮忙,真是脸面有光,将来日子一定会兴旺。”
由自家兄弟背嫂子进门,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我背着新媳妇朝院子里走,听到得满耳都是对自己的议论,新娘微微隆起的小腹抵着我的腰,我搬着她的两条粗腿,在众目睽睽中,脸几乎红到了耳根。
“好了,快放下吧。”爹显然是今天婚礼的“大总”,看见我背着新娘还想朝前走,忙着对身边的二狗蛋吩咐道,“风海(二狗蛋的大名),快过来把新媳妇接过去,领着她到堂屋去,准备拜天地啦。”
在响器班子欢快的唢呐声中,我懵懵懂懂地放下了新娘,二狗蛋拉着新媳妇的手,转身朝堂屋里走,我看到他娘张寡妇的脸蛋上涂着两圈水红,正一脸喜庆地地端坐在里面的一张太师椅上。这张椅子是当年土改时,下吴洼农会从邻村地主家搬来得,平日一直放在大队部里,谁家有红白喜事用得上,就借给谁家去用。
“一把麸子一把枣,闺女小子往家跑。”我娘带着村里的婶子和大娘,手托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放满了麦麸、花生、栗子、干红枣,一边唱着,一边往新郎新娘身上撒,这在我们那里叫作撒福(取撒麸之谐音)。
随后开始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礼毕入洞房。酒席借了隔壁我们家的院子,这边的程序一完成,早就亟不可待的人群,呼啦一下全往门外拥去,我正想随着人群一起往外走,却被娘一把给抓住了。
“大平,别走,帮着娘去给风海小两口‘暖被’去。”
我随着娘进了二狗蛋住得东偏房,里面被新石灰刷得雪白,窗户上贴着大红喜字,没有了以往的腥臭味。一张新打得枣木大床上,整齐地码着新娘家陪嫁的“四铺四盖”,满屋的人拥着二狗蛋和他新媳妇站在床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个鲁南女子,皮肤透着健康的小麦色,身材略显粗壮,眉眼倒是挺顺溜。
娘指挥着四个本家嫂子开始“温被”,首先要铺第一层褥子,四人各抻着四个角,先找找方向,认准哪边是东哪边是西,然后双手同时往东再往西,嘴里喊着:“东一抡,西一抡,闺女儿子一大群——”
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娘将准备好了的枣、栗子、花生等撒在床上,祝福新人早生子,早立子,“花”着生,嘴里还高喊着:“东一把,西一把,生个儿子享荣华——”
接下来便是第二层褥子、第二层被,娘再一次喊着“东一抡,西一轮,闺女儿子一大群——”
众人起声回应道:“被边挨被边,生个儿子当大官——”
将四铺四盖全部铺到床上,大家让我手端着一红盆,与另一个同辈小男孩,坐到宣软的床被之上,因为被子太软,我一坐下去,就陷在里面了,小男孩大概已经受过了训练,他将我手里盆子上的硬币抓了起来,一边摇着盆一边嘴里喊:“骨碌骨碌盆儿,你得儿子我得侄儿——”
众人哄笑着大叫:“再来一遍!”
小男孩因为害羞,垂着眼皮,又重复了几遍,声音越来越弱,我止不住跟着大喊了一声:“骨碌骨碌盆儿,你得儿子我得侄儿——”
众人一下子笑翻过去,二狗蛋也咧着一张大嘴跟着笑,他的新媳妇此时羞红了脸,赶紧拿着一个红包,塞进了小孩的衣兜,我也一骨碌从床上滚了下来。
温完被,娘带着大家纷纷退出去,我趁机将30元钱,塞到了二狗蛋的手里,二狗蛋推辞着:“你家的礼金已经收过了,一家不能出两份礼。”
“这是俺给你和嫂子的一点心意,祝贺你们新婚大喜,与礼金无关。”我趴在二狗蛋耳边说道。
二狗蛋听了我的话不再推辞,偷偷地交给了旁边新媳妇,她赶忙喜滋滋地掖进了自己的衣襟里。
秋夜,天高露浓,一弯月牙静静地挂在西南天边。清冷的月光洒在院子里,远处的几声犬吠,墙角里蝈蝈的几声唧令,更增添了乡村夜晚的宁静。喧嚣吵闹了一整天,此时,我坐在院子里,望着头顶幽黯的银河,心情依旧难以平静。
“大平,外面下露水了,进屋去吧。”娘走出堂屋,唤了我一声。
“我不困,你们累了一天了,先睡吧,我一会就进屋里去。”我回过身来,应了一句。
“大平,城里有看上的丫头吗?”娘轻轻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娘,娶亲这事,对俺还早着呢,俺想趁年轻时,多读读书,多干点有意思的事,省得将来老了后悔。”我第一次说出了这几天来,心里一直盘算的事情。
“你进了城,心思大了,这娘能懂,可是无论怎样,娶妻生子,还是人生最大的事。你们老吴家这一支,到你已经三代单传了,唉……”
随后的时间里,我和娘都没有再说话,彼此望着幽兰的天空,静静地想着各自的心事。